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怀谷回归客栈,帐房先生告诉他,双宿飞母女已将他的帐结算了,还在帐房为他存下一百两银子。许怀谷更是感激,此时便是让他为双宿飞母女去死,也是心甘情愿。
此际徐海已死,虽不是许怀谷亲手所杀,但他如此下场,燕大同、周迎祥在天之灵也该安慰了。许怀谷与汪直本无仇隙,汪直去向也不在意。他曾听徐海说过漠北十三鹰已回塞外,便要去大漠中寻找十三鹰,伺机报仇。
许怀谷从帐房上拿出百两银子,转身走出客栈,却见巷中许多人涌上街头。许怀谷心中奇怪,向一个老汉询问,那老汉道:“客官不知道么,昨日校军场武科三场大考,皇上亲笔点的武状元今日游街夸官,我们都去看状元郎的。”许怀谷暗想:“也不知是不是戚大哥,便过去看看吧。”
走到街上,但见街道两边人山人海,都伸着脖子向远处张望。许怀谷在人群中站了片刻,耳听锣声开道,几十个衙役扛着“肃静”“回避”的牌子远远行来,衙役后面百余名金甲武士拥着一骑,是个青年军官模样。许怀谷身边一人道:“听说这新科武状元乃是当今主考兵部尚书杨大人的门生,杨大人是主考官,怪不得考上状元。”有人插言道:“杨大人正直无私,这是天下皆知之事,这位戚将军能中状元,那必定是文才武略胜人一等,杨大人是万万不会循私的。”又有个相貌粗豪的汉子道:“这位朋友说的不错,在下也是武举,参加了昨日的武科考,戚将军马术、箭法、韬略三场大考俱是第一,校军场中千余武举个个心服口服。”
谈话间,仪仗队已近,许怀谷见那武状元果然便是戚继光,但见他身披红花,头束金冠,在金甲武士簇拥中,受万民晾仰,脸上却无丝毫自满之色,反而眉头深锁,隐有忧意,双眼望向远方,似乎已经心驰江浙战场上。
许怀谷与戚继光相交未及一日,对他的文才、武略、胆识、勇气、拳拳报国之心已颇为佩服,今日又见他不骄不躁,沉厚稳建,真有大将之风,心中暗想:“戚大哥文韬武略,纵观本国,也唯有开国元勋徐达将军才能相提并论,有他率领三军征剿倭寇,必定马到成功,汪直虽然诡计多端,终究还是邪不胜正。若是能够得遇明主,戚大哥便是建立与徐达将军一般的丰功伟业也是意料中事。”
后来,戚继光带兵征剿倭寇,用十年时间,将侵扰东南数十年的倭寇之乱肃清。而后北方动荡,又调任他镇守蓟州,进右都督,经略整个北方防务,他在山海关至居庸关两千里长城上筑堡垒一千二百座,迫得蒙古一族不敢再窥视中原。以左都督领太子太保加少保,总营三协十二区兵马,威名震宇内,在镇十六年,边备修饬,带来北方数十年的安宁。其所著兵书战策,至今仍为后人遵用。纵观明朝三百年,除开国元勋外,武官中官阶无出其右者,武功亦无出其右者。
许怀谷看着戚继光渐渐走近,不愿与他相见,隐于人群中。
许怀谷在市集上买得马匹,离开京城。在八月金风玉露中,骑匹瘦马,着一敝衣,远赴塞外大漠,去寻找十个不共戴天的凶徒,报仇雪恨。
这一日,来到边塞大镇张家口,张家口是北方毛皮、马匹集散之地,颇为繁庶。镇北是居庸关,关外便是蒙境。其时距土木堡英宗被俘之役已有百余年,但朝庭一向视蒙古人为洪水猛兽一般,边防极严,大明国居民一律不准出关,而蒙古人一旦在明境中被发现,立即以奸细罪名处死,两国臣民仅隔一关,却是老死而不相往来。
当然,朝庭内政腐败,边防也必松驰,虽有严令禁止一切蒙汉人等出入关卡,只要有银子孝敬守关将士,道道前卡也是通行大道。许怀谷初来乍到,当然不清楚这些,来到居庸关前,远远便被守关士卒赶开,许怀谷白日无法逾关,只好在关卡附近躲藏起来,要等夜深人静时施展轻功越关。
傍晚时分,远远望见张家口方向来了一支大商队。足有数百匹马,都驮着重货,每十匹马系成一串,由一名粗壮汉子牵行,另外尚有数十名佩刀武士在旁护卫。许怀谷只道商队必被守关士卒赶回——一人尚且不准出关,何况这许多人马。那知守关士卒看见马队,远远便撒开关卡,毫不阻拦。许怀谷心中奇怪,但想若能混出关去,也少了一番周折,于是纵马离开藏身之地,不即不离的跟在商队后面。守关士卒只道他也是商队中人,也不盘问,便即放行。
