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山上,云雾缭绕,宛若仙境。
洪武山下,错落人家,隐世小村。
洪武山下洪武村,本就只有十来户人家,鸟不拉屎的地方。
不过山上莫名多了个洪武道教,还是堂堂国教,小村便一下子热闹起来,过了五十多年,俨然是个有头有脸的小镇了。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洪武镇中有酒楼,妓馆,衙门,书堂,该有的都有,不该有的也有。
这里每年有成千上万慕名而来拜师学道的人,衣食住行皆要在这小镇打点,富家公子一掷千金,寒门子弟多少也得抠出十几两银子来,经年以往,小镇店家吃的油水约莫比山外那些个肥头大耳的商贾还要多。
这日清晨,镇上并无多少行人,只有几个需上早课的孩童背着一白布袋子,三五成群嬉笑着朝着儒衫先生的学堂走去。
本是一个宁静祥和的清晨,直到街头出现了一头肥猪。
“陆逍,赶紧滚过来。”
寂静的街上忽然传来一声粗狂的沙哑喊声,把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穿着普通布衣的瘦小少年吓了一跳,鬼鬼祟祟地撇过头来,看到街对面一个快抵得过秋收后老母猪般肥的胖子正朝他招手,喊他过去。
少年两眼一黑,心里暗骂道:“你娘的,爹爹我起早替人送个货,怎就碰到这崽种了?”
这胖子是小镇酒楼老板的儿子,家中富足,据说还有个亲戚在外面当官,还听说他每顿饭是自己三天的饭量。
少年心中琢磨,这胖子有亲戚当官倒是不信,每顿吃自己三天的饭,倒是信得很。
“陆逍,你愣着干嘛呢?小爷叫你还不快过来,又想挨打了?”
小胖子两手叉腰,眉飞色舞的,像极了他那肥猪老爹,少年心想再过几年,这胖子接了他老爹的班,大概也就是这幅模样。
迫于小胖子的“淫威”,名叫陆逍的少年将手中货物藏在背后,挺直了腰板走上去道:“叫你爹我什么事?”
“呦?几天不见嘴皮子又犯浑了?还嫌上次打的不够狠?”
小胖子眼睛一咪,嘿嘿道:“我刚才见你手里拿着个东西,是啥,让小爷我看看呗。”
陆逍往后退了一步,神色怪异道:“你是长了狗眼了?这也能瞧见?”
小胖子飞起一脚,丝毫不被体重限制,若是有高人在场,必定鼓掌叫好,大赞其是个练武奇才。
布衣少年应声飞出,摔在地上,手上东西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定睛一瞧,原来是双鞋子,看大小,一定是男人的。小胖子自以为有几分衙门捕头的断案天分,故作深沉,背手装模作样道:
“呦,你那寡妇三娘又替哪个男人补鞋子了?”
陆逍缓缓爬起来,掸了掸屁股上的灰尘,长叹一口气。
“儿子都敢踢老子了,什么世道。”
小胖子回身飞起一脚,陆逍应声倒地。
啪啪拍手两声,身后拐角里走出来两个成年男子,看装扮,都是酒家小二。
“打,别打死就成,以后十天我不想再看见这小子。”
小胖子学着戏文里发号施令的将领,威风凛凛地给手下下令,见两个小二招呼上了,又可惜地摇了摇头。
“我们镇怎么就出了这么个傻子。”
说完,哼戏而去。
“老天爷~挣开了三分眼~”
两小二打了半柱香,见地上这小子一动不动了,面色慌张地落荒而逃。
地上满身泥泞的少年睁开眼,将一口血水啐在地上,目视两小二逃走的方向,恶狠狠地说道:“儿子养的狗真凶啊。”
揉了揉身上酸痛伤口,陆逍重新捡起地上的鞋子,一瘸一拐朝着原本的目的地走去。
“臭小子,你是不是又去打架了?”
