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鳞慢慢把自己浸在大澡桶里,微闭着眼睛。浑身上下肌肉一块块放松。热水中泡了皂角和乌桕子,滑滑的,有股草药香。屋内还有几个只披了一层薄纱的侍女站在门口,“服侍”他入浴。
李雪鳞在书房一呆就是大半个时辰,出来时晋王一脸叹服,李毅面带微笑,唯独他仍是不急不徐、淡然从容。那王府书房是晋王与高官们商议军国大事所在,平时除非传召,连世子王妃都不得擅入。晋王监国这四年来,北方两年旱,南方两年涝;苏合与乌斯藏在边境挑起的大小战斗不下两百场。先帝一代雄主,武功卓绝,但连年用兵花光了国库内帑。到天兴元年,天下丁口比先帝刚登基时的天佑元年竟然还少了三分之一。小皇帝和晋王接手的是一个表面光鲜,内里破败不堪的烂摊子。王府家丁们都知道,晋王进书房时十次有九次半是阴着脸,出来时更每次都把脸板得像要吃人。这回居然笑着出来,那是比金乌西升还要稀罕的事。待得管家带了一帮人忙着给李雪鳞张罗住处,王府上下早已轰动。乖乖不得了,敢情王爷已经不把这小子当外人了。只要王爷一句话,这李雪鳞加官进爵,封侯挂印还不是迟早的事?这么炙手可热的人物当然要趁早巴结,于是几个历来只用以“招待贵客”的侍女便派给了他。
虽然眼前的少女个个都可说是万里挑一的尤物,李雪鳞也是零部件一个不少,马力充沛、功能正常的二十五岁好青年,但此时他心中还装了别的东西,暂没心思做那顺理成章之事。挥了挥手,让侍女们留下换洗衣服回去。
对姿容很是自负的侍女们哪遇到过这种事。对望了几眼,撇撇嘴,颇为委屈地走了。
李雪鳞在澡桶里坐下,摆了个觉得舒服点的姿势。仍是半闭着眼睛,对面前的空气说道:“现在没人,你可以出来了。”
身后一阵悉索,响起一个沙哑平板的男声。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不……你……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李雪鳞一声嗤笑:“院墙上也是你?嗯,功夫不错,可惜脑子不灵光。”
“……此话怎讲?”
“我等在外面,世子自然会派人监视。那院墙平滑如镜,既无孔洞也没处藏人。皇城又离得远了些,我真要做些什么你根本来不及阻止。能让你清楚看到我,距离又近到稍有异动立刻能把我制住,你且说说,除了那个牌坊样的东西之外还有第二处地方吗?嗯?”
对于在WarGame中担任专业突击手的李雪鳞来说,发现并清除暗中埋伏的狙击手早已熟能生巧。他可以拍胸脯保证,自己对百米内地形的判读和对威胁的反应可以同职业军人一比高下。
身后的男子沉默不语。李雪鳞继续讥嘲道:“至于你躲在这儿,那更好理解了。王爷虽然高看了我,毕竟不是完全放心。万一我衣服底下穿着护身软甲乃至暗藏利刃,欲对他不利怎么办?王爷何等精明,怎会不防着这手。要把我全身上下察看一遍,除非搜我身,或者找个女子侍寝。但如此下三滥的事不能明着来。你们找了刚才这些侍姬倒也是个好办法。但我就不信没有两手准备。若是我有龙阳之癖怎么办?……哼,放心,李某正常得很。我要找娈童也不会看上你。”
“……所以你确定我会躲在这儿监视?”
