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清月似霜。清冷的光从窗间细细密密的漏出,倾了一地的透亮。霜娥焦灼的望着屋里迟迟不熄的灯光,心急如焚。白日里,小姐虽是接了圣旨,但从前一直在小姐嘴边挂着的笑容却再没出现过。
全府里都知道小姐一贯是不会生气的好性子,素来随和恬淡,天大的事都能从容应对。但这次,关系到小姐的终生大事,又是违背了她的意愿,究竟她是怎么想,霜娥也猜不透。她只知道小姐一整日都没有进食,把自己锁在房里不言不语不闻不问。如今看来,像是又抄写了一日的文章。
看着身旁归然不动的慕青山,霜娥忧心忡忡的道:“老爷,这可怎么办?小姐她一天都没有吃东西了,她昨晚就没好好歇息,我怕她还没进宫,就先病倒了。”
慕青山沉凝着脸,半日,才道:“我相信婉辞会明白她应该做些什么。”
“老爷,您不是说这次进宫的人选里不会有小姐么?这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我都觉得不能接受,更何况是小姐。”霜娥到现在都不明白,为什么板上钉钉的事情会牵扯到自家小姐。
“个中内情我也不很明白,婉辞的名字是最后加上的,恐怕事情的曲折由来只有你们自己最是清楚了。”慕青山眼里有深究的意味。
“可是小姐并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呀。”霜娥边是摇头边是冥思苦想,“除了,除了小姐救过一个人。”霜娥有些恍然。
“救人?”慕青山深锁眉头,“救了什么人?”
“一个遇上山贼受了重伤的人,因为脸上伤很重,看不到那人的相貌。接走他的同伴我们曾经在鸿锦寺里遇到过。”霜娥仍旧不大明白,救人与进宫之间到底有何必然的联系。
慕青山沉默的望着婉辞房里那一点依稀的灯光,不由微叹,造化弄人。
灯光下,婉辞清妍的面孔上落下几分深思与严肃。搁下手中的笔,把一旁的香囊取出来,嘲笑自己一时的善心竟给自己种下了恶果。
安国将军于运龙的意图明显,难保天子不会巧妙的在后宫安插中间势力,身在翰林院的父亲虽曾是废太子一派,却是天子可以争取的力量,反倒一些跟于家有盘根错节关系的人轻易不能信任。当然后宫女子德容言工,德行是第一考量。那么救人,或许仅是对她的一种测试了。
早知今日,她本该袖手旁观才是,果被尘光大师言中,不伤人却伤己。真真是后悔莫及。心口不期然涌上一阵烦躁,慕婉辞长舒口气,勉力平复心绪。
“金谷楼前马嵬下,世间殊色一般悲。”
她曾经以为自己是能躲过这般命运的。
打开门,看到父亲与霜娥一同在庭院里遥望,婉辞微微一笑道:“霜儿,到我房里把我素日喜爱的书整理下,我要带进宫去。”
霜娥见她微笑如昔,心中大石终于放下,忙跑进屋里收拾行装。慕青山欣慰的笑道:“婉辞,你是我最骄傲的女儿。”
“既然有些事情非人力所能改变,倘若固执的不肯接受,最终伤害的只是自己。深宫多寂寞,自己不能想方设法使自己宽心,又有谁帮得了我呢?”婉辞眨眨眼,看似轻松的表情却让慕青山心中一紧。
“婉儿。”慕青山不由动容,“爹会尽所有之力保你平安,远离后宫是非纷争。其实,以你的聪慧,应该能够猜到前后的因果联系。”
婉辞点头道:“婉辞只怕爹注定难以抽身了。”
慕青山慈爱的看着女儿,维护之色溢于言表。“为了护你周全,就算牺牲平静的日子也是应当。怕只怕,伴君如伴虎。”
婉辞淡笑道:“幸好,她们想要的我不要。”
“有些事情由不得你不争不要。”慕青山为官多载,到底比她更多几分历练,“婉辞,不论是朝廷还是后宫,独善其身都是不可能做到的。”
婉辞静默会,方道:“爹爹教诲的极是,婉辞明白。”
慕青山半是欣慰半是感叹道:“皇上是个圣明的君主。”
婉辞嘴角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圣明的君主从来都不是得配的良人,所幸,她从未真正期待过。
“我曾承诺你娘亲,要为你择定最好的归宿,终究又要再辜负她一次。”慕青山长叹一声,眼眶温热,“这一生,我负她太多。”
“爹,在娘心里,未曾真正怨过您。”她每月都去鸿锦寺为父亲祈福,终究还是因娘亲的嘱托,“她最后的心愿是您一生平安康健。”
她不是没有怨过她的父亲,在她的母亲缠绵病榻的时候。当年她母亲尚且身怀六甲,父亲却因为酒醉与烟花女子有染。事后父亲虽懊悔不已,那女子却趁他外出公干之际上门羞辱母亲,母亲气极之下早产,也因此无法再生育,从此一病不起。
父亲许诺不再纳妾,家中唯有她一女,从小呵护备至。待她长至五岁时,曾经一度不愿接受父亲的好意,疏远父亲,直到七岁那年母亲病逝才回心转意。她始终不能忘记,憔悴不堪的母亲唯一嘱咐她的是孝顺她的父亲,不要去责怪他曾经的一时糊涂。
