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伦敦城内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使城内各处雾色蒙蒙,大街小巷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越发肮脏不堪。
这原本该导致街道上行人骤减,但由于今天是烟火节,为了能在夜晚到来之前做好万全准备,市民们完全无视了天气的阻碍,各处广场的志愿者队在下雨前就颇有先见之明的将晚上要用到的烟火柴薪都搬进了附近的建筑里,这会儿雨停了,正好继续前头未完成的划地盘,搭帐篷,架火堆。
嘉丁纳家招摇的四轮马车驶过皮卡迪利广场时,还因为横穿广场,在石板路上留下了一道又一道夹杂着泥块儿的黑黄色车辙而招致了周围围观民众的咒骂,可当马车在皮卡迪利大道的第一个岔路口停下时,氛围却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岔道北面的萨克维尔街虽然平时就很安静,但因为比邻皮卡迪利广场所以人流量一直不低。
而此时此刻,却没有任何人抄捷径打这条街过,街面上冷清地只能看到早上清道夫遗落下的枯叶被寒风吹起,又因过重的湿气而落下。
玛丽摩挲着下巴看了一会儿,随即走到前头吩咐马车夫说:“朝前开,你去马斯登医院把乔斯福医生接来,我去萨瑟伦书店喝杯热茶等你们。”
“您一个人吗?”马车夫不安地问,“我在外头等你吧。”
“这家店没开业前我就发现了他,买下了里头的第一本书,我和店主萨瑟伦先生是老熟人了,没什么值得担心的,让我自己单独待会儿。”
马车夫见她如此坚持,便退了一步道:“那等您进去我再离开。”
玛丽扯扯嘴角道:“随你,祝你好运。”说着,她朝那排挂着椭圆形蓝绿色招牌和深绿色边框的橱窗走去。
看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两扇嵌玻璃的木质大门后头,他讪讪地压低了帽沿,吆喝了一声继续往西走。
他没注意到,在她踏进书店的同一刻,书店里透出的光线突然消失,那是角落里为了补充光线而安上的小风灯被全数熄灭的缘故。
与此同时,木质楼梯处传来了几声肉体撞击橱柜的闷响。
“都别动。”这句话带着懒洋洋地鼻音,让人听不出是否具有警告的意味。
昏暗的视线中,玛丽清楚地看见空气中闪烁的一丝猩红。在这点红光的另一端,抽着雪茄的高大男人正倚着书柜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他的眼神精明谨慎,与他那纽扣歪斜、外套皱巴、领口大开的外表形成极大反差。
玛丽对这些不甚在意,她的目光从对方长得温柔敦厚的下巴扫过,那熟悉的轮廓足以使她的眉眼柔和下来,于是她行了个屈膝礼道:“午安,霍金斯将军。”
“午安,玛丽小姐。”他将靠墙摆放着的椅子拖了一张出来摆在房屋正中央说,“这刚好有个合适的位置,我想你可以先坐下来和我聊聊。”
“像个受调查的嫌犯?”玛丽挑眉笑道。
“噢,当然不……”,他含着雪茄含糊地嘟囔着,从玛丽一见面就叫破他身份起,他就预感到她不好糊弄,但他没想到这小妮子讲话比他预料得还更不留情面,他话还没说完,她就眯起眼睛讥笑道:“所以您的意思是我已经是个被定了罪的罪犯?”
霍金斯将军慢悠悠地吸了口雪茄,又慢腾腾做游戏似的吐出了一圈白色的烟圈,而后他似乎玩腻了,想把雪茄熄灭,不过左看右看都是易燃物,因此他把雪茄按到了自己胸前的勋章上。
这一不拘小节的动作使他又重新获得了玛丽的好感,她把椅子又给拖到了柜台后,这样柜台处就有了两把对坐的椅子,就像偶尔没什么客人时玛丽会和汤姆.萨瑟伦先生一块儿坐着喝茶一样,她占了其中一把椅子,朝后头喊说:“萨瑟伦先生,给我们都来点儿茶好吗?”
