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带头走进洞中,段誉弯腰跟上。两人走了十余步,便感到洞穴高度增加,只是道路不住向下倾斜,显是越走越低。但脚下感触平整,便似走在石板路上一般,段誉借着周易手中银块子上的火苗观察,发现洞中道路果然经过了人工修整。
隐约之间,前方的黑暗之中出现一座大门。门似用铜铁铸成,甚是沉重,上有两个门环和十余枚碗大的门钉。未等段誉犹豫要不要敲门,周易便伸手将之推开。
门后依然是一条狭长的洞道,只是霉气刺鼻,似乎洞内已久无人居。两人继续前行,很快前方又出现了一扇门。周易伸手将这扇门也慢慢推开,一道黯淡的幽光从门缝中倾泻了出来。
段誉心中怦怦乱跳,期待着看向门里。只见门后是一座圆形石室,光
亮从左边的窗户透来,但朦朦胧胧地不似灯光。段誉走向光亮之处,忽见一支大虾在窗外游过。他不禁一愣,心下大奇,再走上几步,又见一条花纹斑烂的鲤鱼在窗悠然而过。细看那窗户,原是镶在石壁上的一块大水晶,约有铜盆大小,光亮便从水晶中透入。双眼帖着水晶几外瞧去,只见碧绿水流不住幌动,鱼虾水族来回游动,极目所至,竟无尽处。
段誉恍然大悟,原来处身之地已在水底。当年造石室之人想必是花了偌大的心力,方能将外面的水光引了进来。这块大水晶,更是极难得的宝物了。只因此时乃是夜晚,仅有月光撒入水中,方才是淡淡的幽光。若是白日,怕是会更加明亮!
想明此节,段誉情不自禁的叹道:“哎呦!我们这可走到剑湖的湖底来啦!”
因着早已知道此处是通往外界的山洞,他倒是不曾恐惧,反而兴致勃勃的打量起了石室中的布置。他回过身来,只见室中放着一只石桌,桌前有凳,桌上坚着一铜镜,镜旁放着些梳子钗钏之属,看来竟是闺阁所居。铜镜上生满铜绿,桌上也是尘土薄盖,显是长久无人打扫。
他瞧着这等情景,不由呆了,心道:“许多年之前,定是有个女子在此幽居,不知她为了何事,如此伤心,竟远离人间,退隐于斯!嗯,多半便是那个在石壁前使剑的女子。”
出了一会神,段誉再看石室之内。除了女子的饰物之外,四壁上只悬挂着三十余面铜镜,并无任何出路。一面铜镜下放着两只藤箱,色泽较新,不似石室中原有之物。其中一只盖子掀开着,露出了箱子里的蜡烛、酒水等物!
周易走上前去,从藤箱里拿了几只蜡烛出来,用发火锭将蜡烛一一点燃。蜡烛点燃之后,发火锭上的火苗随之变弱,还没等蜡烛全部亮起便已熄灭。一切果如周易进洞前所说,这发火锭刚刚用完一次便没火了。
摆放好蜡烛,周易径自又从藤箱里拿出两坛酒水。一坛递给了段誉,另一坛自己拍开,仰头灌了一大口,方才长出一口气放下。段誉却没有心情饮酒,而是借着蜡烛的光芒寻觅起这石室的出口。他知以周易的性格既然说曾以巨岩“自困于此”,那便代表这巨岩后的山洞必有出路,绝不会到此为止。
