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和田是祝芒最大的湖泊,适逢春祭前后,一切都仿佛往常一般。
祝芒,是地处于鸿蒙东州和西州两地夹缝之中的中心小国,原是避免不了因两地连年战乱带来的恶果,却因占着姒和田丰富的物产和绵长不绝的水源,自然而然地生出了一丝苍天庇佑的味道。生逢乱世,这股无形的力量始终为这个小而虔诚的国度支撑着最后一根稻草,希望不倒,生命不绝。相传,守护姒和田的神祇劳苦功高,百姓们为了酬谢神祇,祝芒一年到头的两场祭祀大典,总是安排的隆重非凡。
姜斜衣是第一次远行,他跨过鸿蒙东州行至此处,觉得这里的人物风貌很有意思,比起东州的肃穆紧张,这里平添了一份和谐与舒适,又因为近日头痛的毛病愈加频繁,便不由得滞留了一些时日。这一住,便住到了春祭当天。
这天,日头刚刚升起,姒和田岸边就站满了劳作的工人,是当地的百姓正在为午时的春祭做准备。姜斜衣听说,这个时辰是巫灵一早算好的,是万万不能错过的良辰吉时,他素来并不喜欢这样的热闹,但今天总觉得心里乱糟糟的,一早便辗转难眠,方才出门,未走几步,竟发现身边的人越来越多,被人群堵在当下进退两难,只得随着人潮一起去凑凑热闹。
姜斜衣虽被拥簇在人群之中向前推动,却与祝芒当地的百姓极不相同,但凡是被挤到他身边的人,总忍不住多瞧上几眼,尤其是身前的娇俏女郎,扭扭捏捏地总是向后靠,令他觉得好不烦人。被众人推推搡搡行至一处宽敞所在,姜斜衣风度翩翩地从人群中退出来,待人少些,疾步跑向十余步外的湖边。
“公子!姜公子!”
清脆甜美的声音在姜斜衣身后唤道。
姜斜衣脚步一顿,闷声叹了一口气,这才转过身来,见来人是个二十岁上下的貌美女子,心中疑惑却也客客气气地问道,“姑娘何以认识在下?”
女子灿然一笑,缓步上前,说道“今晨,母亲说起昨日公子询问姒和田公庙之事,阿萝知晓公子是外乡之人,定然瞧见什么都是新奇的,便想着今日过来告知。不想公子今儿个竟起的这般早,来瞧这春祭的热闹。”
姜斜衣虚合着双手规规矩矩地行礼,笑道,“原来是女掌柜的小女儿。昨天我是随口一问,本也不想来凑这热闹,只是稀里糊涂就过来了。”
“沿着湖边上山的小径,一路向上攀,行到半山腰,就是姒和田公庙。今日大家都在岸边,山上人少了许多,公子对春祭感兴趣的话,到山上去看也是一样的,除了视角好些,也更清净。”
“倒是有些意思。”姜斜衣思忖道。
女子红着脸走到姜斜衣面前,低声说道,“阿萝在前面开路,公子在后面跟着就好啦,到了公庙,我就在旁边安安静静地待着,绝不说话的。”
姜斜衣吸了一下鼻子,认真地看了看面前的姑娘,皱了皱眉眉头,又突然笑了,似是豁然开朗,柔声说道,“那就麻烦姑娘带路了。”
距离春祭正式开始约莫只剩下两个时辰,这时候越是向山上走,越是觉得安静。
“姒和田的公庙为什么建的这么高?”姜斜衣开口问道。
“听说是和一个爱情故事有关。”女子有些憧憬的回头望了姜斜衣一眼。
“爱情故事?”
女子津津有味地讲道,“相传在百年前,祝芒的一位君主,非常疼爱他的妻子,终其一生都没有娶其他女人。但同时呢,这位君主也是一位特别伟大的君主,因为祝芒的位置很尴尬,所以东州和西洲的战事一直未断,要在夹缝中保全祝芒非一朝一夕的努力可实现。所以……这位君主便常常因为繁忙的政务,忽略了自己的妻子。”
“后来呢?”
“后来妻子在家中左等右等,总是等不来自己的夫君,时间一长,身体便不怎么好了,没过几年,就死了。君主非常痛苦,想起妻子生前最喜欢的就是姒和田岸边的风景,她总说看到那些在湖边为丈夫孩子洗衣做饭的女子,便觉得女人能嫁给自己钟爱的男人,是特别幸福的事情。所以君主为了弥补生前的遗憾,就把公庙建在此处。”
姜斜衣轻笑一声,说道“如此说来,这个悲情的故事倒是那君主的错了。”
女子停下脚步,背对着姜斜衣,不满地说道,“如何不是?他既娶了人家,就该好好对待,把妻子捧在手上心上,何故总是不回家让妻子孤零零一人呢?漫漫长夜,如何痛苦难耐,他可曾体会?”
