“此阵,丹青!”
谢平安一挥袍袖正对,地上早已布置好的阵石发出微弱的光亮。
所立足的位置正好是整个阵法的中心,也就是阵眼的位置。他自恃有桃山阵护身,哪怕丹青阵传自刘修行,亦浑然不惧。
阵图不过一张张大小棋盘,抢得先手就是先机。
虽然方才与谢平安争斗一番,先是中了惑心蛊,再是未察觉之下被反将一手,输了一阵,其实并不打紧,整片树林已经先为桃山众人所掌控,整片树林才是真正的大阵,桃山众人才是阵眼。
此时此刻,不过是以阵眼对阵眼。
若论整体布局,桃山数量占优,再讲阵法威势,谢平安在看来不过笼中困兽。
困兽犹斗,不知死活!
然...阵法精妙,岂能单以大小而论,当年李修行震惊世间的“囚天阵”不过也只是四方小阵,轻飘飘的困住偌大的桃山,已然当得起“轻而易举”四个字。
不怪轻敌,实在是阵法之道就是这般,哪怕同其他宗师抄来一套阵法,分毫不差的摆好阵石,威力都可以天差地别。
谢平安虽然戴着那副早几年只要出世就能引人追赶跪拜的面具,但说话的声音完全就是个少年模样。
少年先天就算了,那些大门大派多少都会有些能力动不动的伐毛洗髓,易经正骨,要是再稍微有一个两个机缘巧合也算不得太难以置信的事情。
但是你要说少年的阵法宗师...
除非这人从十岁之前就有一群当世大儒日夜教导,五行八卦,奇门遁甲,人体经络,天文地理甚至天地至理。
还要这人不发少年性子,花花世界对少年人的影响凡是过来人都清楚,这人总不可能被一群别人求都求不来的经天纬地的大儒士们天天求着逼着关进牢房里学吧?
那群皇城的皇子们加一块儿都没这样的待遇,阵道讲的是天分悟性,讲的又不是天方夜谭。
也不相信这好端端的临盛世的年头,还能有天方人出没,这人不可能是天方人,所以他要死,仅此而已..
谢平安要是能知道这时候在想什么,依他的性子怕是要把手里掐的阵诀都停下,给鼓掌了。
哇,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忽然的,谢平安一方的阵石全都亮到极致,刺眼的光芒仿佛都能穿透树林。
不消片刻,阵石的光芒褪下,在在树林中形成了一层肉眼可见的氤氲,察觉到的时候一下也不敢再动弹。
幻阵诡谲,尤其这种未听闻的幻阵,谁也不知道其中隐藏着什么,其实单凭这阵图出自李修行手就足以让人忌惮,哪怕掌阵那人再如何不济...
才刚刚吃了那橘子的亏,深知对面少年的狡猾,没准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蒙眼手段,丹青阵图的实质是隐藏在氤氲中的攻杀阵谁都说不准。
眼见着谢平安一扫袖子甩出条狭长墨色的龙型匹练,想到有关李修行画龙点睛的那个传闻,还真认真看了一眼,这墨色匹练突然的又不像是龙型了。
看不出纤毫毕现的鳞甲,看不到龙角,看不到龙爪,好像只是个狭长的水墨,就像自己平时作画养意时身边侍童拿去泼掉的污水,再向那匹练看去发现它连颜色也不复墨色了。
该是叫做龙首的位置,始终有一道细小的空白的痕迹,仿佛那一段空出来的位置隔绝了空气,什么也沾不进去,只要看向那该叫做“眼”的地方,就会感觉到与人对望的感受,让人觉得这就是条活生生的大龙。
一点空白,不染半分墨色,再仔细看看,那根本不是空的,因为那只“眼”一路映着的昏暗树林里的植物不是透过去的,而是像面镜子,折射出另一面的景色,分隔了两边,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古怪感觉,
原来如此,这就是所谓的点睛之笔,像与不像,只要一只眼就够了,李修行果然当得起天下阵法第一人!
这墨龙,可算得上生灵了...
