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春争。
是裴春争。
他怎么会在这儿?
乔晚目光往后一看。
在少年身后还看到了几个修士,有男有女。
穿着件水蓝色罗裙,笑容软糯的,那是穆笑笑。
通红的一身的,容貌俊美,墨发长到脚踝的,那是凤妄言。
还有,娃娃脸抄胸一脸不耐烦的,那是萧博扬。
四个人,从千里之外的昆山,就像凭空出现一样,活生生地站了她面前。
乔晚脚步一顿。
裴春争手里捞着那木盒,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神情冷淡地移开了眼,落在了敞开的木盒中。
她吃了易颜丹,他没认出来她。
目光一触及到木盒里的蝴蝶玉扣,少年全身一震,一双眼像是被猛地被刺了一下。
复又抬起头,死死地看了眼乔晚。
几乎就在这么一瞬间,他还以为他看到了,看到了乔晚。
但目光落在面前这丫鬟身上的时候,看见平庸的一张脸,少年的目光有一瞬间的茫然无措。
一样的。
一样的服饰和打扮。
但脸,却不一样,眉毛、眼睛、鼻子、嘴,平庸寡淡,没哪一处相像。
反倒是身后的穆笑笑,可能是以为乔晚被吓着了,柔声问,“你无事吧?”
乔晚抬眼,看了眼穆笑笑,摇摇头,抄起木盒转身就走。
留下四个人站在原地。
穆笑笑看着乔晚离去的背影,眨眨眼,喊道:“诶,你等等……”
乔晚脚步没停。
穆笑笑下意识地看了眼裴春争。
少年蹬着黑靴,劲腰负剑,沉默不语地看着小丫鬟离去的身影。
心里像是被一只手用力搅了一下,呼吸一滞,终于反应了过来。
乔晚早就没了。
自从上元节之后,他和乔晚就再也没什么接触,一直到……笑笑她回来。
再到她从太虚峰上跳了下去。
太虚峰上,是他见到她最后一面。
那丫鬟离去的背影,像极了一个人。
不是乔晚。
裴春争愣了一愣,触及到穆笑笑担心的目光,见她包裹在蓝色衣裙下玲珑窈窕的身姿之后,猛地又明白了过来。
刚刚那丫鬟离去的背影像极了笑笑。
裴春争抿唇,目光沉沉。
至于乔晚。
他想不起来。
他已经想不起来她真正的背影是什么样了,就像个模糊的影子,分不清也辨认不出来。
少年的目光慢慢地复归了清明,浑身上下,又冷得像挟裹了一肩的风雪。
“方才那小丫鬟行色匆匆也不知道是要去做什么。”穆笑笑眨着眼,一脸惊讶,“是有什么急事吗?”
凤妄言本来就不耐烦,眼一瞥,瞧见少女望着丫鬟离去的背影,一脸好奇的娇态,扯着唇角轻笑了一声,抬手抚了抚少女的黑而软的长发,“这么好奇,叫她回来问一问不就知道了?”
感受到落在了头顶的火热触感,穆笑笑红了红脸,摆摆手,“这就算了,这太麻烦啦。”
*
这么溜了一圈,回到了“云修院”的时候,乔晚脸色的变化,就连如镜也看出来了。
“这怎么了?刚刚出去还好好的?怎么现在脸色这么差?”
如镜疑惑地看着乔晚。
这不之前还红着脸嘛。
“这怎么回事?是不是被谁欺负了?”如镜问:“要被谁欺负了,你就去找少爷,你是少爷院里的人,谁能欺负你啊。”
乔晚:“没人欺负我。”
如镜指指点点:“那这儿是怎么回事?”
正巧这个时候,岑清猷刚好回到了“云修院”,一眼就看见了蹲在廊下的两人。
“怎么了?”
如镜拍拍衣服站起来,行礼,指着乔晚,“少爷,你看,你看辛夷这脸色。”
岑清猷低下眼,“是发生什么事了?”
