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府内,谢鲤听完谢莫袂的话,陷入了沉默。
谢莫袂垂手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父亲的脸,心中莫名有些紧张。
昨夜发生的事情他一个字不漏的转述给谢鲤,但是隐去了司朔的存在,只说有另一伙人与五邪教相争斗,并着重强调了他们可能与军部有所勾结。
谢鲤眉头紧锁,心中已有几个怀疑的人选,但是毫无证据,刚刚派出去查看的人也回来禀报,并无所谓的灰袍尸体,甚至连打斗的痕迹都没有发现。如果谢莫袂没有说谎的话,那只能说明一件事——他们手脚很快!
“你先回去吧,这件事用不着你操心。”他示意谢莫袂先退下,“回去之后好好安慰一下你的妹妹,她一个姑娘家见识到这种事情,可不要留下什么阴影。”
谢莫袂点点头,转身离去,临出门之际,他停下脚步,又多了句嘴
“父亲,可否在查清之后将所涉及人员告知于我。”
“我不是说过了,这件事由我全权处理的么?”
谢莫袂停在门口,眼神没有退缩。
“请父亲告知于我。”
谢鲤看着他坚定的眼神,心中一软。
“好。”简简单单一个字,谢鲤说出来却感觉千钧在身。
谢莫袂得到答复,飘然离去,他向父亲要这些,不光是为了履行与司朔的承诺,更是觉得愤怒和不甘。
每当想起那些灰袍人,他都会暗暗生恨,自打听过司朔那些话后,他对五邪教恨之入骨,而和他们合作的南晋军部,更是欲亲手除之。
只是,他无能为力。
也许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所知道的东西,告诉司朔吧。
谢莫袂走了出去,天正好,昨夜的大雨洗净尘埃,他站在一棵枝繁叶茂的古樟下,抬起头,看着这片蓝的没有一丝瑕疵的天空。
“这片天空下,还有多少人在遭受五邪教的折磨呢?”他默默想着,任凭阳光穿过树叶的间隙,撒在他身上。
……
司朔莫名有些喜欢这样的艳阳天气,即使一段时间后就会变的燥热,但是雨后的清新,和略微灼热的光亮,让自己舒服的紧。此刻的他,又临北街。
北街白天人不算多,但绝对说不上少,依然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司朔穿着一身黑白相间的襕衫,头戴方帽,踱步其中,一副书生模样。
他来这里,倒不是来闲逛,而是觉得五邪教和南晋军部也许会在这里留下一点点线索,但是内心其实明白,可能性并不大。
“咚咚锵——咚咚锵——”司朔面前的一块相对宽阔的地方被游人围的水泄不通,还有人敲锣打鼓。
司朔眼前一亮,他不是一个讨厌看热闹的人。
“各位瞧一瞧看一看诶!”司朔挤进人群,看到正中央站着一名面容姣好的少女提着锣,吆喝着,身边蹲着位背了把长刀,一脸不乐意的少年,两人看服饰,皆不是南晋人。
少女见围过来的人已经很多了,便收起锣鼓,轻轻拍了拍一旁蹲着的少年,“阿九,到你了。”
名为阿九的少年缓缓起身,看着游人兴奋的脸,叹了口气。
他拔出刀,吹了口气,刀背在太阳下有些晃眼,游人们已经有些不耐烦,开始起哄子。
刀动了,快到让人眼前只留一道残影,刀光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绽放,围观的游人只觉每一道刀光都是奔着自己而来,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一步,给不算拥挤的北街造成了小小的骚乱。
少年阿九面容冷峻,长刀在他手中宛如手臂一样灵活,劈,砍,刺,长刀的大开大合,他在手中体现的淋漓尽致。
游人爆发一阵喝彩,如此精妙而大气的刀法,哪怕是表演,也是难得一见,但是演出并未结束。
早已退在一旁的少女不知从何处拿起一把长剑,两刃平扁,中间刻着血槽——显然是一把开了锋的真剑。
少女站在阿九背后,将长剑剑锋对准了他。阿九依旧舞着刀,对背后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少女向四周观众浅浅一笑,随后,用力向他刺去!