楼梯后头藏着的两个士兵听她朝着这个方向喊话,知道自己暴露了,索性压着萨瑟伦先生走了出来。
“行了,把他放开,你们到外头看着。”霍金斯将军见两个受过训练的士兵竟压不住这么个出生北方的眼镜仔,心里实在不愉快。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其实也是一种偏见,萨瑟伦先生敢接受他叔叔的委托只身离开约克郡到伦敦开分店,并且开业至今也没长期顾用过一个伙计,那可不单纯是出于店铺经营初期需要节省开支的缘故。
“你们这是非法入侵,非法□□,我一定会写信给国王陛下投诉你们,必要的时候我甚至会去法院起诉。”他揉着胳膊冷冷道。
瞧瞧,这位先生不仅脑子转的飞快,胆子也是非同一般的大。
“我假设您那双眼睛能看清我们是穿着军装而不是便衣在行动,您说的这些在战时条例生效时期能产生的作用甚至不如一只可供食用的鸡。”
很好,霍金斯将军成功地证明了他本人也不是盏省油的灯。
萨瑟伦面带愠怒地瞪着他,这时玛丽低声提醒说:“很抱歉给你添了麻烦,汤姆。我才刚到伦敦,这该死的天气快把我冻死了。给我来杯茶,谢谢。”
“我不是你的男仆。”萨瑟伦先生义正言辞地给了警告,同时,他转身去了后头烧水。
碍事的人都离开后,霍金斯将军坐到了那把空着的椅子上。
“好吧,现在我们开诚布公的谈一谈。说实话的,要不是为了我可怜的小乖乖,我绝不亲自走这趟。”
“言下之意打扰别人约会您还有理了是吧?”玛丽嗤笑着斜睨他。
这小妮子是咋回事儿,怎么比军队里血气方刚的年轻小伙子还刺头儿,霍金斯将军心里颇为费解,嘴上就不由没好气道:“容我提醒你,小丫头,事情可没你想得那么简单,今天要是换了别人来,你就得先和他讨论你的行为是属于谎报军情煽动军心还是作为间谍阴谋叛国了。”
“哈!就此刻您给我待遇而言,好像这其中真有什么差别似的。”玛丽毫不容情地反唇相讥道。
“那差别可就大了,至少你现在还安然无恙地坐在这儿和我耍嘴皮子不是?”
霍金斯将军说这话时脸上露出了堪称宽容的微笑,就好像在逗弄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婴儿,于是玛丽也笑了。
“你知道我原本可以保持沉默的是吗?”
霍金斯将军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他骤然沉下脸来给人很大的压迫感。
“那些情报你是从哪里得来的?谁告诉你的?”他恶狠狠地问。
“报纸、杂志.......”
“啊哈!这么说最近的新闻从业者都是敌方派来搅局的猴子喽,我们国家的安保措施可真是叫人惊讶。”
霍金斯将军否认的极快,快到几乎压过玛丽后面慢吞吞地这句:“.......再加上一点点个人的悟性。”
好在这位将军的音调不高,所以他听到并听懂了玛丽的意识。
他情绪高涨,如同台下热情的观众一样拼命鼓掌喝彩说:“好一个天才。”而后他身体前倾,紧盯着玛丽的双眼,一脸推心置腹的模样问:“那海图上那堆原本我以为的鬼画符其实也另有名堂喽?”
玛丽正想反击,萨瑟伦先生端着托盘走了出来。不过他没留下,在给客人们送上茶水后,他就到楼上继续修理书籍去了,走之前他还撂下话让他们准备滚的时候记得叫他。
玛丽朝他挥了挥手把他打发走,在这之后,她握着被斟满茶水的杯子,盯着里头微微晃动的水纹有好一会儿没讲话。
“我现在的心情并无愉快,先生,虽然我料想瑞秋不会独自前来,但没想到她压根就不来。”
“我把她和劳伦斯关在办公室里了,如果这能让你好受点儿。”霍金斯先生语气温和道。
“是的,这让我感觉好点儿。那今天我们公事公办吧,咱们谁都别指望能打什么友情牌,就把它当成一场你情我愿的交易。我知道不可能会有人信任一个地地道道的英格兰乡下丫头做出的测算,此刻,我也拿不出更好的证据来说服您。
不过我知道今天下午四点过后您会带着部队准时开拔,头两天你们的行程会很顺利,到了第三天晚上,如果你们还在既定路线上,由于洋流交汇,你们会碰上一场罕见的暴风雨,到时候是选择往北转移,还是继续向西航行,相信您会有自己的判断。
而如果我果真能为这次航行的平安出那么一星半点的力,那么等舰队回航,下一批军队西进时,请夹带我家的商船一同前往。我不要求取得军需物资销售许可,您就当带了只领路狗,允许商船跟着就行。”
“嗯,不过出于道义,沿途如果商船有所闪失,我们还是得分出精力来救援。”霍金斯将军犀利地提出了其中的漏洞。
“但即使这样,也不妨碍你们使用这条领路狗不是吗?”