“当然。在这儿你能看着我把衣服一件件脱下,直到赤身露体。只要我光着身子进了澡桶,让那些侍姬把我衣服搜一下又费得了多少工夫。想法不错,你的潜行功夫也很到家,可惜你们犯了一个大忌。”
在某一行做到极致的人往往对自己从事的工作有着狂热的爱好和近乎变态的完美主义要求。铁鹰也不例外。
潜行。他靠着这身本领躲过了无数危机,把快刀从肋骨下插进了几百人的后心,而对方至死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这是他所有自信的根源,甚至可说是他存在的意义。但就在今天,他的自信和自尊在王府的院墙上,被李雪鳞的一瞥、一笑击得粉碎。
虽然所从事的职业不允许有超出必要范围的好奇心,但他还是忍不住道:“恳请赐教。”
“很简单,你们只给自己留下了一个选择。如果换了我,至少要有两三条后路,没有的话我会做一条。当你走上唯一一条道时,我只要知道你的出发点和目的地,那么你的一切举动和意图都不再成为秘密。”
“……多谢公子指点。”
李雪鳞把在澡桶里很享受地闭上眼睛,像是品勃艮第红酒一样回味着男子不多的几句对白:“很好。你没有一句废话,不多说一个会泄露身份的词。讥刺你不会动怒,轻鄙你不会羞赧。你是个高手,更是个老手。我相信只要我有回头看的意思,你会立刻一掌砍在颈上把我打晕,对不对?”
男子没有接腔。在院墙顶上时的感觉又一次慢慢爬了上来。李雪鳞每一句话都说得无比正确,正确到让自己不但恐惧,还充满了无力感。简直就像是被放在手心中玩弄的蚂蚁,自以为哪儿都去得,其实一直在这个青年的目光下无处遁形。
李雪鳞见男子没有否认,哼了一声,道:“你可以去回报王爷了,就说我李雪鳞并非那种狼子野心的小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禽兽亦知护主,何况李某堂堂大丈夫。”
“是。”
话说出口,男子吓了一跳:我为什么要听他吩咐?!
“在院墙上看到的还没来得及说给王爷听吧?为了你好,我劝你管住自己的嘴巴。有些事你就算说了,王爷对我不过半信半疑,而对你,也会是半信半疑。大家都是明白人,别那么急着把刀架上自己的脖子。”
“是!”男子这次回答得真心诚意。
“很好。”李雪鳞把身子往下浸了浸,“没事的话你可以走了。我还要继续泡会儿。对了,你让刚才那些女子,随便哪一个都行,到床上先去替我把被子暖着。”李雪鳞毕竟是零部件一个不少,马力充沛、功能正常的二十五岁好青年,他不会假惺惺推掉送上门的大餐,更不想背上“龙阳”、“断袖”的黑锅。
身后没有任何动静传来。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公子放心,在下知道分寸。告辞。”一阵轻响,眨眼间已远在二十多步开外。
既然托庇于晋王,就不能明目张胆发展属于个人的情报网。来自现代社会的李雪鳞深深理解情报的重要性。能料敌机先比多带五个师更有胜算。自己既无白手起家的资本,又处处被人控制着,那为什么不借用现成的网络呢?
先吊住对方胃口,再适时亮出刀锋,然后一点一点给些甜头。李雪鳞还没见过有谁能抗得住这个老套的收编模式。
热水把他身上的每个毛孔都舒张开,整个人如躺在棉絮里,说不出的舒服。
李雪鳞知道澡堂还有一个作用——杀人!任你武功绝顶,一旦被热水泡开筋骨,几个庸手就能收拾了。在另一个世界的历史中,赵构和秦桧君臣两个便是用此法杀了岳飞。可怜一代英雄,战场上纵横无敌,却死在两个键卒手里。
这一层李雪鳞自然不会对铁鹰说。不。李雪鳞转过一个念头。或许以后会吧,或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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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夫的梆子敲了三下。整个中京、整个王府都沉沉睡去了。
但王府的一间屋子里还透出昏黄的灯光。
晋王、王妃、世子李毅正聚在一起,摆开家庭会议的阵势。只是他们谈论的话题和家庭沾点边,却并不轻松。
“这么说,王爷您是信了那李阳朔的身世?”
“唔……有八分信。”晋王摸摸胡子,“那李阳朔眉目间与安国爷甚为神似。不过……唉……”
“这儿都是自家人,难道王爷信不过臣妾和毅儿不成?”按夏国礼制,这种会议本没有女性参与的份。但晋王对发妻向来又爱又敬。妻子性子沉稳,有时候看问题比自己更清楚。当然这绝不能被外人知道,不然面子往哪儿搁?
