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下过雨的天灰蒙蒙的,朦胧的雾气在上空随风飘动,层层重叠交织着形成厚重的,压迫着地面。
神代苍世微微抬起头,半搭着的眼帘沉下细密交错的睫毛,挡住了狭窄的天空。他看见老旧斑驳的墙壁,密密麻麻地被喷染上杂乱无章又色彩鲜明的涂鸦。
上方是锈迹斑斑的铁丝网,像树木的枝桠根根四散刺破了天空,刺得它满脸苍白。
突然,他察觉到视野上方出现一只拳头,顿了顿,眼瞧着它不断扩大,打碎了自己的鼻梁。
神代苍世握紧手,复又松开了。
他闭上眼,顺着那只拳头的力道倒在地面上,撞到了身旁的垃圾桶。扑面而来的是刺鼻的酸臭味,书上说这是戊二胺。
他感觉到一只苍蝇停在了自己嘴角边,他伸出舌头卷起苍蝇,狠狠地嚼碎了它。
“你就适合待在这样的垃圾堆里。”
“书呆子,别以为看书就能装逼,看了这么多成绩还是这么差。”
“反正你无父无母也没朋友,让你坐在垃圾桶旁边是对你的施舍。”
这种没有一点营养的老生常谈,神代苍世不知听了多少遍了,他一直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路面上的泥水浸透了洗得发白的校服,沿着针脚粗糙的纤维不断往上爬,一寸一寸侵染着他的体温,有点冷。
耳边传来呼啸的风声,神代苍世感觉到背上传来钝痛,一下一下的,有时在嬉笑声中同时感受到三个部位的痛感。
瘦削的锁骨下方垫着一颗拇指大的小石子,尖利粗糙。每次钝痛时,锁骨都会往下压几分,磨碎了皮,抵着里面的骨头摩擦着。
神代苍世皱了皱眉,伸出手碾碎了那颗烦人的小石子,化成灰融化在了泥水中。
“书呆子,你下次再敢问问题问得老师拖堂,我们就废了你的手。”
听着幼稚的威胁,神代苍世微微抬起头,他看见巷子路口处红光闪烁,车马行人川流不息。
一个小学生怯怯懦懦地探出脑袋,犹豫了一会又缩了回去。
背后传来沉重的压迫感,神代苍世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扭曲了一点。
“喂,这个过分了吧。”
为首的小学生看着同伴犹豫不忍的眼神,脸色红了红,加重了脚下的力度,梗着脖子反驳。
“怕什么?反正这家伙恢复得快,说不定是只喰种呢?”
神代苍世手指忍不住蜷了蜷,不敢反驳,甚至不敢抬头,他怕引起他们更凶残的报复。
听见渐渐消失的脚步声,神代苍世翻了个身,身体已经恢复了七成了,他没敢全部恢复。
右侧,翠绿的青苔蔓延着、侵蚀着墙壁。大概是摆放了垃圾,涂鸦的嘻哈青年们放过了这面腐朽污浊的墙壁。
它的上面,只是孤零零地贴着一张海报,四周围满了绿茸茸的青苔。那是一张城市自卫队的宣传海报。
一名寸头男子穿着一身绿色的迷彩服,一脸坚毅的对自己行军礼,眼神里是自己看不懂的锐利和血性。他的身后,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一片蔚蓝色的苍茫。
海报的右侧,画着一个金字塔,分了五层。从下到上依次是,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自我实现需求。
金字塔的顶端刻着两行小小的字:很多人30岁就死了,80岁才埋。
神代苍世拾掇了一下自己,捡起破烂的书包,迈脚向街口隔壁的便利店走去。他买了一些易烹饪的食物和一盒咖啡。
他住在城市边缘的公租屋,靠低保过日子。公租屋环境嘈杂,各种各样的人都有。设备很简陋,墙壁很薄。隔着厨房的墙,他能听见隔壁夫妻的对骂、砸东西声。和烹饪食物的声音调和在一起,却意外地和谐。
他把调理好的食物撕成一块一块的,藏进各种纸张里,再装入垃圾袋。最后捧着咖啡,准备做作业。
神代苍世翻了翻自己的手册,今晚的任务是做三套卷子,再写一篇600字的论文,不熬夜的话没法完成。
他记得一个成语叫“悬梁刺股”,有一个人找了一个绳子一头绑在头上上,一头系在房梁上。每当他打盹低头时,绳子会牵住头发,头皮上的刺痛感让他瞬间清醒。他没有这么长的头发,也没有这么结实的房梁。
于是,神代苍世找了几根细针,立在自己的脚掌下方,每当自己打瞌睡身体下倾时,也会瞬间清醒。
有时候,神代苍世会想:身为一个现代人,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真是太好了。他现在就能知道,知识改变人生,读书改变命运的道理。
后半夜,隔壁传来□□声和些微的水声,神代苍世只能撕点纸充当棉花。
#
六年级的时候,换了一个国文老师。新的国文老师是一个刚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热情开朗,还有点傻里傻气。
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是神代苍世意外地很喜欢他。
因为有一次他拉住自己,满脸兴奋地对自己说:原来你也叫苍世,真有缘我叫原苍世。
原苍世。
原老师是个很好的国文老师。不会生硬地讲课,他会根据书上的词语成语引经据典,惟妙惟肖地讲出成语的来历和它背后或波澜壮阔或唯美凄凉的历史。
有时候,神代苍世会想他不做个历史老师或者地理老师真的可惜了。
神代苍世曾经鼓起勇气,问过原老师这个问题。
他记得,那个金发男人笑着说:历史学家只能公平客观地还原讲述出一段历史,而文学家可以给它描上自己的想象,生动地给它添上色彩。
原老师很好,他会在自己被欺负的时候出声维护自己,训骂欺负自己的学生。
只是有个小小的毛病,原老师喜欢弹学生的额头,用食指和中指按下去,按出一个红印。他说这是长辈对晚辈严慈而殷切的期盼。
多年后,神代苍世偶然跨进一家漫画屋,发现了这个习惯的由来。同样的期盼,也是同样的结局。可是自己并不是他的亲弟弟。
他很想穿越回那个时候,那个废旧的仓库里,问一句,为什么?