“道理是这样没错,但我怎么知道如果我不改变路线就一定会遭遇威胁,又是谁规定的我们必然会在海上被他们截住。不是我夸口,就算正面遭遇了,那群无组织无纪律的杂种又能拿训练有素的大英帝国海军怎样?”
“对方能不能把大英帝国的海军怎样我不想说太多,但不论是那场风暴还是两方的正面硬撼都能把瑞秋怎样。如果你确实明白骄兵必败的道理,心里也有那么一丝丝的不自信,那就把瑞秋留下。说实在的,我跟劳伦斯没什么交情,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就知道邻居家有这么个人,连话都没说过一句。他如果死了,对我来说并不能造成什么冲击。您如果死了,对我个人更不见得有多大影响,我至多以一个爱国国民的标准对卫国者的牺牲深表遗憾罢了。”
“你怎么敢......”霍金斯先生豁然站起。
这时,一名军官突然闯进来对他耳语道:“大法官阁下来了。”
“告诉他这条路上有紧急事件,让他选其他路走。”霍金斯将军怒喝道。
“报告长官,已经命人告知了,但他是特意带孩子来这家书店挑书的,所以坚持不肯离去。”军官顶着他的怒气道。
霍金斯将军头疼地问:“他是不是认出你了?”
“我猜是的。”军官说话时用词很谨慎,但语气却十分肯定,于是霍金斯将军的脸色立马变得精彩起来,“该死的”,他气急败坏地咒骂道。
不过他的失态也就这么一瞬,下一秒钟,他又蓦地收敛了情绪。
“交易暂时成立,小妮子。”
“暂时?”玛丽不动声色地揣摩起了这个词。
果然,霍金斯将军紧接着道:“咱们得先确定一个前提——你要给我保证,从此以后,你再也不跟我的小乖乖联系,哪怕是委托别人帮你联系也不行”。
他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冷静平和,并不恶毒也不决绝,因而玛丽只是抿了抿唇,什么都没有说。但他却好似得到了鼓励一般,直接阻断了她任何张嘴辩解的机会。
他劝她说:“你不必申辩,也不必觉得委屈。我不会叫你吃亏,往后你有什么困难都可以直接联系我,哪怕你并不像你自己所说的那么顶用,你也可以这么做。而如果你真像你假设的那么有用,那我甚至可以动用关系让你拿到军需倒卖许可。说实在的,我这辈子见过太多超越常理的危险分子,这些人有时跟性别还真t/m没、鸟、关系。”
玛丽听他这么说,面无表情地站起来直接朝外走,那看起来就像个平凡的小姑娘在闹脾气,于是霍金斯将军柔和了语气快步追上她道:“我不是在骂你,丫头,虽然听起来像是在骂你。你瞧,我只有这么个独生女儿,而我恰巧知道一个女孩交了能力不匹配的朋友结果搭上自己的名誉乃至性命的真实故事。
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也无法预估你的野心到底有多大,但仅仅跟你讲了这几句话,已经足够让我判断出你不是一般人。
你遇到的事,会做出的选择,以及有可能产生的或好或坏的结果,哪一样都不是瑞秋这样的普通丫头可以承受的。
说严重点儿,那甚至有可能都不是人类所能承受的。
你也有父亲,站在一个父亲的立场,你稍微体谅体谅我吧。”
霍金斯将军说到最后,已经完全无视自己的身份地位使用了祈求的语气,因此玛丽停住了脚步。
她觉得自己多少该表达一下自己的愤怒,但说老实话,她又确实没产生多少愤怒的情绪,这不仅仅是因为她今天交涉的目的已经基本达成,不久之后她就能收获好处的缘故。
虽然她对霍金斯将军那段天才会对社会产生更大危害的谬论嗤之以鼻(那听起来简直像在否定他自己的成功史),但不得不承认,霍金斯将军对女儿的疼爱打动了她。
“我没有资格为此生气”,她对自己说。
紧接着她露出微笑道:“公平起见,我也有个前提。”
