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那会儿顾云汐就起床了。
睁开眼的时候她平躺在床上,眼珠子东转西转了好久,又用手指头使劲掐了自己大腿好几下。
疼的要命——
穿好衣服下了床,她又打开窗户向院子里张望好几下。
外面的景物和幽筑贡院的完全不同。远处阵阵嘹亮的喊号不断传来,那是校练厂上锦衣卫晨训的声音。
受号子声影响,顾云汐的心情也跟着振奋起来,她终于相信此刻自己并非是在做梦,这里是东厂,一个崭新的环境,自己已然离开了幽筑贡院,远离了顾妈妈和那些欺负她的人们。
早饭是一个叫孙秉的厂役送来的,之后又端了碗熬好的药,一套绛紫的番卫服装和一双短靴。
听他说,这是督主的吩咐,让她换装。东厂惯例上不收女孩子,换上男装,今后跟在督主身边做事会方便些。
顾云汐自然明白入乡随俗的道理。厂役离开后,她喝了药就关紧房门,躲在屋子里面换衣服。
她和督主冷青堂同住在东厂南院里面。督主自然有他的打算。
从前这院里只有他一个人在住。如今顾云汐进了东厂,她又是个女孩子,断然不可能去北院、西院里和其他挡头、番卫们住大通铺。让她住到他的院里头,清净的环境对她休养身子有利,也方便他随时照顾她。
衣服是换上了,没什么难度,可梳头的环节似乎不太顺利。
从前,自己动手挽个偏髻,再随意插个簪子并不是难事。眼下梳男人的官髻,顾云汐感觉不太顺手。一手拿梳子一手举到头顶正中拢头发,光滑的发丝总不太听话,拢到一半就漏了出去,不得已又要重新拿梳子去拢。
反复几次,顾云汐的手臂就累得发酸。闷闷的松了手,一头厚密浓黑的头发散落下来。顾云汐扔了梳子,心里恨得想要抄起剪刀把这头烦恼丝剪光。
外面一阵扣门的声音,是督主来了。顾云汐顿时手忙脚乱起来,神色慌张的对着镜子里看看,又忙不迭的跑去开门。
“督主……”她脸一红。
冷青堂看着披头散发、满脸委屈的顾云汐只觉好笑,柔声劝慰道:“别急,慢慢来。”
引她到窗下条案桌的铜镜前坐好,他两下挽起蟒袍的宽袖。
她看出他似要亲自动手帮她梳头,立马受宠若惊蹦起来:“督主,这不行!”
“坐好……别乱动。”
肩膀压上一双有力的大手,将她按回到椅子上,接着又调正她的头。
“东厂这边条件有些艰苦,只有厂役,没有随身的小丫鬟,很多事都要靠你自己。不会不要紧,慢慢做,慢慢学,总会熟练起来。”
冷青堂轻声细语说着,一边拿着梳子将乱发一缕一缕梳开,在顾云汐的头顶反复拧了几下,再用发带绑好,很快的,就束出一个番卫的官髻来。
拿起托盘里玄色平帽戴在她的头上,他对铜镜中的小脸轻笑:“好了,样子不错。”
顾云汐也开心的笑起来。蓦地,她看到铜镜中的半张俊美的男人脸庞,心头涌起莫名的感觉,千丝万缕的交结,很温暖,也很安宁、祥和。
回神的那刻冷青堂已经走到门口,转头对她说:“我先过去了,你吃早饭吧,一会儿我差人接你。”
少时,督主的近侍萧小慎走进来看她。
“呦,妹妹这就扮上了?”
看到身着东厂番卫官服、头戴黑色平帽的顾云汐,萧小慎面露惊喜。
“小慎哥,你看我这身打扮如何?”
顾云汐展开两臂,在屋子里面随意转了两圈。
“好看,当然好看!好一个俊俏的……小番卫!”
萧小慎凑近过来,眼神死死盯在她的胸口上,坏笑道:
“我说云汐妹妹,幸亏你身材瘦小!不然啊,就算你穿这身衣服,一眼看去也知道你是个女儿身!”
“为什么啊?”她诧异的歪头问。
“嘿嘿……嘿嘿……我是说,你这里啊!还好不太大……”
萧小慎的手向顾云汐的胸口指了指。
“啊!你……我打你个登徒子!”
顾云汐顿时脸红,伸手拽住萧小慎的一只耳朵,另一手拼命向他身上打。
他们两个原本在贡院里就有交情,经常一起玩玩闹闹,却从来不会真闹别扭。
“好了好了,我错了,我过来就是奉督主之命带你去东厂大厅。现在你既然都准备妥当了,就跟着我走吧。”
“哦……那个,小慎哥,我……我有些紧张!”
顾云汐可怜巴巴的望着萧小慎,两臂抱在胸前,大步也不敢迈。
“没事,怕什么,万事有督主呢!”
萧小慎拉着顾云汐直奔东厂大厅。
东厂,正厅——
督主冷青堂一身湛青色四脚蟒锦袍坐在大厅的提督首位,身旁是掌邢千户程万里。大厅东西两侧,站了八个褐衫圆帽的番卫。
今天是东边十个番队挡头聚得最齐的一次。顾云汐刚走进来,就被眼前的阵势惊得心头发慌。
冷青堂打量了顾云汐的全副装扮,笑容温和,对她招手:
“云汐,过来,到本督这儿来。”
顾云汐走到冷青堂身旁,效仿之前萧小慎他们的样子,恭恭敬敬的向冷青堂欠身施礼:“督主!”
冷青堂满意的点点头,扶起她,目光向两旁的番卫看去,朗声道:
“各位挡头,这就是本督昨晚和大伙提过的顾云汐,本督的小徒弟。云汐,来,见过各位挡头。
在场的无论年龄如何,都是与本督共过生死、高手之中拼杀出来的自己人,论资历,都是你的前辈。”
“云汐拜见各位东厂的前辈们!”