原本,那只是一次普通的捕食。
但是他没学到有个词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当那个穿着一身白西装的健硕男人踩着浑浊的泥水,走到他面前时,神代苍世知道他完蛋了。
“哟,这么小也敢共喰?”
神代苍世浑身被猛烈的气势侵袭,全然生不出一丝想要逃跑的心思。
太强了…眼前这个男人太强了…
他被一拳揍倒在地上,不是小学生那种软绵绵的拳头,而是能把自己的赫子碾碎的拳头,就像自己当时碾碎了那颗扎人的小石子一样。
太疼了…
比疼更疼的是绝望…
他还没有进入梦想的中学,还没有考上魂牵梦萦的大学,还没有向原老师亲口说一声他很喜欢他。
上帝可能是疼爱世人的,但神代苍世觉得他不曾疼爱自己,上帝唯一的一次疼爱让他失去了他最喜欢的人。
上帝把原苍世送到了狼狈不堪、满身血污的他面前。
那个出现在街口的身影,仿佛沐浴在圣光中,脚踏七色的云彩,嘶声力竭地喊着他的名字。
“神代——”
然而原老师未能如同盖世英雄一般,救他出去。他被狠狠地揍倒在地,打掉了两颗门牙。
他们被关进一个废旧的仓库里,鼻腔里满溢着浓郁的血腥味。
那只健硕的喰种叫“壁虎”,他拿着巨大的老虎钳,笑吟吟地拔掉了他们的脚指甲,享受着他们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神代苍世的脚指甲能长出来,但是原苍世不能。
第一天过后,原苍世就浑身虚脱地倒在了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气,嘶哑的喉咙像是破旧的风箱,哼哧哼哧的。
被拔掉指甲的十根脚趾一直在汩汩地淌着红色血液,白皙的皮肤上满是青於和紫肿,肺部扁下去了一块。
神代苍世抖了抖脚上的锁链,走进原老师,眼前这个金发男人没有时间了,他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为什么要冲出来?”
神代苍世把原苍世扶起来,靠在墙壁上。
他看到原老师咳了咳,咳出一滩混杂了肉块的血。
神代苍世扯起自己的袖子,给他擦了擦,声音有点哽咽。“那个时候,你知道我是喰种吧。”
原苍世沉下眼帘,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手指,蜷了蜷,眼神里的空洞看不出后悔还是不后悔。然后,他又抬起头直视着神代苍世迷茫的眼睛,展开了一个如往常一样的笑容。
“虽然神代是喰种,但你首先是我的学生啊。”
这个笑容温暖得如冬日里的太阳一般,又温柔得像春日里的一阵清风。神代苍世弯起眼睛扯着嘴角,照着镜子学了多年,依旧做不到像原老师一样完美。
然后,神代苍世的眼里映出一只血肉模糊的手,颤颤悠悠地往自己的额头上点了一下,如同破碎的蝴蝶般无力地垂了下去。
神代苍世梗了梗喉咙,按捺住眼眶里满溢的泪水,紧紧地握住那只血肉模糊的手往自己额头上戳,狠狠地戳,直到额头上感受到往常的疼痛感,才放开嗓子嚎啕大哭。
他抱着老师的尸体,垂坐了一天一夜。
一只遍体鳞伤的喰种要怎样恢复体力、打破身上的束缚?
他不想再去回忆那段心如刀割的经历,哪怕它徘徊在他梦中久久不曾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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