游人发出一声惊呼,有的人甚至大声提醒着阿九,但是,已经为时已晚。
阿九的后背此时完全没有一丝防备,就这么赤条条地被她一剑刺来,有的游人甚至已经闭上了眼,仿佛已经看到阿九横尸的场面。
就当剑尖即将刺破阿九的衣服时,他的嘴角勾勒出一道难以察觉的弧度,随后以刀代枪,回身,挑!
好干净利落的一个回马枪!
游人中爆发出一阵更大的喝彩声,少女的剑被挑飞,插在一旁,阿九的刀抵在少女白皙如玉的脖子上,差一分,便能刺入。
纵使被刀架在脖子上,少女也没有惊慌,面带一丝微笑,早已习以为常。阿九收刀入鞘,走到少女身边。少女提起裙裾,向四周行了一礼。
阿九则拿起锣鼓,伸向游人,对于如此精彩的表演,富庶的临安人自然不会吝啬,一时之间,锣鼓上的铜钱堆如山高。
表演结束,游人缓缓散去,而司朔并未离开,他看着正在收拾东西的少年少女,迈步向前。
“这些临安人果真有钱,不似那些边塞的吝啬鬼。”少女看着堆积成山的铜钱,有些开心的对阿九说着,手里撑着一个口袋,而阿九正将铜钱往口袋里倾倒。
阿九脸上没什么变化,有些不满的嘀咕着“阿芸,为什么我们非要做这等事,随便在大漠砍几个马匪得的钱就够我们用一辈子了......”话未说完,身形一个摇晃——还好,钱未洒出。
“谁?”阿九有些气愤,换谁屁股被莫名其妙踢上一脚,心里恐怕也不会好受,若不是顾忌这里还在临安街头,阿芸又在身边,不想惹麻烦,早已抽刀向身后砍去。
但这并不能改变阿九现在怒气冲冲的事实,他转过头,想看看是谁感踢他阿九大爷的屁股,却正看见司朔笑盈盈的脸。
阿九眨眨眼,司朔也眨眨眼。阿九闭上眼,再度睁开,发现面前还是那张英俊带笑又十分欠揍的脸庞,怪叫一声,“阿芸快跑!”便抽身往外逃,却被司朔一把拽住。
“跑什么,故人重逢,不应该开心么?”司朔的脸带着不怀好意的笑。阿九缩了缩头,不敢说话。
阿芸听见阿九的叫喊,连忙将视线从钱袋子上挪开,看见此景,有些惊喜,急急忙忙将钱袋子扎在腰间,上前行礼
“阿芸见过司公子。”
“阿芸不用如此客气。”司朔放开拽住阿九的手,微笑还礼。阿九也放弃挣扎,缩回阿芸身边,阿芸牵起他的手,又摸了摸他的头,像哄小孩子一样哄他。
“不知司公子来临安是有何要事?”阿芸有些好奇,自五年前大漠一别后就再也没见过他,阿芸可是知道司朔是北齐人,今日临安重逢,她也有些好奇。
“此地人多眼杂,换个地方叙旧。”司朔环视周围,答道,随后便向远处走去。
阿芸见状,拉起还像个木头人一样的阿九,紧跟司朔,连行头都未收拾。
北街李记酒楼内,人声鼎沸,这里的烧兔头和美酒杏花青,方圆百里都小有人气,慕名而来的客人数不胜数。
一道屏风,隔离了外面的吵闹,屋内挂着山水花鸟图,还有几张书法,虽都是赝品,但依旧栩栩如生,靠窗的小台子上还放着一盆吊兰,这间雅座,价格不菲。
司朔和阿芸阿九对立而坐,司朔饮一口杯中美酒,酒液呈淡青色,进口略为涩苦,入喉甘甜,回味有一股杏花的清香,这杏花青确实名不虚传。
桌上的菜肴已被吃了个七零八落,阿九就像疯了一样往嘴里塞菜,不吃白不吃,反正是司朔那家伙请客。
“司公子,五年未见,今日重逢,可真是龙凤之姿。”
“阿芸你也从一个小女孩出落成一位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听了司朔的话,阿芸的脸飞上两抹红晕,“司公子说笑了。”
阿九有些不满地抬起头,正看见司朔将目光对准他,随即赶紧低下头,却被司朔喊住“阿九,我有些事情要问你。”
司朔放下已经空了的酒杯,正色道。
阿九无奈地放下筷子,望着他,“首先声明,来南晋之后,我可没做什么其它不好的勾当。”
“你为什么来南晋?”司朔没理会他的话,自顾自地问道。
“阿芸想来看看,我就陪着她来咯。女人啊,真是麻烦。”阿九满不在乎地回答道。
司朔望向阿芸,阿芸无辜地摇了摇头。司朔又将目光转回阿九,阿九又眨了眨眼,憨憨一笑。
终于,在司朔眼神的逼迫下,阿九败下阵来“行了行了,我说还不成吗。”他举起双手做投降态,狠狠剐了一眼阿芸,阿芸满不在乎地瘪了瘪嘴,扭过头不去看他。
“有人委托了我一个任务,来临安杀一个人。委托费用,黄金一千两。”
“一千两黄金就让你这家伙千里迢迢从塞外赶到临安?”
