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凌呆坐着,无助的看着远方的天幕。身前的坟墓还没埋起来,坟坑那么浅,作为坟墓已经很勉强,但在他眼里却犹如深渊,仿佛要把他吸进去似的。
杜凌清楚的记得这几个月的事。先是草原王征兵,百户长亲自带父亲应征入伍。不到一个月又来了几个痞子兵,他们先在他家的大帐篷里吃吃喝喝,然后以前线战事吃紧为由强行带走了他哥哥。
他哥哥十五岁,比他大两岁,但也没到草原上征兵的年龄。母亲稍微提了两句就被那几个兵大骂,其中一人还举起鞭子抽了两下,吓得他们任由士兵带走哥哥不敢吭声。
接下来的日子开始变得很艰难。
他们家的牛羊是不多,杜凌可以胜任放牧的任务,但家里的一些重活只能由母亲打理。更糟糕的是家里没了盐巴,而且母亲的鞭伤开始发炎。母子俩吃的东西开始减少,尤其是到后来母亲几乎不吃东西。再后来他母亲开始发烧,烧得很厉害,杜凌每次摸他母亲的额头都很害怕。
命运没能眷顾母子俩,杜凌失去了母亲。母亲临死前将他的手握得那么紧那么用力,杜凌也是,但这留不住母亲。
泪水不争气地流出,杜凌无声的在哽咽,他的声音早在母亲发烧的第五天就哭哑了。他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死去,但仅有的一点意识让他明白母亲不会再起来照顾他了。
哭了好一阵,等杜凌掀开门帘时已是黄昏,夕阳在远方照着他稚嫩的脸。孤独和绝望向他袭来,身子不禁一阵虚弱,跌坐在原地。
他这才想起他也有两天没吃东西了,所有人离开之后他还是需要填饱肚子才能活下去,不能忽略这一点。他扶着门框强自站了起来,走到案板旁边抓起快变质的熟羊肉吃了起来。这时候他背对着木板床上的母亲,眼神盯着前方什么也不想。看着母亲,或者想着事情,这些都会让他吞不下手里的食物。
杜凌伸向第二块肉的手停住了,转首看了眼母亲,泪水再次涌出。他不想再吃了,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他必须在天亮之前把母亲移入新坟,而坟墓还没开挖。
杜凌转身走过去,鼓起勇气拉起了母亲。第一下没拉动,他还是不忍心用力,似乎是在害怕吵醒母亲,但他必须开始动起来。
杜凌的双手牢牢抓住母亲的双臂,脚尖撑地向后猛地一用力,终于把母亲从木板床拽了下来。所幸,木板床是那种牧民方便拆卸移动的矮小的床,高度不足一尺,在他看来母亲应该不至于感觉到疼痛。
接下来是单调重复的活,杜凌慢慢的把母亲拉到了自家帐篷对面的老树下。他还不太累,但还是坐在母亲旁边休息了一会儿。天空星光黯淡,四周勉强能看清一丝轮廓,所有的黑暗向他施压,压得他一阵害怕,他不禁抓住了母亲的手。母亲的手如此冰凉,完全不似他印象中的温暖。他又一次告诉自己必须开挖坟墓,但他舍不得放手。
过了好一会儿,黑暗中的杜凌开始动起来,用双手开始开挖。草根牢牢咬着土地,使得他进展缓慢,手指开始破损,但他知道不能用工具。他们家属于北方大草原雄鹰部落,古老相传,雄鹰临死自啄坟墓,而得到雄鹰庇护的部落子民也需如此。只有用手挖才能体现对死者的尊敬,逝去的人才能回到雄鹰的怀抱。
杜凌挖了很久,四周静寂,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他的手已经磨破了,但他对疼痛已经麻木。他尽量挖得深一点,不过坚硬的土地跟他作对,阻挠他的行动,一点点消磨着他的意志。
杜凌哭了起来,抬首看着母亲,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黑暗中他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他站起来,走到母亲的旁边,盯着母亲,擦了眼泪,这下看得清楚一些。
看了一会儿,杜凌起来拉起母亲,小心翼翼地把她拉到了坟坑里。接下来他坐在旁边,面对着日出的方向,等着日出。
草原人有自己的送葬方式,逝去的人必须经过第一缕阳光的洗礼才能被掩埋。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会洗刷他们的罪孽,也会使他们有能力在另一个世界追随雄鹰的身姿。
杜凌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恍惚间他发现远边的天幕开始发白,太阳要出来了。
阳光忽然迸溅而出,洒落在这片草原上。青草悄然舒展禾叶,杜凌也不自主地挺了挺身体,他注意到阳光已经照到母亲的身体。阳光下母亲显得那么圣洁,那么安详。
杜凌跪到坑边,双手颤抖着捧起泥土举到母亲上方,泥土自他指缝间往母亲身上洒落。等他手里的泥土撒完了,他看了母亲最后一眼,便开始快速填埋起来。
填埋母亲之后杜凌找来三块石头放到母亲坟墓的三个角,留下右上角空着。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但小时候他看过百户长这么做,并告诉牧民这是一家之母下葬的标志。
