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永宁宫——
冷青堂过来请安的时候,皇贵妃万玉瑶正用宫中享用晚膳。火红华服、头戴九凤金冠的她坐在满桌珍馐前面,倒是一副极致瑰丽的画面。在她身边陪侍的宫人,正是上午到过东厂的太监明澜。
“冷督主,你多久没来本宫这里问安了?”
万玉瑶垂目说完,从面前的金碟里夹起一片嫩笋送入口中,抿唇细细咀嚼,始终不肯看他一眼。
“微臣近日出东厂跟查一起要案,未能及时赶回,还望娘娘恕罪。”
冷青堂低眸拱手,脸上挂着浅淡的笑容,完全是有备而来。
“倒是真忙,难怪本宫差明澜传你多次,都见不到你的人影。本宫听说,这次你从外面带回来一个模样俊俏的小徒弟?”
消息传的倒快——
冷青堂轻笑,再次拱手道:
“确有其事。云官儿是臣在几年前认下的,虽是胆子小,做事却极是谨慎周细,一直在贡院那头伺候着。眼下东厂里头事杂,才接到身边来,帮微臣料理事务。”
“哦?这么说来是个小太监……”
万玉瑶兀自呢喃了句,举起玉露杯,将里面的琼浆一饮而尽。
明澜适时端起翡翠鸳鸯酒壶,为娘娘的杯中续了酒。光亮亮的眸子抬起一个高度,向站在桌子对面的冷青堂偷瞄过去,立时对上他那双锋芒如利刃的眸光。
似是被刀片割到,又像是遭受了毒虫的叮咬,明澜只觉被那种犀利、阴鸷的目光直视一刻,浑身皮肤都在发紧、闷痛。
惶然俯身,他手持一双公用玉筷子,选了一朵糖卤雀舌,布入万玉瑶的金碟里面。
“娘娘,今儿个这道雀舌做得极是爽~滑可口,奴才夹来给您尝尝。”
万玉瑶漫不经心的尝了一口,挑起口帕净了净唇,才抬眼看向正身垂手而立的冷青堂,漫声说道:
“东厂不比别处,用人需千万严谨。不过那小太监既是你的徒弟,本宫倒没什么不放心之处。皇上将朝野内外事务交由本宫与你打理,那是对咱们的信任,本宫自然不想出任何纰漏,让皇上对本宫失望,让那些嫉恨本宫的人得了势去。”
“娘娘的意思,臣自然明白。”
“不过来陪本宫喝一杯吗?本宫今日有要事同你商量。坐吧!”
万玉瑶向距离冷青堂最近的玫瑰椅微微甩头,头顶上那支东明珠芙蓉花步摇的长穗子在摇曳之间发出细碎的声响。
“臣谢娘娘赐座。”
冷青堂心下明了,薄唇点笑,缓步走到桌边坐下。
明澜为他添了崭新的碗碟和银箸,又倒上一杯美酒。
“督主,请。”
笑吟吟做完这些,明澜识趣的退到万玉瑶身旁,垂手等候差遣。
“青堂,本宫不想瞒你,最近本宫听到一些风声,前朝又有那些爱搅事的大臣向皇上进言,想要再成立一个西缉事厂。想来确是为你们东厂打算,你们既要查案又要抓人还要时不时替皇上警惕那些奸佞不忠之臣,实在繁累。此番皇上便真动了心,要以西厂为你们分忧……”
分忧,还是分权——
冷青堂对大羿皇统手段中的制衡之道向来心中有数。眼下便不作声,只听万玉瑶继续。
“本宫以为,横竖是皇上动了心想要组建新番,那西厂督主一职用谁都不如用自己人,才最是放心……”
万玉瑶话说到半截顿了顿,又举杯咽下一杯酒,复望向冷青堂:
“人选方面,青堂可有信得过之人?”
“不知娘娘是否有中意的人选?”
冷青堂与万玉瑶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万玉瑶斜睨身旁的明澜,弯动娇红的唇瓣,笑得意味深长:
“明澜你是见过的,跟在本宫身边多年,做事最是妥协,心思方面也细密。本宫寻思着,若是两厂提督都为本宫的人,往后你们打交道办事才更是顺当,你认为呢?”
话毕抿唇,万玉瑶勾起桃花眼直视冷青堂,水光粼粼的清眸里纳满了万种风情。
果然,事情结果如程万里所言……
冷青堂含笑垂眼:
“娘娘既有此意,臣并无异议,谨当遵命就是。”
万玉瑶不动声色的转脸,给明澜递个眼色。
他登时会意,拿起公筷从醋酿龙舟鱼的鱼脊背处划起一片髓白细腻的鱼肉放到冷青堂的食碟中,谄笑道:
“督主,请!今后明澜凡事还要仰仗冷督主的威望。论资历和辈分,明澜自然不及冷督主您了……”
冷青堂垂眸勾唇,长睫挡在俊美的凤目前面,使人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他始终坐姿端正,将两手拢在宽大的袖口里,对眼桌上的酒菜不动分毫。
明澜表情微滞,随后又陪笑脸,嗓音阴柔的开口:
“月末该是东厂番队每年一度的集中演练,不知督主是否赏脸,邀明澜前往观瞻一二,权作学习经验?”