阿九不可否则地耸耸肩,“一千两的话,虽然确实不少,对于我来说,杀几窝马贼就差不多了,”他的脸色变的严肃“那个人告诉我,此人可能与毕节之乱有关。”
司朔陷入沉默,毕节是南晋边境的一个小镇,十九年前,突然被大军围剿,理由是包藏叛贼,全镇被屠戮殆尽,到最后也没有找到所谓的叛贼,很多人都怀疑其中另有古怪,但是南晋方面的沉默,有关信息也被封锁,就连当初参与这件事的军队都无从查起,许多有心人只得作罢。而阿九,正是当年毕节之乱仅存的幸存者之一。
“委托人是谁,那个有关的人又是谁?”司朔追问。
“委托人穿着黑袍,遮着脸,”阿九回答道,“本来我是不太相信这个人的话,但直到他拿出一面南晋的军令,上面还盖着兵马大元帅的印信,不似作伪。虽然我没见过他的印信到底长啥样。”
司朔扶额,有些无语。
“至于要杀的那人,则是南晋宰相,谢鲤。”
“谢鲤?”
“对,就是这个名字。”
司朔眼睛眯起来“此事有蹊跷。”
“你看吧,我就说这件事有古怪,一个莫名其妙的人过来跟你说当朝宰相是毕节之乱的罪魁祸首,怎么想都有问题呀!”阿芸也在一旁帮腔。
“不管他是不是,起码有条线可以追查。”阿九攥紧拳头,语气低沉,额头上青筋暴起。
司朔叹了口气,现在的阿九,和以前的他,多像啊。同样的被仇恨冲昏头脑,同样地不顾一切,但是这样,只会被怒火吞噬,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点燃这个火药桶,最后让真凶逍遥法外。
“这件事,和我一起调查,如何?”他没有安慰阿九,这个时候他需要的并不是安慰,而是指引。
“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参与这件事的恐怕还有五邪教。”随后他将昨日所发生的事一一告诉阿九。
“恐怕幕后主使另有祸心。”司朔喃喃自语,而阿九也并非那种没有脑子的人,五邪教他是听说过的,这样的门派和南晋军部有所瓜葛,恐怕真的没那么简单。
“而且你想过没有,边塞的人没一个不知道你阿九的名头,你作为毕节遗孤也不是什么隐秘的事情,那么南晋为何不斩草除根,而是任由你在大漠里活到现在?”
“毕节遗孤并非只有你一个,其余人在大漠也是响当当的名头,他们的愤怒也并不比你少,而委托你的人,肯定也同样委托了他们。”
“这是一起彻头彻底的借刀杀人。恐怕毕节之乱的真正幕后指示,是南晋军部,甚至就是戍边军!”
阿九沉默良久,呆呆地注视着司朔“那,那我该怎么办?”
他前十九年,无时无刻不被怒火所填满,哪怕是在与阿芸相识之后,有所削减,但是从未消退。当委托到达后,他满心欢喜地以为终于能手刃仇人,为这段复仇画上休止符,可是突然被告诉真凶另有其人,甚至可能是与他毗邻十多年的戍边军,这种转变,让他一时间无所适从。
阿芸抱住他,让他的脑袋枕在她的肩膀上,一只手轻拍着他的后背。
外面阳光依旧猛烈,只是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吹的街旁的行道树簌簌作响。
林欲静,而风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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