乔晚摇头:“没什么。”
眼一瞥,目光不经意落在了岑清猷袍角。
乔晚猛地一愣。
是血。
岑清猷垂袖站着,白色的袍角上落了一片暗红的血色,看上去扎眼得很。
察觉出来了乔晚的目光,岑清猷也愣了一愣。
如镜先叫了出来,“少爷!你袖子上这血!”
岑清猷振了振衣袖,“我这血是早上除妖的时候沾上的,不打紧。”
说着,面上露出了点儿困惑,“这段时间不知怎么回事,妖氛肆虐,整个栖泽府每日都要妖魔作祟。”
“妖氛倒没什么,有岑家护着栖泽府,就是林家那儿,”岑清猷低声,面色不太好看,“我有些担心。”
岑清猷进屋去换衣裳,乔晚转头问如镜,“林家?”
毕竟也是云修院里的人了,如镜看着乔晚一脸懵懂的模样,拉着乔晚重新在走廊下,一屁股坐了下来,开始给乔晚科普岑家历史。
“你刚来岑家,不清楚。”
“少爷口中的林家,在栖泽府北边儿,那是我们岑家的世仇。”
据说,岑、林两家是在魔域和修真界死磕的那场大战中结下的梁子。
俩家本来关系不错,那场大战种也是并肩作战,一块儿御敌的同盟,但在“扶风谷”一役之中,两家突然就这么闹掰了。
岑家指责林家胆小怕事,援军迟迟不发,害的岑家三十六名子孙殒命于扶风谷,到现在只剩下岑向南这一脉,而林家则指责岑家与魔域相勾结。
当年的往事,早就说不清楚了,但两家的世仇却结了下来。
每隔几年,总要相杀一场。
如镜叹了口气,“本来有岑家镇着,栖泽府那些妖魔鬼怪也不敢乱动,但最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个个跑出来害人。少爷每天早上都要去除妖,太阳落山了才能回来。”
乔晚膝盖一痛,面前迅速掠过一张獾脸。
她好像知道这妖氛是怎么回事……
“这倒没什么,大不了多跑几趟得了。”如镜道,“但现在就害怕林家人不安分。”
回想岑清猷温温柔柔的模样,和他袖子上凶残的一片血红。
乔晚嘴角一抽,“少爷不是和尚吗?”
如镜白眼,“妙法尊者的徒弟,能一样吗?”
“和尊者相比,我们家少爷脾气已经足够好了。”
乔晚心里默默感叹:……这果然是师门一脉相传的凶残啊
乔晚和如镜唠嗑的功夫,少年已经换了身整洁的衣袍,踏出了屋门。
岑清猷踏出屋门,正好瞧见和如镜坐在一起的丫鬟,想到刚刚乔晚这低沉的脸色,略一思忖,笑道,“辛夷你陪我去一趟寒山院吧。”
眼前少女的眼顿时“蹭”地一声就亮了。
岑清猷:……
虽说被点拨之后,他想通了,但看见乔晚这骤然变化的神色,突然间也感到了那么点挫败,就不知道“辛夷”对他娘的喜爱,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乔晚和岑清猷刚到寒山院的时候,就见沐芳守在外面,从主屋里隐隐约约传来了交谈声。
岑清猷上前一步,“母亲有客吗?”