走出居庸关,便是一望无垠的原野,放眼望去,极目所至竟是杳无人烟,蓑草遍地路径也是不分。许怀谷从未来过塞外,在这旷野中方向也辨不出,更不要说是寻找仇家了,他不识路径,唯有远远跟在商队后面,心中暗想:“这商队必定会经过市集,那里人口众多,正好打听漠北十三鹰的所在。”
夜幕降临后,商队便宿于旷野中,将马匹围成一圈,在圈内竖起简易帐蓬,点起了篝火。众人围在篝火四周,在火上灸烧着羊腿,喝着皮囊中的酒,很是热闹。许怀谷远远躲在圈外,仰面而卧,眼望头顶繁星闪烁,心中想着身负的血海深仇,难已入眠,肚中却是咕咕叫了起来。
许怀谷正想拿出干粮来吃,忽见一个汉子来到面前,叽哩咕噜说了几句话。许怀谷不懂他所说的蒙语,听得嗔目结舌,不知所对。汉子笑了笑,用汉语道:“原来你不懂蒙语,我是请你过去喝酒。”
许怀谷站起身来,拱手道:“方才在下跟随商队才得以出关,还未谢过相助之恩,怎好再去打扰。”汉子微微一笑,说道:“你们汉人有句话说得很好,‘四海之内皆兄弟’,何必计较这许多。”许怀谷见此人颇为豪迈,也就不再推辞,随他来到篝火旁。立即有人掷来一只皮囊、一大块羊肉,许怀谷吃一口羊肉,喝一口酒,只觉羊肉极为鲜美,酒味却是粗烈,入口直如烧红的刀子一般向腹里戳,还夹杂许些羊膻味。他不知道这便是蒙古著名的马奶酒,只觉这酒虽不及中原佳酿绵甜柔和,却更有一种滋味。许怀谷数年来混迹市井,酒量颇豪,自遭逢巨变以来却是滴酒未沾。今夜在这草原星光下、篝火旁,忽觉悲凉寂寥,便要谋一醉,将这一袋十来斤烈酒喝个点滴未剩。
那汉子坐在许怀谷身边,见他如此酒量,大为欣喜,对许怀谷生出许多亲近之意,见许怀谷眉头深锁,似有深忧,不禁问道:“朋友,来塞外是逃避仇家还是躲开官司。”——要知塞外生活艰苦,远不及关内山温水软,奔赴塞外的十有八九是犯了命案或被仇家追杀。
许怀谷听他询问,心中忽的一动,忖道:“这汉子是个慷慨重义的磊落之人,其他又都是蒙人,也不怕露了我的身份,而他们终年在塞外经商,见闻广博,或许在他口中得到十三鹰的下落也未可知。”于是回道:“在下姓许名怀谷,是河北万敌堂中人,漠北十三鹰借我父亲大丧之时,劫掠万敌堂,将全门百余口杀个尽净。我来塞外是寻他们报仇来了。”
那汉子听罢,拳头捏得喀喀响,恨声道:“想不到朋友与十三鹰如此深仇大恨。实不相瞒,这十三鹰是大漠一股悍匪,人数虽是不多,但他们心狠手辣,犯案无数,是草原各部的大患,更是我们商家的煞神,这几年来,死在他们刀下的蒙人也不知有多少。”说着,袒下右肩,道:“朋友,你看这条刀疤,便是一年前十三鹰劫掠商队我奋起抵挡时留下的,若不是我父亲带人来接应,我早已升天见了菩萨了。”
许怀谷借着火光看他肩上,果有一条极长刀疤,连肩带背。看这刀疤,便能想象当日之险,这一刀再深上几分,这蒙古大汉的肩膀也要砍下来。汉子接着道:“现在我的商队声势已大,十三鹰也不敢轻易动得,可是成吉思汗的子孙怎能任人宰割。朋友,你我即与他们有着深仇,我们何不联合起来铲除这伙草原上的恶魔。”说着,目注许怀谷,颇为殷切。
许怀谷道:“在下正有此意,兄台若不嫌弃在下武功低微,在下便加入商队,誓死保卫大家的安全。”汉子大喜,拉起他的手走入场中,向蒙古众人大声说了一番话,众人听了,欢声雷动,纷纷过来举酒相敬,许怀谷虽不明白他们说些什么,敬酒却是来者不拒。蒙人素喜以酒品评一个人,见他如此慷慨豪迈,俱是喜形于色。
酒饮到欢酣之处,许多蒙古武士便到场中相扑摔角为戏。蒙古人摔角之术天下无双,这一族神勇彪悍性格的形成,便是受自幼摔跤角斗影响的。
许怀谷幼时习武极勤,根基扎得坚实,少年却因狂躁轻浮荒废了许多,待到身逢大难,才知自己的不足,一有空闲便重温旧日所学。自从得了双宿飞所授《中庸拳式》,更是日夜研习,不但拳脚功夫颇有进境,更为重要的是明白了许多武学中的至理。此时他见这些武士相互扑击,身手极为娇健,步法灵活又不失稳健,出手拉扭,出腿勾踢更是如风似电,不似中原拳法那般花巧好看,近身肉搏时则更为实用。