细心观察之下,他忽见东首一面斜置的铜镜反映光亮照向西南隅,石壁上似有一道缝,他忙抢将过去,使力推那石壁,果然是一道门,缓缓移开,露出一洞来。向洞内望去,只见有一条石级。
他拍手称了一声“妙”,不由得为自己的发现手舞足蹈一番。见周易正依着墙壁痛饮,没有再领头而行的意思。他便自己取了一只蜡烛,顺着石级走下。石级向下十余级后,面前隐隐约约的似有一门。
段誉伸手推门,眼前陡然一亮,就见一道寒光于幽暗中乍然爆现。门后现出一个宫装美女,正手持长剑,用剑尖对准了他的胸膛,似要将他一剑穿心。
段誉失声惊呼道:“啊哟!”只以为下一刻就会被人一剑刺死。
过了良久,只见那女子始终一动不动。他定睛看时,才发现这女子虽是仪态万方,却似并非活人。大着胆子再行细看,才瞧出乃是一座白玉雕成的玉像。这玉像与生人一般大小,身上一件淡黄色绸衫微微颤动;更奇的是一对眸子莹然有光,神彩飞扬。
面对这栩栩如生的目光,段誉口中不由得说道:“对不住,对不住!我这般瞪眼瞧着姑娘,忒也无礼。”明知无礼,眼光却始终无法避开她这对眸子,也不知呆看了多少时候,才知这对眼珠乃是以黑宝石雕成,只觉越看越深,眼里隐隐有光彩流转。这玉像所以似极了活人,主因当在眼光灵动之故。
玉像脸上白玉的纹理中隐隐透出晕红之色,更与常人肌肤无异。段誉侧过身子看那玉像时,只见她眼光跟着转将过来,便似活了一般。他大吃一惊,侧头向右,玉像的眼光似乎也对着他移动。不论他站在那一边,玉像的眼光始终向着他,眼光中的神色更是难以捉摸,似喜似爱,似是情意深挚,又似黯然神伤。
他呆了半晌,深深一揖,说道:“神仙姊姊,小生段誉今日得睹芳容,死而无憾。姊姊在此离世独居,不也太寂寞了么?”玉像目中宝石神光变幻,竟似听了他的话而深有所感。
此时段誉神驰目眩,竟如着魔中邪,眼光再也离不开玉像,说道:“不知神仙姊姊如何称呼?”心想:“且看一旁是否留下姊姊芳名。”
当下四周打量,见东壁上写着许多字,但无心多看,随即回头去看那玉像,这时发见玉像头上的头发是真的人发,云鬓如雾,松松挽着一髻,鬓边插着一支玉钏,上面镶着两粒小指头般大的明珠,莹然生光。又见壁上也是镶满了明珠钻石,宝光交相辉映,西边壁上镶着六块大水晶,水晶外绿水隐隐,映得石室中竟然不比第一间点了蜡烛的石室幽暗多少。
他又向玉像呆望良久,这才转头,见东壁上刮磨平整,刻着数十行字,都是“庄子”中的句子,大都出自“逍遥游”、“养生主”、“秋水”、“至乐”几篇,笔法飘逸,似以极强腕力用利器刻成,每一笔都深入石壁几近半寸。文末题着一行字云:“无涯子为秋水妹书。洞中无日月,人间至乐也。”
段誉瞧着这行字出神半晌,寻思:“这‘逍遥子’和‘秋水妹’,想来便是数十年前在谷底舞剑的那两位男女高人了。这座玉像多半便是那位‘秋水妹’,逍遥子得能伴着她长居幽谷密洞,的的确确是人间至乐。其实岂仅是人间至乐而已,天上又焉有此乐?”