“明公公若感兴趣,自去便是。”
明澜已经从冷青堂淡漠的神情看出他正隐忍着燥火,快速思忖后又不甘心,继续追问:
“依督主之见,待西厂成立之后,所需锦衣卫……”
“就按军部编制,由冷某的东厂统一拨划!”
冷青堂豁的起身,向对首的万玉瑶拱手:
“时辰不早,娘娘也该安置了。若无吩咐,臣就此告退,东厂还有公事需要臣去处理。”
“你去吧。”
万玉瑶对他轻轻一笑,目送他阔步离去。
清凛巍然的背影从视野中消失之后,万玉瑶一手撑着刀削般的尖下巴,一手捏着金箸,神色变得百无聊赖。
回味着那副清朗绝俊的面容,万玉瑶内心平白生出一丝失落的感觉。
那样气宇不凡的男人居然做了太监,真是太可惜了——
在他身上,万玉瑶看到了一种明澜的年纪恰恰所缺的内敛与沉稳,正是这种魅力令万玉瑶沉迷。
偏偏他待她又是时而冷、时而热的性子,倒是惹得她每次在召见他之后,内心都会被一种患得患失磨得难耐。而越是如此,她就对他越是着迷,一种强烈的征服和占有的欲望与日俱增。
明澜已然收敛了谄媚的笑容,目光寒凛凛的注视桌上冷青堂从未沾唇分毫的美酒和菜肴,声色狠厉:
“娘娘,那冷青堂也太不把您放在眼里了!您赏赐的酒菜,他尝都没尝一下,这是存心不给您面儿啊!奴才刚才瞅得真真儿的,他对皇上成立西厂的做法打心眼儿里不乐意!”
万玉瑶闻声收了神思,眉眼微醺,慵懒的扔了金箸:
“他身居司礼监掌印的高位,之前又帮本宫平了不少事,性子冷漠、孤傲了些也是在所难免。方才本宫故意叫你讨好他,就是为你今后在西厂做事方便些。毕竟,这皇宫里面还没有本宫的时候便已有了他东厂督主冷青堂。本宫现在让他三分,便是为你丰满羽翼争取了时间。再怎么本宫都清楚,你才是本宫真正的‘自己人’!”
明澜激动万分,全身匍匐下拜:
“奴才对娘娘之心天地可鉴。娘娘器重奴才就是奴才三世修来的福分。奴才自当鞠躬尽瘁,报效娘娘知遇之恩!”
……
冷青堂和掌刑千户程万里在皇宫里一路走,如此好的月夜,他不想错过。轿子与随侍的番卫跟随在后,与督主保持了一段距离。
“爷,之前您为那皇贵妃做了那么多事,她还是不肯相信您!设立什么鸟西厂,保不齐正是她,没少在皇上枕边吹风!”
一路听冷青堂讲述在永宁宫的种种后,程万里恨得铁拳紧握,咬牙切齿。
“哼!如今万玉瑶的心思便是咱们皇上的心思,他们既要用东厂,又要防东厂……”
冷青堂悠然自得的向前直走,低声说话,不紧不慢:
“明澜是个颇有心机的奴才,刚刚借助万玉瑶的势头便和本督提及从东厂分调锦衣卫充盈他的西厂。本督心知肚明,等给了他锦衣卫去,接着他就会惦记上锦衣卫都指挥使的位子!”
“明澜不过是从内侍监爬上来的,武功又不精通。爷,咱们且坐看他的西厂到底能立多久——”
……
说话之间一行人又走到那个足以使冷青堂牵出记忆的地方,他下意的止了脚步,侧头向不远之处望去。
程万里极其熟悉督主这个久已形成的习惯,每当他驻足于此地,自己陪在一旁看着,内心总会扯出阵阵的酸楚。
垂了卧蚕眉,程万里在冷青堂身后幽幽道:
“您把云丫头接回来也算了却一桩心事了。那丫头的眉眼神韵,真是与当年的裴掌膳一般无二。冥冥之中,上苍总算对您有所回报……”
冷青堂沉默,背手直立,似是未将千户大人的话纳进耳中。
程万里紧皱了眉,情绪忽而滂湃:
“爷,许多年来,您的心事属下一直都懂!云丫头她……”
“本督也一直都懂,裴掌膳是裴掌膳,云汐……就是云汐!”
冷青堂骤然开口,截断了程万里后半句话。
弥色的夜中,那平淡幽幽的声音流露出丝丝宛宛的哀戚之情。素白俊美的面孔淌在寒白的月光下,更显羸弱而疲惫:
“万里啊,是本督欠了郑氏满门。郑国公的大恩,本督就算倾覆此生也无法偿还得清!如今,本督只想好好护着她,把她拢在自己的手心里,静静的看她长大,这是本督……能够报答郑氏一族唯一的方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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