督主就在身边,顾云汐此刻拘谨的感觉减少了许多,向前迈了一步,对着众人抱拳施礼。
一个个头稍矮、体态胖墩墩的男人“哈哈”笑着出队,白胖的脸上五官慈善。他向顾云汐还礼:
“不敢当不敢当,督主的徒弟给我们施礼,我等下属实不敢当。”
又将顾云汐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他用肥厚的手掌拍着头发稀疏的后脑勺:
“乖乖!督主好福气啊,竟收了这么个清秀的娃子。我先自介绍自己,三番队挡头、赵无极!”
“赵前辈好。”
彼此又是抱拳施礼。
冷青堂坐在提督椅上,笑容可掬:
“云汐,我给你介绍其他挡头。程千户你早就见过,他身边的这位是一番队挡头、艾青,二番队挡头卢容,四番队挡头白奇英,五番队挡头骆子勋,七番队挡头蒋雄,九番队挡头林尽和……”
冷青堂的手刚刚朝向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郎那里,他就自己开口介绍起来:
“我是十番队的袁浅……”红润的嘴唇随即抿紧向着云汐微微一笑,神情有些腼腆。
冷青堂一笑:“袁挡头才十六岁,是番队队长里面年纪最小的。六番队和八番队的挡头有公务在外,不能及时赶回,改日再向你介绍。”
顾云汐将这些老的少的、面目不一的人一一看过,再次施礼:
“云汐拜过各位前辈。只是一时半刻,你们的名字……我还没记全……”
众人一阵宽厚的笑。
见她不好意思的脸红,冷青堂一旁劝慰:
“无妨,无妨,今后大家经常照面,慢慢熟悉吧。”
十番队挡头袁浅偏头望定云汐,好奇的问:
“云汐是你的本名儿?乍一听好像个小姑娘。”
顾云汐尴尬的看看冷青堂,他那头却笑意从容:
“各位都是随本督多年的弟兄,本督不瞒大伙,云汐……确是女儿身!”
此话刚出,大厅里面立刻躁动起来。
“什么?真是个女的?”
“我说长的这么水灵!”
“督主这是认了个女徒弟?”
“这可是东厂里头一出啊!”
程万里用力咳嗽了一嗓子,八个挡头立刻安静下来。
冷青堂从提督椅上站起来,走到大厅中央。
“云汐打小是个孤儿,是本督从灾荒难民堆中找到的,一直放在贡院那头。如今姑娘大了,本督想把她带到身边,教她一些安身立命的本事。人嘛,不能总废着。本督就不服气,我朝女子既然可入得锦衣卫,难道就入不得东厂?!”
“一切全由督主做主。”八个挡头齐声说。
“只有一样,这事咱们几个知道就行了,没必要向外面传。”
冷青堂边漫声说,边表情平和的环视在场一众。
“属下谨遵督主命令。”
“云汐过来。”
顾云汐依照命令上前。
冷青堂正色对她道: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东厂的一员了,虽是本督的徒弟,但也要遵守这里的规矩。若是犯了事,本督会按照厂规,该怎么罚,就怎么罚!”
“是,云汐明白。”
猛一见冷青堂神色肃然的样子,顾云汐倒生出些畏惧来。
一个番卫快步跑进大厅,下跪禀报:
“启禀督主,永宁宫的明公公求见!”
“他来了……?”
冷青堂轻声自语,神色微变。
“冷督主!冷督主今儿个可在吗?”
人还没到,阴柔婉转的嗓音便先传进大厅里来了。随之,一道暗红色的身影悠悠走上厅来。
来者年纪比冷青堂小几岁,瘦长身形外罩着一拢暗红的蟒衣,玄纹云袖,胸前正中是鹤立的图案。他的举手投足都如一汪潺潺的水,自带了股妩媚、妖娆的劲头。五官相貌,更可以“精致”形容。
眉毛细长,鼻梁高挑,下颚尖细,两只明亮得如曜石般的眼眸里光彩明灭,有些睥睨万物的神彩。一张曲线优美的粉红薄唇自然微扬,渗出一点刻薄、嚣张的味道。
来人走到冷青堂近前止步,轻抖一下手中的拂尘,欠身行礼:
“奴才给冷督主请安了。”
明澜,今年刚好二十岁,七岁入宫。最早在内侍监听差,后得皇贵妃万玉瑶的欢心被调入永宁宫里,最近两年又被提拔为她的掌事太监。
冷青堂依旧坐在提督椅上,俊脸上笑容淡淡:
“明公公别来无恙,什么风把您吹到本督的东厂来了?”
又向左右看看,他对番队的挡头们挥手说道:“各位都散了吧。”
“属下告退。”
八大挡头拱手后纷纷走出大厅,大厅里只留下了掌刑千户程万里与顾云汐。
待人都散去后,明澜掬了笑脸对冷青堂道:
“前日皇贵妃娘娘传督主到永宁宫说话,几次通传您都不在东厂。想来东厂公务太过繁忙,娘娘特派奴才过来看看……”
那些天,冷青堂正在幽筑贡院里照看生病的顾云汐,因此不在东厂。昨晚回来,便听下人禀告过永宁宫里来人的事了。
“有劳公公。”冷青堂举了杯茶,用杯盖轻轻蹭了蹭茶杯边沿,将里面几根浮在热水上的碧玉银针撇开,神色倦倦的答道:
“本督外出稽查要案,故此耽搁了几天。”
“督主为朝廷效命,真是劳苦功高……”明澜说着利眸一翻,甚是賊滑的目光突的逮向冷青堂身边的顾云汐。
“呦,今儿个瞅着东厂里来了个生面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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