“说说看。”霍金斯将军巴不得她提点条件,这样他就能兑现它来证明自己的诚意。
“距离四点还有四十九分钟,我要你在三十分钟内赶到伦敦东区的雷斯顿区,成功阻止距离教堂五百米处那所红房子内将会发生的□□。如果你能捕获那三名无恶不作的小偷、抢劫犯和绑架犯,并确保将他们送上绞刑架,那么契约就自动成立。我会遵循约定,这辈子绝不主动联系瑞秋.拉斯太太,甚至动动念头都不会。”
除非她又碰到麻烦,然后我会想办法暗示她来找我。如果她主动来联系我的话,那就不干我的事了……玛丽在心里暗暗补充道。
霍金斯将军不知道她那乱飘的眼神里藏着什么,他早就听得愣住了,玛丽一说完,他就立即严肃地追问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千真万确!”玛丽斩钉截铁地回答。
“不,我指得是你说的那件犯罪。”他再度确认道。
“哦,那当然确有其事,他们已经是惯犯了。如果你担心自己不够有效率的话,你可以带上我给你指路。不过事情完结之后你得先送我回家,并且帮我向我的舅舅解释,而那铁定会耽误你出发的时间。”
“见鬼的,你给我画张地图,现在,马上!”
“早等着呢。”玛丽利索地从兜里掏出一张的信纸,那是她离开嘉丁纳公馆前向管家随手要来的,在路上就画好了,这会儿刚好递出去。
霍金斯将军接过信纸扫了一眼,对她简洁明了、直抓重点的绘画风格十分满意。他快速将信纸叠起放入口袋,同时还不忘提醒她说:“记住我们的约定。”
“放心,我就住在天恩寺街251号,有任何问题欢迎随时来找我。”
说话间,两人走出了书店。他们不过才冒了个头,从街道北面路口立即传来一阵几近破音的怒吼:“怎么哪儿都有你?!”
正在说话的两人齐齐转头,他们凭借超人一等的视力清楚地看到道口站着的大法官威廉勋爵以及陪在他身边那个发色微棕的英俊小伙子。
一见到威廉勋爵精准地朝着他们两人所在的地方怒目而视,两人都禁不住在心中暗自纳闷:“这老头儿不是号称自己此生唯一的缺陷是天生视力衰弱么?”
虽然心里装着不太尊重的想法,但是从面上看,霍金斯将军要比玛丽表现得有人情味儿的多,不等大法官阁下继续发难,霍金斯将军便抢先迎上去对大法官阁下解释说:“我来这儿处理点儿小事。”
“在书店里?你是打算告诉我临上战场了你才发现自己学艺不精吗?”
大法官阁下早认定了这里头有猫腻,一开口他就拿出了上庭时的全副威严,看上去半点儿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这要换了以往,霍金斯将军早就爆粗口了,但今天情况特殊,时间一点儿也不宽裕,他可不想又叫这个老古板逮住,所以他只得忍气吞声地打哈哈说:“您可真是幽默。”
“噢,得了吧,收起你那些油腔滑调,我现在没空和和你嘻嘻哈哈,劳驾把路让开。”说着,大法官阁下避开霍金斯将军朝玛丽所在方向急冲冲走去。
不过他还是慢了一步,接乔斯福医生的马车到了,玛丽远远看到乔斯福先生的身影,忙快跑几步跳上了马车。马车夫甚至连停车放下脚架的功夫都用不上,马车就顺利地继续朝前加速。
车门突然被拉开,乔斯福医生就预料到了这个淘气包会有的举动,多年来他对她长期压抑后偶尔表现出的出格行为早已见怪不怪。比起这个,他倒对后头有人在大喊“站住”比较介意。
“你又做了什么?”乔斯福不怎么在意地问,他挪了挪壮硕的身躯给她让了点儿位置。
“喔,我在您心目中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乖孩子了是吗?”玛丽讶异地问。
乔斯福先生耸了耸臂膀朝她挤挤眼睛,于是玛丽垮下嘴角道:“你和老爸就不能正儿八经的叙叙旧,少在信里讨论那些关于我的有的没的臆想?”