“不是信不过你们,只是这话说出来老夫自己都觉得不妥当。”晋王眉头紧紧皱着,“比起安国爷,老夫总觉得李阳朔与某个人更为相似。无论性子、眼光、气度、胆识,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老夫断不敢相信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能有如此造化。”
李毅知道自己的父亲甚少服人,评价当世豪杰,用得最多的就俩字——“脓包”。在李雪鳞出现前,他这辈子只真心佩服过一个人,那是……想到此处,不由得被自己的推断吓呆了。
“父王!难道您想说的是……”
“没错。”晋王点点头,仰天长叹,“今晚书房长谈,看到那李阳朔指点江山、笑傲群雄,我总是会想到……想到……先帝!哎!这话大不敬,但事实就是如此。先帝行事一向不为祖制礼法所困,恣意挥洒,屡屡出人意表。当年对付乌斯藏便是如此。朝中最乐观的估计,收复十三州要花上三十年。结果先帝只用了十五年!没想到这李阳朔居然说十五年还长了,若打得好,六年便已足够!”
李毅听到这儿忍不住笑道:“孩儿倒觉得是李阳朔夸夸其谈。他说的那些话直白无文,兵书中并无记载。什么‘战争首先是打后勤,其次是士气,然后才是将领的指挥能力、士兵的格斗能力、武器的精良程度’,这还有几分道理,也就罢了。但他又说什么‘战术的基本是在一块区域尽可能集中火力优势,尤其是远程武器,最大程度杀伤敌人’,孩儿虽不才,也知‘兵无定势、水无定形’之理,但如他所说,要名将何用,一莾夫足矣。最好笑的是他居然还说‘如果在兵力上占据了绝对优势而对方不愿交锋,更应当以最快速度寻找敌人主力决战,歼灭之。军队规模越大,在野外越是脆弱。’连蒙童都知道‘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若是孩儿率大军讨伐乌斯藏,自当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如此方为上策。父王不必太过当真。依孩儿看,他那些话只怕是乡野村夫看了些戏文想出来的吧。”
晋王越听面色越是不善,最后脸色已是铁青。恶狠狠横了儿子一眼,刚要开口训斥,总算想起妻子就在身边,硬生生把句“小孽畜”咽回肚里。恨铁不成钢地喝道:“你懂什么!死搬书本!纸上谈兵!亏你还是我儿子!那李阳朔说的都是兵家至理!你若真明白了他的话足够受用一辈子!什么‘十则围之’,会背书的只是学了形,会用的才是得了神髓!”见李毅犹自一脸不服气,心中失望之极。
“先帝曾与苏合人在辽州狠狠打了一仗,你可知道此事?”
“孩儿知道。此战王师大获全胜,敌酋忽儿木骨伤重殒命,金帐从此不敢再犯辽东。”
“大获全胜?嘿嘿,今天不妨告诉你实话。此战是惨败!惨到先帝严令任何人不得泄露,违者诛九族!当时若不是苏合人因敌酋毙命而退兵,先帝一世英名险些毁于一旦!我十八万大军打苏合人两万,最后到得辽州城的不足八万,连先帝也受了两处箭伤!老夫当时是前军总帅,险些没有命回来!”
“啊?!”王妃和李毅惊得站了起来。
“此战王师败北的关键正应了李阳朔所说,没有尽快寻苏合人主力决战。当时我前锋十二万已把苏合人围住,但一念之差,怕强攻多有折损,便像你所说的‘十则围之’。结果苏合骑兵趁夜分散突围,甩开我们两天路程后重新集结,杀奔后军而去,把六万后军冲成乱兵,自相践踏,死伤无数。待前军回师相救,苏合人已尽毁辽河上桥梁船只,烧了存在后军营寨的粮草。十二万大军饥寒交迫,在雪中走了二十天才回到辽州城,只死剩了四万!”