姜斜衣笑而不语。
女子觉得有些失态,便岔开话题,指向山下说道,“公子你看!人已经越来越多了。等会儿巫灵会带领年轻力壮的男子跳起祭祀的舞蹈,守护姒和田的神祇感受到百姓的虔诚,就会在湖面上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到时祝芒四方擂鼓,号角连绵,又震撼又壮观。”
“这么说姒和田真的有神祇守护?”姜斜衣问道。
女子想了想,犹疑地说道,“大家都是这么说的。姒和田的神祇是天界洲委派镇守在此,所以千年来不曾问百姓讨要过一分一毫,也不像其他地方的神祇讨要女子或者孩童,只消一年两次的祭祀供奉些家畜即可。不过……谁知道呢。”
姜斜衣意味深长地放眼姒和田岸边,除了祭祀的主场,负责春祭的警卫队已经开始清退在湖边围观的百姓了。
“公子,我们再向上走一走吧,上面看的更清楚一点。”
“好。”
祝芒的傩舞文化与其他地区不同,在春祭正式开始之前,巫灵会带着八个精壮的小伙子走上祭祀台傩舞祈祷。虽说是舞蹈,却比不得女子玲珑柔软的姿态,男子们舞动的动作尽数是从生活中演变而来,忽而是女子织布淘洗,忽而是男子耕种打猎,亦或者是孩童跳跃玩耍,纵然没有刚劲凛冽的动势和明快奔放的气势,却胜在表演细致严谨,生活气息浓厚,舞姿优美动人,倒也贴合了祝芒重视家国文明和百姓平安的美好愿景。
舞至高潮处,不知是擂鼓声震天还是产生了幻听,许多百姓仿佛听到了巨大的浪潮声在耳边拍打,眼看着姒和田竟与平日里温和沉静的样子有些不同了,一团巨大的乌云黑沉沉的压在姒和田上空,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压在湖底,想要硬生生的撕裂湖面飞跃而出!
一位年老的长者招呼身边的警卫兵上前,低沉的声音似有些担忧,“破光回来了没?去问问他,我怎么觉得和往年不太一样。”
警卫回道,“破光大人不多时前刚刚离开,听清退岸边的警卫说,公庙山下的岸边不知何时浮现出两具男子尸体。”
长者惊道,“怎么回事!春祭能出这么大的岔子!早前你们警卫队干什么了!”
“对不起,我们已经安排对两位男子的身份进行鉴别,确认身份就会立刻找到家属去安抚。至于这起事故,隐约听到在现场也发现了诡异的嫌疑人,破光大人这才着急赶过去了。”
“什么诡异的嫌疑人?”
“这……这就不知道了。”
霎时间,一个悠远而冰冷的声音由湖面拂风而来,仿佛飘至每个人的脑海,“死几个俗人罢了,有何惊奇。”
那是一个冰冷的,让人忍不住打个冷战的声音。尤其是,这样残忍无情的话,似是带着一缕女儿的稚嫩之音,明明像是一个十几岁女娃娃的声音,偏生又凉的惊心。
警卫队顿时严阵以待,将祭场中的百姓围在中心,方才傩舞的小伙子们则将巫灵围在中心。
神圣的春祭,被一个声音毁掉了。
只见姒和田忽地卷起一人高的浪幕,七八个警卫队装扮的人仿佛被人从水中扔出,昏昏沉沉地跌落在岸边。
被警卫保护起来的老者惊道,“是破光!快小心过去看看!”
冷冰冰的声音再次响起,“不急。吾还不至于对尔等下手。时辰尚早,这阴云密布的天气也甚好,吾突然起了兴致,便给尔等讲个故事吧。”
不惧一众百姓惊讶恐惧的神情,她就用那个冷冰冰的声音,竟然真的讲了一个故事。
它是同一个故事的……另外一个版本。
百年前,祝芒有一位君主非常疼爱他的妻子,终其一生都没有娶其他女人。但君主便常常因为繁忙的政务,忽略了自己的妻子。他本以为夫妻之间相互扶持,妻子是祝芒唯一的王后,这些子民属于他,亦应是属于她的,便将妻子的小心思放在脑后。
谁料天长日久的冷落令妻子逐渐寒心,漫漫长夜的孤寂生出了许多歪心思,竟然背着君主红杏出墙。但纸终究保不住火,没过多久就被君主撞见了妻子与男子的奸情,君主勃然大怒,一气之下,将妻子投入一个布满毒蜘蛛的山洞,蜘蛛爬满她的全身,将她瞬间吸干。妻子死后,怨灵不散,经常化作妙龄女子将城镇中的美貌男子勾入山中,吸其精气取其生命。
君主死后将公庙建在姒和田背后的山上,一方面想守望着自己的子民,另外一方面也是希望能用自己的一点点王气压制妻子的怨气。
“你就是这个妖妇?”长者沉吟半晌提声问道。
“笑话。此等小鬼怎可与吾相提并论。这丝萝妇名唤阿萝,幻化人形后与尔等常人无异,杀人害人皆是荒唐一道行事。该是尔等细细琢磨之事,表面民风淳朴,实则溃败不堪,与吾何干?”
“可你伤我卫兵在前,如今又捣乱我国春祭,行事如此诡异,意欲何为?”长者追问道。
那人轻哼一声,随意抬手一挥,遮挡在面前的水幕渐渐化作水汽消散。黑色的长裙映出她的肌肤胜雪,一张瓜子脸,双眉修长,双目犹似一泓清水,顾盼之际,自有一番桀骜不驯的气质,让人为之所摄、自惭形秽。
细细一瞧,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
少女漫不经心地瞥了长老一眼,抬手间,手中竟然多了一片磷光闪闪的薄片,冷冷说道,“意欲何为?尔等后辈小子也配质问吾。”
长者怒道,“祝芒春祭关系到百姓一年的生计,我不管你是谁都不能为所欲为!”
少女轻蔑一笑,“算啦,与尔等计较说出去怕被笑话,莫说为所欲为,就是毁了你这方寸小国也是一瞬之事。”
说罢,她反手将手中闪光的薄片投入湖中,挑眉道,“你们的神祇,我收下了。”
众人还来不及反应,笼罩在姒和田之上的黑云中生出一道天雷直直劈入姒和田湖中心,迅速卷起一个巨大的风柱。天雷闪耀的余光之中,湖中似有什么一跃而出,随着风柱蜿蜒盘旋一路飞升。
一条巨大的黑龙腾空而起!凝视着岸边孤傲而又单薄的人儿,还是那张脸,那张十六岁的脸。
少女眼中似有暖意,“千余年未见,竟是比我活的还要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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