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二天,段誉一早起来,周易却已不在身边。他囫囵的吃了几个酸果,沿着湖边寻去,就见周易正于剑湖旁的一处平地上练习一套步法。段誉虽常见父母修炼,但却少知江湖规矩,是以并不知道旁观别人练武乃是江湖大忌。昨夜只觉得周易似在跳舞,今日却觉得周易已经不是“似在跳舞了”,而是当真“就在跳舞”。
盖因周易立于草地之上,忽左忽右,或伏或跃,身形飘渺灵动,腾挪丈许之间,脚下轻盈翩跹,动作舒缓得当。凌波微步,好似洛水仙子;飘飘欲飞,恰如列子御风。进退难期,若往若还,飘飘然不知所止,渺渺乎不知所终。
看了几眼,段誉微觉有趣。迈步上前,却见周易练功的草地边摊开着一卷帛卷。帛卷前端大半卷起,外露的部分却当首题着“凌波微步”四字,其后绘的是无数足印,注明“妇妹”、“无妄”等等字样,尽是易经中的方位。段誉这段时日正全心全意的钻研易经,他之所以不想学武而逃家,实际上也是因此之故。此时一见到这些名称,登时精神大振,便似遇到故交良友一般。只见足印密密麻麻,不知有几千百个,自一个足印至另一个足印均有绿线贯串,线上绘有箭头,料是一套繁复的步法。只可惜卷轴只展开了一小部分,不但“凌波微步”四字之前的内容皆不可见,这套凌波微步也只露出了一多半。
段誉心知这恐怕乃是周易周公子的武功秘籍,有心不再去看,但想到上面所绘的易经六十四卦方位,却又觉得心痒难耐,忍不住就多瞄了一眼。卷轴上既绘明步法,又详注易经六十四卦的方位,兼且他熟习易经,只一瞄便看出了几分奥妙。但卷轴上的步法繁复又非简单的一瞄便能尽数了解,其中有诸多古怪之处,单单只他看的那一步,便是走了上一步后,却无法接到下一步,直至想到须得凭空转一个身,这才极巧妙自然的接上了。
他偷瞄了一眼,发现要费劲心思方能想明白其中的道理,“书呆子遇到难题便想破解”的习惯便发作起来,忍不住再次偷瞄那卷帛。卷帛上面密密麻麻的足印就好像一道道难题,段誉偷瞄之下却觉得疑问越来越多。一个问题解决了,另一个问题又跳了出来;这个刚处理完,反过头来却又觉得用另一种走法处理更好。层出不穷的疑难好像诱惑着小白兔的萝卜,让他一时间全身心都投入到了卷帛之上。至于来找周易的目的,却是给瞬间丢到了脑后。
后世人常云“认真之人,最具魅力”,但实际上一个人遇到难题后苦苦钻研,一得悟解的乐趣之大,往往比所谓外在的魅力更让人来的愉悦。段誉俯身就学,只觉得这套步法极为有趣,有时须跃前纵后、有时又要左窜右闪,来来去去,无一重复,正应了卷中所标注的“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一十六字。琢磨步法的间隙他也曾怀疑是不是周公子故意将这卷帛晾在此处,但这种念头也不过一闪而逝,很快又沉入到对步法的研究中去。
观看完帛卷展开的部分,段誉的好奇之心已被深深吊起。未去思量合适不合适,便想展开剩下的部分。岂料他甫一伸手,却有一只比他更快的手抢先伸了出去,不等他碰到卷帛的轴杆,便将卷帛整体收走。
“唉…唉!别走!”段誉伸手欲抓,却抓了个空,抬头一看,发现周易笑吟吟的站在他面前,正在将收回的卷帛卷起。他顿时尴尬起来,再怎么不通事务,他也知道未经允许偷看别人的藏书是错的,“啊,原来是周公子!这……这真是抱歉!一时情不自禁,还望海涵。”
周易淡然无语,却让段誉心中惴惴。段誉直觉对方这般态度很是奇怪,似是在诱惑他却又浅尝辄止,实在是吊人胃口。但看周易并不追究,他想起了自己此来的目的,当即按下好奇心,正容说道:“周公子,我想邀你一起去探查一下这湖边山壁,或许有什么遗漏之处!”
面对段誉带有试探之意的邀请,周易摇头拒绝,并无任何遮掩:“段公子无须如此!时机一到,出路自然会有,何必徒费心思?”