汉子见许怀谷看得认真,便将摔角中各种规则,以及运用劲力,步法手法一一说与他听,许怀谷凝神听着,用心揣摩,于此也学到了许多勾踢扭拉的身手以及运劲法门。仔细思量,许多竟与《中庸拳式》中的定理拳式暗合,要知道这“中庸拳式”乃是天下拳术的正道定理,摔角之术也未脱离拳式的范筹。
第二天一早,商队收拾齐整,又即上路,这些人都已换上蒙族服饰,许怀谷也穿上一件短袍,再载上毡帽,佩上腰刀,宛然也是个蒙古小伙子了。许怀谷与汉子并骑而行,不住谈伦。这汉子名叫俺答,是蒙古鞑靼一族一个部落族长的长子,他相貌粗豪,实际上不过二十七岁。
许怀谷听他谈论蒙古形势,才知道蒙古一族自从中原退回大漠,便分为瓦刺、鞑靼两大部族,瓦刺居西势强,鞑靼居东势弱。百年前瓦刺攻入中原围团北京城,为大明兵部尚书于谦率众击退,从此瓦刺势力渐弱,但至今日仍压制着鞑靼。鞑靼每年要进贡大量金银珠宝,族内各部落反抗情绪日益高涨。
而自从土木堡之战后,明军封锁边镜,不许蒙汉两族往来,因鞑靼受瓦刺控制,也与明朝相敌对,这样边贸便断绝,两国货物不能流通,价值便奇高。于是有些商人冒死来往蒙汉两地,从汉地带货物到蒙境倾销,再从蒙地带些货物回汉境出卖,以赚取丰厚利润。只是这样获利虽巨却是风险太大,不但要躲避守关士卒,冒着被认作奸细杀头的危险,还要时时受着草原上的土匪流寇危胁,许多商人都是赚了钱财却丢了性命。俺答族中便有这样一个商人,冒死往来汉境,后被靼鞑官员得知,要以奸细罪名处死,俺答将他救出,这商人便将其中诀窍相告。俺答是胸怀大志之人,想要成就先祖成吉思汗那般的大业,对于钱财也就加倍的需要,觉得此种方法可图大利,在商人帮助下建立起一支商队,从蒙境内带上毛皮、马匹、珍珠、貂皮等物,越关到明境销售,又从明境中购进铁器、布匹、盐巴、绸缎等回蒙境倾销,以此来获得巨利,每次往返,利润都在万金之上。他是族长之子,人力、物力、财力巨大,买通明军守关士卒、张家口地方官员以及鞑靼王公大臣,加之商队庞大,等闲强盗土匪轻易也动不得,这千难万险的死亡之路于他只是通途。
许怀谷倾听俺答述说,对他不自禁的心生佩服,只觉此人胆识、勇毅、才干、策略便在人才济济的中原也是罕有其匹,更不用说是素有蛮夷之称的塞外大漠了,此人将来成就之大,绝不是现在所能估计的。
中午时分,来到一个市镇上,销出一批货物,此地距张家口不过一日之遥,价格涨了三倍仍是供不应求。俺答声称越是向北,货物价值越高,不肯尽供所需,只销出三十匹马的货物便停止,然后从市上定购一些毛皮之类的货物,看这收购的毛皮价格,还不及张家口上买价三分之一。许怀谷不由忖道:“这一来一往,所剩利润五倍都不止,天下经商的恐怕无出其右者,只是这等买卖,却不是人人都做得的。”
起队再向北行。商队的最终目的地是鞑靼王朝首府锡林,距张家口有千里之遥,商队驮着沉重货物,而且每到一个市集都要买进卖出,行程便慢,半个月后尚距上都数百里。这一日早上启程时,俺答道:“三日后便是那达慕盛会,两天之内若是赶不到便要错过了,从今日起,沿途路过市集不必停下来。”
许怀谷聪明伶俐,半月中学会了许多蒙古语言,已经可以跟俺答简单对话了,于蒙古风土人情也了解不少,知道这那达慕是蒙古牧民在草枯马肥的金秋时节,自行组织的一场大赛事。在会上蒙古健儿进行摔跤、骑马、射箭等多种赛事,评选出勇士,赠以“巴图鲁”称号,会上还进行一场叼羊大赛,实在可以称得上是一场热闹非凡的盛会。他少年心性,自从听俺答眉飞色舞的谈论,也颇为向往,现在听到可以赶上参加那达慕时,也是颇为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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