眼光转到石壁的几行字上:“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当即转头去瞧那玉像,心想:“庄子这几句话,拿来形容这位神仙姊姊,真是再也贴切不过。”走到玉像面前,痴痴的呆看,瞧着她那有若冰雪的肌肤,说什么也不敢伸出一根小指头去轻轻抚摸一下,心中着魔,鼻端竟似隐隐闻到麝般馥郁馨香,由爱生敬,由敬成痴。
过了良久,段誉禁不住大声说道:“神仙姊姊,你若能活过来跟我说一句话,我便为你死一千遍,一万遍,也如身登极乐,欢喜无限。”突然双膝跪倒,拜了下去。
跪下便即发觉,原来玉像前本有两个蒲团,似是供人跪拜之用,他双膝跪着的是个较大蒲团,玉像足前另有一较小蒲团,想是让人磕头用的。他一个头磕下去,只见玉像双脚的鞋子内侧似乎绣得有字。凝目看去,认出右足鞋上绣的是“磕首千遍,供我驱策”八字,左足鞋上绣的是“遵行我命,百死无悔”八个字。这十六个字比蝇头还小,鞋子是湖绿色,十六个字以葱绿细丝绣成,只比底色略深,石室中光影朦胧,若非磕下头去,又再凝神细看,决计不会见到。
段誉见得这八个字,神魂颠倒之下只觉磕首千遍,原是天经地义之事,若能供其驱策,更是求之不得。至于遵行这位美人的命令,不论赴汤蹈火,自然百死无悔,绝无丝毫犹豫,当即就想要继续磕头。
只是他方要动作,一只穿着麻鞋的脚掌忽然踩在了让人磕头用的小蒲团上。他顿时一呆,顺着麻鞋看去,就见周易不知何时竟已来到了玉像身旁。看到他抬起头来,周易扬手将一只黑色的布袋罩在了玉像的头上。
这一罩,段誉只觉得眼前所有的美好与痴迷都被剥夺了,心底里对于造成这一切的周易,无端生出了莫名其妙的巨大愤怒。他跳将起来,暴怒骂道:“混账!”一边骂一边就要去揭开那罩住玉像的黑布。
周易冷哼一声“果然如此”,轻轻一推,便将段誉推得仰天摔倒。段誉却犹自不觉,挣扎着爬了起来,双眼痴痴的望着玉像,依旧抢上前来,要去摘玉像头上的黑布。
周易冷冷盯着双目发直的段誉,右手并指成剑,猛然间朝着段誉双眼刺去。一指刺出,风声凌厉,杀机凛然。“咻”的一声破空声响起,指头还未到,带出的风声已然吹到了段誉的脸上。两只指头随之在段誉眼前无限放大,下一刻就能刺入他的双眼之中。
生死危机当前,段誉踉跄前扑的身形顿时止住,瞳孔骤缩,呼吸顿止,面对着眼前带着凌厉杀机的两根指头,他的头脑瞬间变得一片空白。连手脚都颤栗起来,但身子偏偏连挪动一下的力气都丧失了!
“哒”的一声轻响!周易的手指点到了段誉的两眉之间。虽然戳得段誉眉骨生疼,却并未带来任何伤害。
“啊——!”段誉惊叫声随之响起。他面带惊恐的连退了三四步,呆立了片刻,然后面露疑惑的摸了摸眉头,方又迟疑的看向了周易和玉像。
段誉的目光在周易和玉像之间徘徊良久,方才惊疑不定的问道:“周兄,方才……方才是怎么回事?我……我怎么……”他迟疑的说着,却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自己方才那种状态。
周易收回手指,平静道:“不过是心魔作祟罢了。段公子,可清醒否?”
“心魔作祟?”段誉咀嚼着这个颇有些怪力乱神的词语,再次打量玉像。也不知是不是周易遮住了玉像头部的缘故,他发现这玉像虽然看着还是栩栩如生,却已经没有了方才那种令人神魂颠倒的感觉。再细看,还能发现玉像身上穿着的淡黄色绸衫已经略显破旧,黑布之外露出的发梢也微作枯黄。方才他眼中的神仙姐姐,此时看来也只是一座雕琢精美的玉像罢了。
段誉不禁心生疑惑:“咦!这玉像是怎么回事?难道我刚才竟然被这玉像给……可是……这怎么可能!”
说到这里,段誉已经有了几分猜测,但他却绝难相信自己竟然会被一座玉像迷惑,再看玉像竟有了几分毛骨悚然的感觉。
周易却只是不屑的瞧着玉像,说道:“无非是些玩弄人心的伎俩而已!”
虽然隐隐觉得周易说得可能便是实情,但段誉心中对于眼前玉像却依旧有着好感,不忍听周易这般侮辱心中的神仙姐姐,便自揽责任道:“不对不对,一座雕像,如何蛊惑人心!说不得却是段某心性差了,只见这玉像便心神动摇,却是亵渎了这位神仙姐姐。”
周易闻言,却是摇头大笑:“哈哈,段公子!你可知道你口中的这位神仙姐姐究竟是何人?又做过何等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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