沐芳欠身,“是昆山来的贵客到了。”
岑清猷好脾气地问,“可是打扰母亲了?若是打扰了,我与辛夷改日再来。”
岑清猷这嗓音不大也不小,但屋里的人却听得清清楚楚。
很快,就传来了岑夫人温和似水的嗓音,“是二少爷吗?进来说话吧。”
岑清猷还没忘跟着他的乔晚,回头,“辛夷,来。”
乔晚默默无语了半晌,定了定心神,埋头跟上。
算了。
江湖这么大,不是冤家不聚头,碰上也是缘分,合该她命里犯这一劫。
她现在吃了易颜丹,就算是裴春争和穆笑笑也不该认出她来。
踏进里间,乔晚抬头,看了一眼。
萧博扬他们四个分别坐在几把椅子上。
岑夫人坐在首位,云鬓雾鬟,眉眼清丽婉约。
她今日穿了件梨黄色的襦裙,手臂上搭了件葱色的披帛,金镯松松垮垮地套在雪白的腕子上,极其招人眼。
乔晚跟着岑清猷进了屋,就默不吭声地退到了一边儿当摆设。
裴春争瞥了她一眼,收回了视线。
萧博扬也斜睨了她一眼,明显是认出来她就是之前那失礼的丫鬟。
但人毕竟是岑府的人,他们过来是求岑夫人帮忙的,哪有一上门先指摘别人府上丫鬟失礼的道理。
故而,穆笑笑等人一转头,看见了岑清猷和乔晚,认出乔晚之后,都默契地没说什么。
区区一个丫鬟,还不值得他们放在心上。
眼见萧博扬这几个确实关注不到她这“卑微”的小丫鬟身上,乔晚放松了四肢,平静地听着以裴春争为首的一干人和岑夫人交涉。
听裴春争所说,是来求医的,求岑夫人帮忙解了穆笑笑身上这寒热之毒。
穆笑笑身上那寒热之毒,其中“寒邪之气”还是乔晚留下的锅。
本来高兰芝和青崖道人已经约好,要给穆笑笑解寒热之毒,没想到等裴春争他们到了,又出了岔子。
青崖道人留了封书信,飘然远去,只留下两个小道童看守洞府。
等穆笑笑几个赶过去的时候,纷纷傻了眼。
信里青崖道人极尽歉疚地表示,自己要事缠身,实在走不开,并给他们指明了一条路,让他们去找她好友岑夫人帮忙。
没办法,来都来了,也只能遵从青崖道人信里面说的,给岑府递了拜帖。
“事情就是如此。”
毕竟是要求人,裴春争站起身,垂眸躬身行礼,难得卸下了一身的傲气,“听说夫人‘悬丝灵针’能驱邪导毒,还请夫人施以援手。”
岑夫人听完,看向了在场的病人——穆笑笑。
穆笑笑也忙不迭地站起身,不大好意思地牵了牵裙角,“笑笑厚颜,请夫人帮忙。”
“原是如此。”岑夫人温温柔柔地笑。
笑着笑着,忽然叹了口气,咳嗽了两声。
“但我已经许久没拿过灵针了。”
“倒不是我不想拿,只是医不自医,”岑夫人面色苍白,但眼神却很有神采,“我如今的身体,已经做不到再运动灵针。”
裴春争和穆笑笑都一愣。
猝不及防听到这么一个重磅消息,乔晚也愣在了当场。
不能运动……灵针了?
红衣的俊美青年闻言,墨眉一皱,冷下脸来,“夫人这话什么意思?”
岑夫人看了眼面前这抹火红的身影,倒也不生气,不疾不徐地说,“我这几年身体大不如以往,已经做不到再运动灵针。”
“稍后,穆姑娘你留下,我帮你瞧一瞧。”岑夫人安抚般地笑了笑,“这毒,说不定还用不上灵针。”
岑夫人帮穆笑笑看病的功夫,屋里留不下这么多人。
于是,乔晚就被岑清猷赶了出来找沐芳。
乔晚蹲在门口和沐芳看着远处的青楼,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想到刚刚岑夫人说的话,乔晚心里沉甸甸的,始终没想明白,那不能运动灵针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纠结了一会儿,乔晚还是选择向沐芳套话。
“我刚刚在屋里听夫人说,夫人已经没办法再运动灵针了,沐姐姐,你知不知道这其中缘由?”
沐芳狐疑:“你问这个做什么?”