陆逍才走到家门口,那十里八乡都听得见的高嗓门就亮了起来。
硬着头皮走进家门,见那黄脸婆双手叉腰,一副尖酸样,指着鼻子劈头盖脸一通骂。
陆逍习以为常,看都不去看一眼,进屋喝了口茶,又躺床上睡了去。
半梦半醒的,那黄脸婆还在骂。
一觉醒来,那聒噪的声音终是没了,陆逍伸了个懒腰,浑身疼得厉害,又骂了句儿子打老子下手没个轻重,一瘸一拐地去桌边喝了口水,忽的瞧见桌上多了几贴膏药和一瓶金疮药。
一个人上了药,神清气爽地走出门,又见那黄脸婆在院子里干一件古怪的勾当。
她双手合十跪在地上,面前放着一个铁盆,盆中烧着许多白纸,嘴里还念念有词,像极了镇北尼姑庵里那些俏尼姑念经的样子。
陆逍一想不对,掐指算了算黄历,一拍脑门,今天是她那酒鬼相公的忌日!
“那男人有什么好惦记的,要不是他,你能落得这幅境地?”
“闭嘴!”
黄脸婆忽的眼神毒辣起来,回头盯着陆逍,恶狠狠道:“快过来给你叔磕头!”
“我不,他又不是我爹,我跪他做什么?哦不对,我爹也不是好东西,丢下娘俩跑了,也不知死了没。”
黄脸婆猛地窜了起来,大步流星上前,拎住陆逍耳朵提了起来。
“小王八蛋,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不?这样子说你亲爹,这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种狼心狗肺的混账东西,早知道这样,我当初就该把你饿死在外面。”
陆逍挣开冰冷的手指,愤愤道:“饿死我算了,谁要你养不成?”
说完,他狂奔出院,顺手大力关门,以示愤怒。
走在街上,陆逍边走边骂,恨不得把这几年观战泼妇骂街学来的本事全都使出来。
路过妓馆,看到一衣衫不整的俏女子笑着招揽客人,他啐出一口,骂道:“妇人祸国也~”
这句话还是他趴在学堂窗外听儒衫先生讲的。
继续走着,他又见了一个戏班子,好像最近几日酒楼李老板要取小妾,特地找了有名的班子来唱戏,他看到几个男人化成女人的模样,又啐出一口,骂道:“不伦不类!”
不忘摇头补上一句:“戏子薄情啊。”
他本对戏班子并无恶意,只是这班子是李老板请来的,而李老板是那小胖子的老爹,于是这股子气便名正言顺地蔓延到了戏班子头上。
“小兄弟,何来这么大的怨气啊?”
陆逍莫名其妙被批评了一句,怨恨地回过头,看到一胡渣邋遢的中年男子,长得倒是英气十足,就是不修边幅,看起来脏兮兮的。
他刚想骂出多管闲事多吃屁这句至理名言,忽然见了那人背后竖着一把剑,已经到喉咙口的话硬是给咽了下去。
这惹不起啊!
“你管不着,小爷我爱咋咋地。”
背剑男子乐了,“你才几岁?就小爷长小爷短的,谁教你的?”
“你谁呀,我认识你么?”
“小兄弟,我的名字可说不得,我问你一件事,这洪武山上的掌教,最近可在山中?”
“大概在吧,我又不认识他,人家可是神仙般的人物,哪会让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看见,嘿,我要是能见那些神仙一面,在这镇子里还不是横着走?”
背剑男子似是赞同,点了点头道:“神仙般的人物,是啊,都是神仙般的人物。”
陆逍听男子胡言乱路,猜测道:“我看你也是来山中拜师的吧?不是小爷我打击你,每年慕名而来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最后就只有十个人能入选上山去,其中要么是骨骼惊奇天赋异禀的,要么是捐了上千上万两香火钱的,你是哪一种啊?”
男子笑道:“我不是来拜师的,我来找他们掌教,有一件事要问。”
陆逍心中冷笑一声,这莫不是个吹牛上了天的家伙,要知道多少名门望族散尽家财都没能把家中子弟送上山去。洪武山中哪位弟子不是仙风道骨,白衣翩翩,莫说是掌教,随便认识其中一位扫地的弟子,说出去别人都对你敬畏三分。
“哦,那你去问,小爷我不奉陪了。”
陆逍扭头哼着小曲就走,忽然后边有人叫住他,一回头,原来是邻居赵大爷。
“陆逍!陆逍!总算找到你了,你快回去看看,你三娘发癫了,拿着菜刀到处伤人呢!”
话音未落,只见一骑绝尘而去。
陆逍匆匆跑回自己家,坊间一片嘈杂,围了许多人,好不容易挤进人堆里,他却看到那黄脸婆两眼翻白,拿着菜刀到处乱挥,嘴里还喃喃说着什么。
“三娘!你怎么了?”