可不管再怎样古怪,已然可以确定这本身就是个幻阵,既然是幻阵...面具下那张可怖的脸嘴角处扯出个乖戾的弧度,看着不成形状的墨龙直直飞来,穿进自己的身体从头到尾缓慢的消弭,便抬起头,向谢平安发出声嗤笑。
“若我闪躲,便真的踩进阵眼了,阁下好算计,不过也只到此为止了。”冲着谢平安说到。
谢平安抬头呲牙回他:“嘿!其实鬼脸儿你进不进阵眼都一样,我说过,你输了。”
“师兄,你可看清楚了都?”谢平安回过头问到。
“清楚清楚,嘿嘿嘿。”褚丹青眯着眼笑。
“老李此生遍行人世的感悟,都在那一条大龙之上,此阵为九方分阵根本。凭我的年纪,虽阅历不成气候,但困杀此一人却已足够。”说完谢平安一指那快要完全钻入身体的“龙”,本该消失的龙首又从身旁那一侧其实是真实阵眼的地方飞出,衔住快完全消失在胸口处的尾巴,龙首衔尾,若是识得身体上冒出的微光就会发现,“龙”已然在身体里画出一方阵图,一个轮回。
此阵精妙诡奇,可称绝无仅有,天下无双。
“鬼脸儿,今天少爷给你上一课。”
“此阵根本,有眼无珠。”
从墨龙出现到中招不过也就是谢平安絮叨这几句话的时间,在真正的丹青阵成型时,树林里的氤氲的雾气已经完全消弭,在的视野里,只剩下谢平安一人,褚丹青,中年女人,阵奴全都随着雾气没了,面具下可怖的脸突然一阵生疼,疼的他了叫出来。
本来静悄悄的树林里突然出现了虫鸣声,走兽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可偏偏听不到自己的叫声。
谢平安好像冲着说了什么,听不到他说什么,只是凭着谢平安的口型,读出了那几个字。
“哪有什么画龙点睛,贤者自贤,愚者自愚,就似那薰莸般各别难同处...”
谢平安也消失了,树林也消失了,伸出手,甚至看不到自己,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脸皮的生疼,他一直大叫,知到自己在叫,但是叫不出声,这样的感觉足以把人逼疯。
他感觉到自己好像被整个世界摒弃在外,整个世界都看不到他,或者说整个世界都看不到锁在他身上的大龙,看不到丹青阵,所以整个世界都发现不了他。
闭着眼睛,死死的闭着,漫长的静过去,他慢慢看到了自己,看到了自己身上本该不可见的衔尾大龙,仰天大笑,闭着眼睛,紧紧地闭着眼睛,再一把扯在了自己脸皮的位置。
终于听到了一种声音,一种衣帛碎裂的“呲啦”声,响在他心底。
他睁开眼,眼前是那曹监军的府邸,他正坐在曹监军的对面。
曹监军那张刻薄的脸上挂满震惊,指着的脸说:“先...先生,你...你流血了。”
摘下面具,借着手上茶杯的倒影看到自己的眼角留下两行血线,自嘲一笑,又转头看向曹监军。
只见曹监军那张脸上刻薄的五官挤到了一起,震惊的无以复加,颤颤巍巍的指着,喉咙里发出“咯咯咯”的声音。
冲着曹监军“礼貌的”扯了下嘴角,说到:“呵,监军受惊了。”
曹监军两眼一翻,直接昏死过去。
手上捏着那张似哭似笑的鬼脸面具,在只剩他一个人站着的大堂里悠悠的叹了口气。
“当年我确实钻习过那盘号称囚天的残阵...那阵若是囚天,此阵,当可“欺天”。”
“你..当年便在囚天阵里为我种下一枚种子,如今,又用这前无古人的欺天阵,替我瞒下桃山的观心障...”
“你想要我做什么?要我为那个重华殿下做什么?”
“呵..我或者是那知恩图报之人,但你那个殿下,他配么?”
一把捏碎手里的鬼脸面具,慢慢走向昏死的曹监军,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一把捏碎了他的脖子。
“桃山!”
转过身,从怀里掏出一张似痴似睡的白脸面具,扯了一下僵硬的嘴角,把白脸面具戴在脸上,向着门外大喊一声。
“你们都给我听好了!今天,少爷我替天行道,杀了这个贪赃枉法,鱼肉百姓的监军。”所有府内奴仆护卫,都听到了这声音,而这个声音...明显是一个少年的声调。
“监军被刺杀啦!”
“监军死啦!护卫!护卫!”
“抓刺客!抓刺客!”
......
...
天河关外的山野村子外,谢平安躺在草垛上睡觉。
“哈..哈哈啊...哈啊哈秋!”
少年皱起眉头,抓了抓脖子,把钻到衣服里的干草抓出来,一句一句不厌其烦的念叨。
“哎,少爷我这还没闯荡天下呢,怕是,已经是染了伤寒。”
“哎,师兄帮没帮我去求二娘啊?”
“哎,这都一天了,师兄你给我送点吃的也行啊。”
“哎,女人啊。”
“哎,谢平安,要不你服个软,去求求二娘?额..算了,她再给少爷我来个出其不意,昨个儿看着那小花蛇嘴上的牙都泛着紫光..”
谢平安想着昨天谢雪柔放出的虫兽,整个人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
伸手抚了抚胸口,一遍一遍的对自己说。
“不怕,不怕,老王以前说,这女人啊,就一时气性大,转过眼就和颜悦色,容我先离家出走了三五天,等她求我回去,嗯!好主意。”
“好饿...”
还没等谢平安在草垛上正好好的伤春悲秋呢,不远处一个年迈的声音徐徐传到耳边。
“师弟~,师弟。”
谢平安喜出望外,人一下窜起来站在草垛顶上张牙舞爪的挥着手,大声嚷着:“哎哟,师兄,师兄!这这这!”