做完这一切,杜凌茫然地站在坟头,呆了许久。之后他去了帐篷里,拿了换洗的衣物和家里仅有的匕首,打包背起出门。他走到母亲坟头下跪,磕了三个头,起身便走。
家里已经没有食物,牛羊也已经被带走,那顶大帐篷和里面的家当他可带不走。对他最好的选择就是赶紧找到有人的地方生存下来。
杜凌向着太阳走去,他爸爸和哥哥被带走时也是这个方向。他要找到他们,告诉他们家里的噩耗。他们听到母亲去世肯定会很伤心,哥哥可能会嚎啕大哭,爸爸不会,谁都没有见过爸爸流泪。
杜凌记得东边大约一天半的路程有三家子牧民。他们也是姓杜,跟杜凌家是亲戚。他们家的杜豪跟杜凌是一辈同龄,而且两个人玩的来,经常一起骑马捣蛋。杜凌决定先去那儿,跟他们要些口粮,然后继续向东。
长途行走对杜凌来说不算什么,从小放牧的他独自走个两三天都是小事。更何况现在满腹心事,心里酸楚,途中的枯寂都没有体会到。路上他很自然的摘了些遇到的野果填肚,喝了些泉水解渴。不过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他做了这些事,纯粹是他的身体本能和潜意识在替他做主。
等前方出现一片废墟的时候他才猛然惊醒。
前方焦土一片,倒塌的帐篷、烧焦的家具、倾斜的牛车让杜凌心口堵塞。更触目惊心的是倒塌的帐篷门框旁边有一摊血迹。杜凌肯定这不是牲畜的血。因为不管是牛羊马狗,他们的血都偏黑偏稠。
这肯定是人的血。
得到这个结论的杜凌脸色刷的一下白了,心脏扑腾扑腾开始加速跳动。他环视了一圈,看到没人后才仔细打量起眼前的血迹。这么大一片血迹如果是一个人的,那这人必定会死。如果是两三个人的……
“雄鹰在上”。
这是杜凌这周以来讲出的第一句完整的话,声音粗糙沙哑,放佛很不习惯。不过,说了这句部落禅语,他浑噩的脑子开始慢慢地清晰了起来。
眼看这片废墟,杜伯伯一家一定是遭人劫掠了。另外,看这附近草地翻皮的痕迹,起码有十余铁骑来过此地。而且,杜凌还能看出这些马匹肯定是上了铁蹄的。寻常牧民打铁蹄哪有那么容易,而且一下子还是十匹之多。
应该是士兵。
杜凌又是一阵发虚,他知道自己猜的应该错不了。只有军队才有这份财力上铁蹄,而且行军又是远征又是冲锋,没了铁蹄没有哪匹马能承受这样的苦活。
杜凌觉得背后凉飕飕的,虽值正午,额头已经渗出冷汗,心里怕得要命。不过他咬了咬牙,开始行动起来。
先翻翻倒塌的帐篷和烧焦的家具,看看有没有留下什么吃的。找了一圈他没找到任何食物,倒是他在向东的斜坡找到了一座坟墓。
坟墓的方位倒是很对,符合雄鹰部落下葬的习俗,但是坟墓大小不对,四角也没有标示逝者身份的石头。
可能不止一个人一起被埋在这里,而且肯定不是士兵埋葬的。
杜凌摇了摇头,决定不管这些。他继续向东走。这次他不知道前方会有什么,还有什么残酷的事实等着他,但他必须找到别的牧民。生存和寻找亲人对他越发迫切起来。
现在的他可没办法再神游物外了,广阔的草原让他孤独,未知的未来让他恐惧。家里的惨变,伯伯家的噩耗,可能兵败的部落军队……这些思绪纷沓而来,如潮水般淹没了他。
次日早晨,快饿昏的杜凌找到了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两块小麦饼。杜凌几口就咬掉了第一个,等吃掉第二块麦饼一半的时候他才攸的醒悟。他万分不舍的将剩下的一小半麦饼重新包了起来,揣进了怀里。
走了整整一个月,杜凌野果果腹,怀里的麦饼留着不敢吃。途中遇到了一些牧民的帐篷,或是倒塌或是烧毁,硬是没遇到任何一个人。他的身上已经肮脏不堪,蓬头垢面。
直到遇到这件房子。
这里已经是青草稀疏,土地开始荒凉。眼前这间房屋杜凌更是没见过,与草原部落的牧民帐篷不同,这间房子有座基有横梁有窗户。
没办法搬走,这是杜凌对这房子的评价。
不熟归不熟,杜凌还是打开了房门进去。房子是两间,进门有桌椅、土灶,里间是土炕和几困扎草。
杜凌快步走到土灶前打开锅盖,失望的发现没有吃的。不过,铁锅旁边倒是看到了两个陶罐,一大一小,大的装着面粉,小的装着盐巴。
可以做吃的了。
杜凌头一个念头就是开火做饭。十三岁的他虽小,帮母亲做饭已是不少。现在有面和盐巴,和面烧饼子不在话下。
不过心细的他看了看屋里,窗户虽然漏风,但屋里还算整洁,不像是废弃的房子。于是他决定还是多等一会儿,等房子主人来了求他给自己一顿吃的。
这一等就等到天黑,黑漆漆的屋子里杜凌耐不住饥饿,终于把珍藏了一个月已经变味的麦饼吃了下去。
明天早晨再等不到房子主人就一定要开火做饭。杜凌睡着之前又一次对自己强调了这一点。
是夜,没有月亮和星星,整个天空之下都是漆黑一片。只有远处传来吱吱虫鸣,杜凌的呼吸都细不可闻。
房门砰地一声被人踹开,熟睡的杜凌猛地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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