陆逍匆匆跑上去,马上就被疯婆娘的菜刀逼退回来。
原本疯癫乱砍得黄脸婆见了陆逍,不再漫无目的,而是直冲着他而来,气势汹汹。
陆逍大惊,老子哪惹你了?
“三娘!我错了!我刚才不该说那些话,对不起三娘!”
他边躲边喊,黄脸婆在其后紧追不舍,跑过几条大街,引来无数人驻足围观。
刚从赌场出来,输的一干二净的李胖子也闻声而来,见是陆逍,怒视左右两个手下道:“小爷我说了十日之内不想再见到他,你们怎么办事的?”
两手下也瞠目结舌,几个时辰前明明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小子,怎么现在跑得如风般快?
李胖子一个眼神,手下心领神会,上去拦住了正在呼喊逃命的陆逍,抓着他的衣领提了起来。
“两位大爷!人命关天!赶紧让开!”
才说完,黄脸婆持刀拐过街角,喊着冲了过来。那两手下见此吓的不轻,急忙扔下陆逍跑了,陆逍一屁股摔在地上,身后黄脸婆嘿嘿一笑,提刀朝着他的天灵盖劈下。
“啊!”
陆逍抱头惨叫。
却迟迟没有感觉到痛。
他试探性地睁开眼,发现刀刃就竖在眸前,一眨眼,睫毛断了三两根。
往下看去,竟是两根手指。
再往下,是一张胡渣邋遢的脸。
“小兄弟,才一会儿不见,你怎就被人拿着刀砍了?”
陆逍一个侧滚接鲤鱼打挺,一脸震惊地对黄脸婆道:“三娘,你我相依为命多年,没有亲情也有友情啊,再说咱是铁打的亲戚,你怎么真下得了手呢?”
背剑男子目视黄脸婆,“这身子是这位小兄弟三娘的,那你是谁?”
言毕,男子双指用力,绷断菜刀,背后佩剑无力自出,飞至空中。
紧接着男子一掌打在黄脸婆心口,伸手接住下落的剑,朝着旁空无一人的地方挥下一剑。
陆逍看到三娘中那一掌后,身子里竟然钻出了另一个人。
那人分明是他死去的三叔。
只可惜还没等他看明白,那人就被一剑斩过,惨叫一声跪在了地上。
“三叔?”
陆逍叫出一声,引得人群沸腾。
“这小子傻了?三娘都叫成三叔了。”
“本就是个傻子,一家子都是疯子,能不傻吗?”
“是啊,一家子都不是好东西,这疯婆娘今天发疯砍人,不知道哪一天就发疯杀人了。”
。。。。。。
持剑男子惊讶看着陆逍,问道:“你能看得见?”
陆逍一愣,许久才明白其言中之意,忙去看那人脚底,空无一物。
“鬼。。。鬼啊!”
陆逍吓得魂飞魄散,急忙跪下磕头。
“三叔,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那般损你,你念在我们亲戚一场,就别与我计较了,我给你磕头。”
“这小子怎么了?也中邪了?”
“走走走,真晦气,一家子疯子,怕不是会传染给我们。”
围观百姓轻声呢喃,都作鸟兽散了。
李胖子啪啪给了手下两个大嘴巴子,骂道:“蠢东西,把他给打傻了,小爷以后拿什么消遣?”
“唉~只怕世事含糊八九件~人情遮盖二三分~”李胖子长叹一口气,哼出一段戏文,扬长而去。
持剑男子静静看着,也不言语,等陆逍念叨地差不多了,才对他口中喊着三叔的鬼说道:“你不好好去投胎,还留在阳间害人?”
那鬼露出一副凶相,厉声道:“这畜生尖酸刻薄,竟敢这样骂我,我今天非杀了他不可!”
言毕,恶鬼张牙舞爪朝着陆逍扑去。
“你已是厉鬼,我必需除你!”持剑男子双手结印,口中念道:“两仪四象,借法司阴!”
一道幽蓝亮光从男子手中法印中射出,笼罩在那鬼身上。
恶鬼想要挣扎,为时已晚。
蓝光愈来愈刺眼,又在顷刻间消逝,其间恶鬼却已没了踪影。
“你是。。。道士?”