她随性惯了,加上父亲对她的教育的确与别的官家女子不同。他教她识字、游历大江南北,并不拘束她的行为,会将朝廷发生的事情告诉她,逐一分析利弊,会与她一同探讨,将她视作朋友一般。渐渐的,心头最后的郁结也完全消失。
她理解性情刚烈的母亲对感情的苛刻,也体谅母亲最后的原谅。所以,自小与父亲相依为命的她,感情格外亲厚。父亲一生因为此事不得宽心,反倒是她时常宽慰劝解。如今乍然分开,到底让她放心不下。
慕青山拍着她的肩膀,道:“爹此刻唯有一个心愿,那便是你能平安的度过在宫里的日子,那样,爹百年后还能跟你母亲交代。”
婉辞郑重的点头,从容的笑道:“婉辞请爹爹放心,就算那是龙潭虎穴,于我不会有太大分别。”
她从不去担心那些未知的事情,即便那会是个吃人的地方。
碧瓦丹柱,雕梁飞檐,金碧辉煌,气势恢宏。
坐着轿子行了半日后,停在了一处宫门外。婉辞抬眼望去,金黄屋檐蜿蜒至天边,闪闪发光,看不到高墙尽头。
这一路并不很长,婉辞却仿佛走了半日。进了一处素雅清幽的宫殿,正是她打此后的居所——净荷宫。令婉辞无限惊喜的是蓦然出现的一泓湛碧的湖水,波光潋滟、水木清华。微风送来,阵阵湿润的清香。
早有宫女太监一旁等候,见到她来,躬身行礼。婉辞不是热络的人,只淡淡的笑了笑,吩咐他们将她带来的行李归置妥当。领头的管事太监唐善保见她神色间倦怠疲惫,恐她劳顿,只命他们沏了茶,嘱咐他们一一参见,好叫婉辞确认。
婉辞懒懒的,也没太过费心去一一观察。呷了口茶,淡淡道:“我是不大喜拿规矩约束人的,只不过,这地方,你们待得比我久,规矩懂得比我多。倘若不出格,我能担待的都会担待。若是一旦出了格……”她清亮的眸子缓缓扫过底下众人屏息等待的面孔,续道,“我不会给任何人商量的余地。所以,谨言慎行、适可而止是我唯一给大家的忠告。”
底下几人原本看她气质温婉,嘴边犹带笑意,且声音温软,料她性子柔和。却不想那几句话,听着顺耳分量却着实不轻,都是心头一凛,这才察觉她温婉下有几分清冷的味道,再不敢小觑了她。
打发了大部分人退下,留下一相貌清秀、神态可亲的宫女名唤锦儿,见她上前道:“主子一路劳顿,且先休息着。本宫主位沈修仪娘娘正在佛堂礼佛,待娘娘回宫,奴婢再引主子参见修仪娘娘。”
婉辞听后,微笑颔首道:“知道了,你且先退下吧。”
锦儿退下后,霜娥领着她进到内堂,内室的布置淡雅精致,倒是合了她的脾胃。霜娥长长的舒了口气,道:“可把我憋坏了,小姐一上来便要立威信,倒教我大气也不敢出。”
婉辞闻言,浅浅一笑道:“你素来被我惯坏了,如今这地方不比家里,规矩要一样一样的学、一件一件的记在心里。倘若犯了点错,那是要挨板子甚至掉脑袋的,少不得你要上些心。”
霜娥嗔道:“小姐眼里,霜娥就是这般没有眼色的人么。霜娥在这一天,保不让小姐操一点心,事事维护着小姐,定不教外头那些人算计了小姐。”
婉辞好笑道:“你倒把外头那些人当作洪水猛兽了,我倒要领教领教霜娥姑娘的本事,看姑娘如何把下面的人治得服服帖帖。”
霜娥满面通红道:“霜娥一心为小姐,倒被小姐取笑。小姐你想,今日你进宫是早就定下的事,偏偏沈修仪去佛堂礼佛,难保这不是在给你一点子颜色看。”
“人还没见着,你倒是把人往坏处想,我从前倒没觉得你这般会猜度人心。”婉辞微微摇头笑道,“你还是帮我去外头看看,别让他们把我的书给弄坏了才是要紧。”
霜娥笑道:“奴婢遵命。”不等婉辞反应,就小跑了出去。
婉辞微微笑着,连日来的劳累涌上心头,竟不知不觉的睡了过去。
紫宸宫。
贵妃椅上,一高挑女子着桃红丝缎金银丝百鸟祥瑞纹常服,青色黛眉、狭长凤目,肌肤凝润如玉,眼波流转时自有一股灼人的神采。她闲闲的拨弄手上的扳指,慢条斯理的问道:“那新晋的颖贵人,慕翰林之女慕婉辞被分在了哪一宫?”
身旁早有一容长脸面、细挑身材的宫女躬身回道:“回淑媛娘娘,颖贵人被分在了净荷宫。”
“净荷宫,沈沁如那里么。”于冰艳冰冷的嘴角勾起一丝没有暖意的笑容,道,“倒是个不问事的主,的确是个好地方。”
“娘娘对颖贵人似乎格外关心。”那宫女微微靠近她一步,轻声道。
于冰艳细长的凤目斜斜的扫视她,声音冷漠。“明霞,聪明是要用在该用的地方的。”
明霞慌忙跪下,颤抖的道:“娘娘恕罪,明霞知错了。”
于冰艳冷笑声,扬一扬手,才慢悠悠的道:“本宫又没有怪你,何必怕成这样。”明霞松了口气,她看在眼里,不觉笑意加深,“给本宫备一份丰厚的赏赐送到净荷宫颖贵人那里,记住,务必仔仔细细看清楚她的反应再来回话。”
“是,娘娘。”明霞退出门外,走出许久,才转过身,长长的呼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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