“孩儿无知!请父王恕罪!”李毅忙不迭跪下。今年冷得早,晚风吹进屋里,他额头上却有了密密一层细汗。
“哼,你也算明白了自己无知!以后多动脑筋想想,打仗的是你,不是兵书!”
王妃见晋王动了真怒,忙劝解道:“王爷息怒!毅儿没带过兵、打过仗,难免说错话。不过臣妾倒有些好奇,我们毅儿算是出类拔萃了,为何那李阳朔年纪轻轻却有如此能耐?学识也就罢了,下苦功总能有所成。那见识气魄可是一点都作不得假。”
晋王点点头,道:“这也是老夫觉得蹊跷之处。老夫总是隐隐感觉到,那李阳朔身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初时老夫还以为他是化外之民的缘故,相处一阵后发觉并不尽然。他的城府、气度根本不是二十多岁年轻人该有的。老夫仔细一想才发觉,在书房中居然自始至终没将他当成晚辈看待。”
“王爷是说他少年老成?”
“岂止是老成,”晋王摇摇头,“真要说的话,简直像是被哪个前辈名耄的魂上了身。看起来是二十多岁,实则深不可测。”
跳跃的烛光下,李毅和王妃齐齐打了个冷战。
良久,王妃开口问道:“尽管如此,王爷还是要用他吗?”
晋王重重一点头:“那是自然。此人可说是雄才大略。无论他是不是安国爷后人,老夫都要让他成为陛下股肱之臣!老夫年纪和当今陛下差着整整四十岁,总不能让陛下亲政后无人可用。”
王妃幽幽地说道:“王爷且听臣妾一言。臣妾并非爱嚼舌的愚妇,但总觉得那李阳朔来历不明,身世可疑,又透着古怪,连王爷也捉摸他不透。稳妥起见,王爷还是把他留在府中做个清客,好吃好喝招待着。若有时遇上难题,也可问计于他。臣妾只怕放他出去,便如龙游大海,虎归山林,凭空生出变故来。”
王妃说得委婉,晋王如何听不出弦外之音。分明是怕自己将李雪鳞荐入朝堂后,他日此人一旦掌权,难保不会借着李秋潮后嗣的身份问鼎天下。虽说人才难得,但王妃所说亦是关键中的关键,不得不慎重。两相权衡,竟是难以取舍。
王妃见晋王沉吟不语,面露难色,眼中忧心更甚。但既已将意思说了便不宜再劝,所谓过犹不及,反倒显得自己好恶太甚,有挑拨的嫌疑。待要以眼神示意儿子劝说几句,却发现李毅看着沉思中的王爷,神色十分古怪。
李毅从小天资过人,所见过的人半是真心,半是恭维父亲,总会大大夸奖自己一通。母亲宝贝这个独生儿子,凡事有求必应。父亲纵然严厉,也不是只针对自己,满朝文武都不曾被他假以辞色。从小到大,李毅可说事事顺心,无忧无虑。
没想到今天父亲居然会当着自己的面夸奖李雪鳞,更没想到自己这个世子不过说了些想法就被一顿狠剋。李毅只觉胸中一股怒气左冲右突,无处泄愤。
李阳朔,他有什么了不起!他不过是个来路不明的流浪汉,我想收做幕僚已是天大的恩惠!我是王府世子、下任的晋王爷,从小就往来名士之间,能作得我师长的哪个不是一派宗师!李阳朔不过脑筋好点,但听听他说的那些话,要多土有多土!连中京城里的茶博士都不如!父王凭什么觉得他比我强!凭什么?!
晋王仍在沉思,李毅陷入在自己的愤恨中,而王妃则看着儿子,眉头紧锁。
李毅没察觉到,但她看得分明。此时世子脸上能读到的情绪只有一样。这种情绪她之前从未在李毅身上见过,也不能想象会有一天,儿子把这种情绪满满写在脸上,任由它啃啮灵魂。她只知道这是一剂毒药,先害人,终害己;是植根在灵魂深处的恶瘤,一点点生长,直到有一天占据了内心的一切。
这种情绪叫妒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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