陆逍呆呆看着这一幕,看得都痴了。
男子收剑回鞘,淡淡道:“我不是道士。小兄弟,刚才的恶鬼可是你三叔,你到底说了些什么阴毒的话,才会让他如此憎恶你?”
陆逍挠了挠头,惭愧道:“今日本是他忌日,我见三娘在祭拜他,忍不住说了几句不值得,他生前是个酒鬼,常常动手打人,我和三娘天天都需防着他,这种男人,死了才好呢。”
“原来如此,小兄弟,我看你力薄,我帮你背你三娘回去吧。”
一炷香后,陆逍守在床前,面色凝重地看着床上的黄脸婆。
“道爷,我三娘真的没事吗?”
他连称谓都改了。
男子哭笑不得,“我说了多少遍,我不是道士。放心吧,你三娘只是被鬼附身,休息几天就好。”
“可我明明听学堂那个读过万卷书的水镜先生说,只有道士会驱鬼捉妖的,您一定就是洪武山上修仙习道的神仙!”
男子欲语还休,摆摆手道:“你就当我是个道士好了。”
陆逍忽然跪下,“道爷,您救了我和我三娘,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我陆逍没有别的本事,愿意下辈子做牛做马侍奉您。”
“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乱给别人下跪成何体统?”
背剑男子上前扶起他,无意间看到其脖子上惨不忍睹的伤痕,问道:“你怎的浑身都是伤?是你三娘打的?”
陆逍摇头,“我儿子打的。”
“是今天那个小胖子?”
“道爷怎么知道?”
“猜的。对了,我有一事问你,你能看得见鬼?”
陆逍继续摇头,“我不知道,今天才第一次看到。”
背剑男子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家中可有笔墨?”
“有的道爷,我这就去给你拿。”
灯火葳蕤,男子伏案写下一页信纸,陆逍并不识字,呆呆站在旁边候着。
写着写着,男子抬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陆逍,字如玉。”
男子嗯了一声,继续埋头,待男子写完,将信卷成一小卷,走到院子里长啸一声。
不多时,飞来一只灰白肥鸽。
男子将信放进鸽子脚中竹管,抚了抚鸽子毛茸茸的脑袋,伸手任其飞去。
回到屋里,男子把陆逍叫到面前。
“你叫陆逍是吧?你刚才说要报答我的恩情,我也无需你作何,只需替我保管一物,数日之后,我自来取。”
“成!道爷要我保管什么?我陆逍人在物在,人亡物也在,一定替道爷藏的好好的!”
男子微微一笑,取下身后佩剑。
“这把木剑,你可得替我保管好了,我斩妖除魔,全得靠它。”
“木剑?”陆逍接过剑,猛地一沉,叫苦道:“木剑怎么这么重啊,道爷你可别骗我啊!”
“我说是木剑,那就是木剑,你可别私自玩弄,要是坏了,你十条命都赔不起。”
陆逍听得冷汗直冒,连连答应。
“我哪敢啊,道爷您就放心吧。”
男子满意地点了点头,摸着陆逍尚且稚嫩的脑袋,突然语重心长道:“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今后除了爹娘师傅,谁都不准跪。被人欺负了,那便打回去,打不过就跑,知道了吗?”
陆逍重重点头。
“你除了三娘,还有别的亲戚吗?”
陆逍落寞地摇头。
“你爹娘呢?”
见陆逍许久不说,男子知趣莫问,改口道:“若有人要杀你三娘,你会如何?”
“谁敢动那黄脸婆!先从我陆逍尸体上踩过去!”
“好!有这骨气就好,男人就要护着身边女人,等你再长大些,有了心仪女子,切记莫负她,伤她,遇到危险,要拿命护她。”
陆逍黯然低下头,自嘲道:“我这样子,哪会有姑娘喜欢我呢。”
“总会有的,或许还不止一个。女人呐,有你头痛的。”
陆逍精明问道:“道爷也有心爱女子?”
男子忽然笑了,站起来,走到院外,望着满天繁星发呆。
“小兄弟,记得你我约定,等我来取剑。”
话音未落,陆逍便瞧不见了那男人,慌张跑出院子四处张望。
“道爷,您尊姓大名?”
“相逢何必曾相识,小兄弟,保重。”
陆逍抬头。
一人踏烟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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