段誉心下叹息。周易这番话无异于承认知道出路的,只是认为时机不到,所以不愿意告诉他。
他能感觉得到,这位沉默寡言的周易周公子看似谦和内敛,实则骄傲非常。这种骄傲不是体现于外的傲慢无礼,而是行之于内的我行我素。他之所以能感觉得到,是因为这和他面对无量剑、神农帮这些江湖草莽时的心态,是如出一辙的,都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心态。
正是这种心态,使得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在见识到这些江湖人士的武艺后,并不觉得有何值得畏惧;可也正是这种心态,使得这周公子似乎不屑于用谎话来欺骗自己。只是自己的骄傲,来自于大理皇族的高贵出身,而这周公子的骄傲,又来自于何处?
怀着这种疑惑,段誉整了整衣服,对着周易深深的鞠了一躬,诚恳求道:“周兄,还请告知出谷之路。段某身死于此不足惜,只是周兄可知,还有一位姑娘等着段某去报信解救。如若迟了,这位姑娘恐遭神农帮的毒手。周兄又于心何忍?”
周易沉默片刻,指着不远处山壁前的一块大石说道:“段公子可能推动那块巨石?如若不能,便没有出路!”
段誉扭头观看,见周易所指巨石岩高齐胸,其上遍布青苔,没二千斤也有一千斤,以人力决计推之不动,顿时心生愤慨,怒斥道:“周兄何必戏耍于段某!若不愿告知,直言可矣,如此行径,真与禽……与小人何异!”
他本是想骂周易禽兽的,但话到嘴边,又觉得有损斯文,变成了小人。
周易眉头微挑,颇为诧异段誉在这般情景下,还能保持如此涵养。但他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款款行到草丛中,取了自己的包袱,从中取出一只尺许长宽的木匣。
木匣打开,里面是一套精致小巧的茶具。周易先是娴熟的清洗了一遍茶具,又取出火石,寻枯枝杂草点燃了一堆篝火。之后他盛了一壶清水挂在火上,又将茶杯摆在了一块稍微平整的岩石之上,做出了一副烹茶待客的样子。
段誉气鼓鼓的站在一旁,不知道对方是何用意。却见周易安然坐在岩石一侧,待到水烧开,方提起茶壶给两只茶杯里各倒了一杯,并对段誉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也不管段誉是否回应,便自顾自的捧起茶杯缓缓啜饮。
段誉瞧着周易将一壶清水,当作茶水般饮用,心中不由啧啧称奇。虽然依旧在怨怪周易,却也不妨他也坐在岩石边,喝上一杯这煮好了的湖水。
周易饮了两杯湖水,放下茶杯,平淡说道:“谷中清苦,茶叶早尽。且饮一杯清水,了做慰藉。”
段誉没有接言,只是沉默的饮着杯中湖水,静待周易下文。
周易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我于此世本是一场意外。虽有寻奇之心,却无害人之意。有我无我,当无差别。段公子若想出谷,自去寻觅便是,且当我不存在便好。”
段誉明白对方这是在说“既不帮助也不阻止”,却不知对方这番话是真是假,更不知道对方为何有此想法。照理来说,喜则助,厌则阻,无论对方帮助还是加害自己总会有个道理。但对方这般态度却好像一个旁观者一般,当真奇怪。
他想不明白其中的究竟,只得默默不语的打量着手中的茶杯,却发现手中茶杯,晶莹乳白,好似美玉一般,质地之精美竟然比自家用得汝窑白瓷还要好上几分。
见段誉不言,周易也不以为意,只是又给自己填了杯水,捧着茶杯缓缓啜饮。
段誉把玩着手中茶杯,心头疑惑渐生。用茶壶倒了一杯湖水,缓缓饮尽后,忽然问道:“周兄是宋人?!”话虽是问句,用得却是肯定的口气。
周易眉头一挑,显得极为惊讶,但再一看段誉正盯着手中的瓷杯,便即了然:“不错。我乃宋国东京汴梁人士。”
原来他所用的这套瓷具乃是周家自产,遍天下只有宋国东京有售,且售价极高,非豪门权贵难以承受。段誉能从这微不足道的茶具上猜到周易的出身,可见段誉虽然像是个书呆子,实际上却是一个有心人。不但有心,还有见识。
段誉眉头微皱,隐隐觉得周易的身份似曾耳闻,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思索了片刻终无所得,他沉吟一番,忽又问道:“周兄似乎知道我要去万劫谷,却不知从何得知?”
段誉目光灼灼的盯着周易。他早就对此好奇的非常,只因为想要询问出谷之路而未曾提及。眼下周易已表态不会告诉自己出谷的道路,却是不必再有所顾忌。当然,他也没指望周易会回答就是了。
岂料,就在他以为周易不会回答的时候,周易竟似毫无保留的作答了。只不过这答案却远超段誉所料,周易只是淡漠单调的回答道:“不过梦中所见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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