“如果这些臆想能把国王陛下都给换了,那恐怕不能......哦,别这么失望,要是后头喊叫的那家伙比国王陛下更得我心,那我果断闭嘴。”
“......”,玛丽放弃挣扎地抹了把脸道:“是大法官威廉勋爵阁下。”
“噢哦!”乔斯福先生得意地砸咂嘴,他的好奇心瞬间得到满足,而被他们讨论的威廉勋爵本人却与他恰好相反,他心里憋了一口气,臭着张脸便往回走。
“上车,达西,我们追上去。”大法官阁下凶狠地把手杖丢进车厢。
被他招呼的青年听到这个命令不由满脸错愕,说实在的,他这一天过得实在滑稽。先是从管家妻子口中得知那个跟他争夺他妹妹乔治安娜注意力的混球有可能是她和他父亲的私生子,然后又目睹他舅舅从一个受人尊敬的老绅士变成了个执着于追踪陌生少女的跟踪狂,他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是语无伦次地道:“我觉得我们可以先认识一下那个有趣的书商,你瞧,我住在德比郡这么久了,都不知道隔壁的约克郡开了家这么有特色的书店......乔治亚娜很期待我给她带点儿高雅的礼物......”
“别傻了,孩子,乔治亚娜什么时候都在家里呆着,而那个神出鬼没的丫头眼看又没影了,这回我非得在她搅风搅雨前逮住她不可。”
“噢,太好了,原来您认识她……但是舅舅,您会不会是认错了。您看,她长得那么矮小,我们离得又这么远,我甚至没看清楚那孩子身上穿得是什么颜色的衣服......黄色?乳白色?”
“是浅菊黄!别废话了,你不上来,我就自己走了。”威廉勋爵忍无可忍吼道。
青年被他语气中隐含的威慑震住,条件反射便登上了马车。
驾驶马车的仆人是多年跟随威廉勋爵的老手,无需吩咐,他就自动自发驱赶马匹往皮卡迪利广场另一端出口狂奔。
马车颠簸得舅甥俩不得不分出精力来死死拉住窗边的扶手,这种情况下,想要说点什么都不免会咬到舌头。
好不容易等车停下,车窗外却传来令人沮丧的消息,至少是令威廉勋爵感到沮丧的消息,男仆隔着半开的玻璃说:“我向周围的人打听过,刚才有辆马车从路口向东飞驰,我们恐怕错过了。”
“非常好。”达西板着脸想,这样我们就不用像条鬼面獒一样专干些阴魂不散惹人生厌的事了。
他为人处事向来坚定有原则,这会儿不免要为自己刚刚轻易屈从于威廉勋爵的权威而自我厌恶,反正他是看不出来一个细弱伶仃的小姑娘能有个什么重大危害。
因为心里有抵触情绪,所以在威廉勋爵跟男仆打赌说“霍金斯肯定在密谋什么,必须派人紧密盯着他”时,达西兴味索然地开口说:“那还不如现在返回去问问书店的店主。”
达西的本意是劝他们放弃,但威廉勋爵却十分赞赏地瞥了他一眼,他就像受到了启发似的,以更大的热情要求男仆继续顺着马车的线索追踪下去,他信心十足地说:“既然有人见到她了,那咱们拿出钱,总有人会愿意提供更多线索。”
达西目瞪口呆地看着威廉勋爵,“大法官阁下?!”他难以置信地大声喊出他这辈子最受人重视的一个头衔。
这下威廉勋爵总算体察到他的真实心意了,不过他正满心兴奋地将精力集中在如何查清玛丽的秘密上头,因此只将眼角的余光分给他些,拍拍他的手道:“孩子,恐怕你对我们正在做的事情还有那么点儿误解,此刻我也没有办法解释太多,但等我拿到确凿的证据你就全明白了。”
“您又不是苏格兰场的猎犬。”达西忍不住从鼻腔里冷哼道。
“说得真好,就好像苏格兰场的猎犬除了‘bbb’吹哨子真能派上什么大用场似的。”威廉勋爵没好气地反唇相讥,“男孩,我得提醒你,从你父亲去世那刻起,我就是你的保护人,哪怕你现在已经成年了,我也还是你的长辈。”
谈话进行到这种程度,气氛僵硬已不可避免。
达西抿着嘴目光瞥向窗外:“我很抱歉用这种态度跟您说话。”
他说这话时语气已有所缓和,威廉勋爵听了刚想说点婉转些的话把这个话题岔过去,他又道:“......但我不能接受您正在实施的行为——像个变态偏执狂似的打探一名少女的隐私。”
“那个少女刚刚影响了国权的更替”,威廉勋爵崩溃般低吼道,这种天荒夜谈达西明显不能信服,而威廉勋爵自己说完也意识到了这种言论的的危险性,于是他沉声道,“菲茨威廉.罗宾逊.达西,我看我们得先解决你的问题,否则你今天十有八九会一直跟我对着干下去。”
“我的问题?”被指名道姓地提及,达西先生心里狐疑,但他面上却不动声色。
“是的,确切地说是关于你心里的某个疑惑。”
达西的表情渐渐凝固,他下意识看向了窗外,男仆的脸已经消失,这让他心里有了不详的预感。
他不能接受地抖着嘴唇摇头说:“他不该这么做......这不仅违背职业准则,而且极度缺乏道德操守......简直像个小偷、骗子......”