乔晚摇头,“我只是听说夫人‘悬丝灵针’是天下一绝。”
沐芳扭头看了眼主屋,忧心忡忡,“夫人身体一向都不太好,这都是当初和林家相争的时候,落下了病根,前些年还能靠养命珠养着,但前几年养命珠丢了之后,夫人这身体就每况愈下。”
乔晚:“养命珠是什么?”
沐芳:“养命珠是至宝,也是当初夫人的陪嫁,揣在身上,能涵养灵气,温养人体。”
乔晚皱眉:“神器不该好好守着吗?这怎么丢的?”
沐芳也不瞒她,“养命珠夫人一直随身佩戴,但突然有一天就这么丢了,第二天找翻了天也没找着。护府的也没反应,也没发现什么异常。”
护府阵法没反应,也没人闯入……
乔晚:“那就是有内鬼?”
沐芳低声:“我们的确也是这么想的,但排查了这么久,还是一无所获。”
“最重要的是,养命珠没了,现在提这个也是白提。”
乔晚:“那夫人……”
沐芳看出来了乔晚的未尽之言,“若没有养命珠傍身,夫人至多还能活……”
沐芳犹豫了一下,伸手比划了个字数。
三五年。
“所以,这才不让你留在寒山院伺候呢,说是怕耽误了你。”
屋里。
这已经是他不知道第几次往屋外看了。
裴春争目光微侧。
明明……明明就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耳畔传来岑夫人的嗓音,却朦朦胧胧的,始终落不到实处。
一看见这丫鬟,他就感到焦躁,感到不安。
就好像那个丫鬟身上藏了什么东西,他不得不去找。
可是他找不到。
他身上这不自在无非和乔晚有关,乔晚,就像附骨之疽,甩不开,丢不掉,她明明如影随形,但他不论如何都找不到她。想剜去,却不得门路。
裴春争握紧了的指节,再度死死地咬紧了牙根。
找不到。
就像当初找乔晚一样,双目赤红地绕着太虚峰下找遍了也没找到。
“裴小郎?”
岑夫人的嗓音拉回了裴春争的思绪。
意识到自己在走神,裴春争如梦初醒地松开了手,面无表情,嗓音低低的,“抱歉。”
*
“养命珠要是能找回来的话……”乔晚问,“有没有用?”
沐芳:“这是神器,当然有用了。”
“家主呢?”乔晚追问,“家主怎么说。”
来岑府这么长时间了,她还从来没见过岑向南的身影。
沐芳也把目光望向了青楼。
远处,素雅的青楼掩映在一片乌桕林中。
“家主与夫人关系不是很好。”沐芳低声,“这几天,栖泽府上,不知道怎么回事,妖气肆虐。家主这几天忙得足不沾地,就担心林家趁机发难。”
乔晚“哦”了一声,正打算再问的时候,突然看见岑清猷跨出了门槛,朝廊下方向喊了一声,“辛夷。”
乔晚拍拍身上的灰,和沐芳道了声谢,跟了上去,和岑清猷一起走出了寒山院。
没想到岑清猷回去拿了点东西又走了,离去前带走了如镜,只留乔晚一个人待在了云修院里,一直到晚上都没回来。
这个时候,就暴露出了整个云修院只有两个家仆的坑爹之处了。
作为整个云修院目前唯一一个大活人,乔晚还不能下去,只能守在主屋,等着岑清猷和如镜回来。
等了半天,院外终于传出来了一点儿动静。
乔晚赶紧抓起桌上的灯笼,踩着台阶迎了下去。
刚下了一半,脚步硬生生地刹住。
乔晚拎着灯笼,看向了眼前。
一只黑靴踩上了台阶,来人抬起了明艳的脸,看向了台阶上拎着灯笼的乔晚。
少年确实是少年。
但是,是个腰上挂着暗红锦囊,腰线纤细有力的少年。
少年目光沉沉,灯笼光晕落在他眼底,倒映着点点幽明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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