褚丹青赶忙快步跑过来,刚过来就看到谢平安眼眶湿湿的像小兽一样的神情,倍感惭愧。
哎,可怜的师弟啊,在天牢那种地方暗无天日的待了快十年,小小年纪就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老师走了,王统领也被困住,现在就只有我这一个亲人了..
谢平安一个健步窜出去紧紧地抱住褚丹青的腰,晃来晃去。
“师兄~”
“哎..哎~”
还没等褚丹青组织好一肚子长篇大论的过来人的安慰,谢平安就在他腰间抬起头咬着嘴唇看着他,眼睛湿湿的,活像个在家里苦等兄长的孩童,让他心底愈发愧疚。
褚丹青轻轻地揉了揉谢平安根本没打理过的还夹杂的干草的头发,心里五味杂陈,他想说点什么,就是到了嘴上发现什么都说不出口。
谢平安咬着嘴唇,像个小姑娘一样的在褚丹青的腰上蹭,先开口说到。
“师兄~平安饿.”
......
“哇,师兄,你不是说去我二娘家帮我求情的么?”
“家里夫人头几年就说过,让我离那家寡妇屋子远点。我之前是想去来着,后来想了想,要是村里人看到了传到你嫂子耳朵里,她倒是真不敢拿我怎么样,就是..就是怕她不开心。”褚丹青还不忘冲谢平安瞪了瞪眼睛说:“她真不敢拿我怎么样。”
“哇,师兄,你昨天晚上都没说给我送点吃的么?”
“家里夫人不许我晚上出门..”
“哇。师兄。哎..”
......
“师兄诶,你的伤不打紧吧?”
“都是外伤,没事儿。”
“你昨个儿都吐血了诶..”
“额,昨天骂那孙子来着,骂的起劲儿,一激动把嘴咬破了。”说完褚丹青还拿着两根指头掰开嘴给谢平安看口腔里的伤口。
“额..”
“师兄诶,你从哪儿来的银子?”
“你嫂子主动给我的。”
“额..”
......
“师兄诶,说实话。你到底哪儿来的银子?”
“真是你嫂子给的,师兄说话你咋还不信了呢?”
“你可快拉倒吧,昨个儿你给我那阵石都是最最下的品级,不然我算你也不可能斗不过鬼脸儿,再不济也不至于被打的那么狼狈,你可别跟我说师兄这样品级的阵师还没收藏几担上品的阵石。”
“哎,师弟你是没到师兄这个年纪,到了你就知道了,你眼里是阵石,我眼里都是能倒卖的私房钱,要不是你师侄出事我提前去准备,连这一把下下品的阵石师兄都没有..”
“哎,二娘这样,嫂子也这样,女人管钱管的都这么严么?安安以后不会也这样吧。”
“安安是个和你同龄的女娃儿吧,依师兄来看啊,最多十年,她也得这样。
“所以你从哪儿来的银子?”
“祖宗诶,你就别问了,师兄带你去城里好好的吃顿酱牛肉,你就当这银子是师兄变出来的好不好?”
......
...
天河关黑市
只要是有需求,就会诞生出满足需求的地方,天河关这么偏远的地方,族类混杂,大多的人都是亡过国的,生而不得意气,所以这样的地方一定会衍生一个能麻醉,能满足这些人黑市。
说是黑市,单从建筑方面看不过也就像一处寻常集市,前提是忽略一路上那些形状各异,穿着各异的“人”的话,穿着各异是这里所有人好像都保持着早年那些灭掉的国家的装束习惯,至于形状各异,就真的只是形状各异的人。
有烂醉在污秽的路边满脸胡须的男人,有浓妆艳抹,只穿着几块碎布直愣愣的站在街上揽客的女人,有脸涂得乌黑,穿的破烂在人群里穿行走风的孩童,有秋日里赤着上身满身满脸伤疤的瘸子,有独目生烂疮的老人,千奇百怪,光怪陆离,不了解的人来到这多半会觉得不小心走进了森罗鬼蜮。
在这样的人群里走着,似哭似笑的鬼脸面具好像完全不扎眼,甚至变得有些,普通?
走进一个普通的路边房屋,望着正对面一个一脸寒酸的拨着算盘的书生,压低声音说到:“听说你这里什么都有的卖?”
书生头也不抬的回答他:“先要看你出不出得起价钱。”
“酒有么?”
书生依然低着头,笑了一下说到:“阵师是吧,你走吧,你还付不起。”
并未生气,直直的看着书生半晌说到:“若是我拿桃山付酒钱呢?”
书生抬起头,仔仔细细的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说到:“我听我爹说过,很多年前,那个叫李修行的也讲过这般大话,所以我爹给了他半坛酒。”
说完书生慢悠悠的蹲下身子,抱起一坛酒,小心翼翼的拿掉封口,饮了半坛,还剩下半坛双手捧着递给。
抱着酒也未道谢,直接走出屋子,头也不回。
书生停下手底的算盘,手捏着下巴,砸吧了一下嘴,似对酒味还带着些许回味,自言自语的念叨。
“天方人酿的天方酒,我这可就只剩这一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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