“冷静!”威廉勋爵按住他的膝盖:“没你想象的那么糟,用不着自己吓自己。你的贴身男仆是我的贴身男仆的儿子,你被一个心如蛇蝎的阴险女人欺骗,他出于忧虑自然会向你的保护人求助。”
“但他不该越过我。”达西虽然情绪失控,但他的怒吼依旧一针见血,对于这一点威廉勋爵没什么可说的。
“他能越过你的时间也就等同于我能活在这世界上的时间,对此你没必要反应过度。在我之外,难道你以为在他看到你被他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恶俗言语绑架时能向谁求救,你那个个性强势得世所罕见的姨妈么?”
达西余怒未尽地大口喘气,免得自己说出伤人话来。不过他再怎么稳重懂礼,二十出头的年纪也难免冲动,他越坐着就越觉得呼吸困难。
威廉勋爵知道这会儿不管他说什么都只能起到反效果,他半点儿不抱指望地下令让男仆调转车头回家。
马车驶离了闹哄哄的皮卡迪利广场,车厢的沉默和西区核心街道的空旷形成一种颇为协调的压抑。
达西先生原本想下马车暂时离开威廉勋爵,但在发现自己没机会这么做后,他捡起了被随意抛在角落的手杖,用手帕擦干净后递给勋爵道:“您就不想再说些什么?”
威廉勋爵在马车重新跑起来后就开始闭目养神,闻言,他掀起眼皮沉静地瞥了他一眼道:“如果你希望我保证那个姓威克汉姆的小子绝不是你父亲的私生子,那我无法保证。”
只这一句话,就叫达西再度皱起了眉头。
威廉勋爵见这件事竟对他产生如此不同寻常的影响,也不由跟着紧皱眉头,他不满地继续道:“你的内心在剧烈动摇,这点令我很失望,达西。说到底当事人都已过世,那女人当年要是曾给你父亲下过迷药或干脆把他打昏,那就算是上帝也无法给你保证。
不过那又怎么样?假使那女人的谎言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真的,一个出身不够正统,年龄又比你相差仿佛的小儿子,充其量在你父亲生前占据了他部分注意力。
他临终前不仅没有给他一个拥抱,甚至没在遗嘱里给他留下个一两万英镑的零花钱。
而若是不存在任何可能出现的意外情况,那我宁愿相信你父亲和那个俊美过人的管家先生有过什么,也不会相信他和一个远近闻名的□□有过什么——天知道他甚至不愿意和她站在同一块草地上,从他们第一次被管家本人以男主人和管家新婚妻子的身份相互引荐开始,你父亲就对她表现出了超过限度的愤恨。”
这番话信息量过大,以至于此后的数年里,每当达西先生回忆起那天下午发生过的谈话,想到自己脸上曾露出过的愚蠢表情,都恨不能挖个坑把自己彻底埋进去。
时过境迁再回首,他已足够淡定。虽然嘴上从未提起,但他心里已经能够笃定地承认说自己当年肯定是受惊过度,否则他不会提前了整整一年参加剑桥大学的结业考试,不会惊慌失措地把乔治亚娜送进圣罗婷女校进修,更不会马不停蹄地逃离英格兰跑去游历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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