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冬日太阳起的懒,天边还灰蒙蒙的。
此时风雪已过,漫天的飞霜将林阳县盖得严严实实,扫城门的老头行得极慢,生怕哪个牛犊子冲进城门将他撞了。
当然,牛犊子指的不是真正的牛,而是清晨驾着马车入城的商人。
不过今早牛犊子没有来,一个人影由远及近。老头一边打扫着积雪,一边往嘴里灌了口酒。
那身影及近,是个少年。
穿着破破烂烂的薄布衣,手上提着壶酒,低着头,霜雾太大看不清脸。
老头子刚想开头询问,眼角一瞟,好像看到了什么,又硬生生的把那句已经到喉咙的话咽了回去。
少年低头不语,行得不快不慢,赤着脚踩在雪地里,也不知冷不冷,只瞧得他一步一步的向着城门内行去。
清晨入城的人少,守门的兵卫躲懒,入城的交给他来管。一般来说,他都会问上两句,偶尔还能从行商的手里讨两壶酒喝。
只是这次少年走进城门时他低着头,没有吭声。等那少年行进去十几步,他抬头极快的看了少年背后一眼,又装作无事一般,继续扫着地。
那少年的腰后,别着一把看起来很普通的砍柴刀。
林阳县虽是南方极小的县城,但总归也管着这十里八乡的小城小镇,所以这城内也算的上是富贵之地。
不过卯时,大多店家都还在睡懒觉。大街空荡荡的,除却刚刚打着哈欠走过的打更人,就只有少年一个人走在街上。
他向着城中的闹市走去,走到最热闹的南院街停了下来,在雾中辨了辨方向,右拐进一条巷口,绕过小巷到了内河边,又沿着河边走了一小截,在一间屋子前停了下来。
南院街是林阳县出了名的窑街,大大小小的好几座红楼都在这儿,白天倒是少人,到了夜里可不比白日的闹市冷清。这巷口的后边,应是南院街的后门,一间间房屋排放着,也不知道是哪间连着哪间。
少年好像对这里很熟悉,在河岸边坐了下来,也不管积雪有多寒冷,他身子微微向后仰,靠在上面闭目养神,
偶尔几只鸟儿飞过,落梅开在一旁,沾满了雪,船只在河里微微晃动。
不一会儿,那间屋子开了个缝,从里头探出个头,四处望了望,然后将门推开一半走了出来,是个小姑娘。
看上去与少年一般年纪,她扎着一根马尾辫,穿着厚厚的花棉袄,垫着脚轻轻地走到少年身旁。拿起自己的几根碎发,挠了挠少年的鼻孔,脸上带着笑意。
少年微耸鼻头,眉头皱起,然后睁开了眼。
“雨眠姐,好玩吗。”
“好玩。”雨眠笑嘻嘻的将手收回。
“百家,你今天怎么来的这么早。”她站起来,折了一朵梅花。
“我想与妈妈谈一谈。”百家也站了起来“马上要到你生辰了。”
两句话毫无联系,可是这话里的妈妈自然不是指的雨眠的生母,而是指这红楼的老鸨。
雨眠将笑容一收,眉头皱起,眼中露出一丝忧虑。
“你放心。”百家好像看出来她在忧虑什么,急忙开口“我存了一大笔钱,不会让你......接客。”
“好大一笔,都是我这些年砍柴得的。”
“有多少?”
“一千四百一十三两。”
雨眠张开嘴,有些惊讶,随即又有些心疼的摸了摸百家清秀的脸庞。
砍柴自是不肯能挣这么多银两,他说的是斩妖。但即便是斩妖人这种肥差,也不可能攒到如此多的钱,如果有这种可能,那少年该是斩了多少只妖物?染了多少妖血?
怕是他自己也计算不清楚。
“要是寻常人,怕是你都能赎十个八个回去了。”雨眠此时眉间依然没有放松“只是我......”
她没有继续开口说。
在这个名为唐的国度,只有一种青楼女不能被赎,就是官妓。罪人犯了大罪,其家眷受连坐责任,妻女皆发配当地充当官妓。本即便是官妓,也能被一些贵人买回去当婢女,总是还有些办法可以脱身。但还有一种人,一辈子只能待在红楼,至死也不能踏出一步。
那就是妖物的家眷。她们被身上被烙上罪印,即便在红楼中,也是最下等最低贱的存在。
不过好在法文规定,青楼女未满十五便不能接客。这条规则又恰好适用于所有红楼女,所以未满十五的雨眠自然还在红楼里当个生火的小厨娘。
“没事,我与妈妈谈一谈,往后你的所有时间便被我包下。”百家开口说道,眉间散发出一股自信“等我成为儒生之后,便将你赎回去。”
雨眠看着他还有些青涩脸庞,言语之间豪壮之意,一瞬间感觉他似乎还是那个懵懵懂懂整日跟在她后面的小屁孩,此时却像个及冠的男子一般,她好像又想到了什么,微微笑了笑。
“我信你。”
我信你。
简单的三个字。
即便千万人中未必有一人能成为儒生。
即便你只是个十四五岁大放厥词的少年。
我依然信你。
我信你能成为儒生。
我信你能将我赎回。
百家站在原地,没有开口说话。他脸色平静,将手中的酒提起来饮了一口,又递给了雨眠。
雨眠接过来,也不擦拭壶口,往嘴里饮了一大口,一股暖意从喉咙流到心底。
“这给你。”百家从怀里拿出一块玉簪“生辰的礼物。”
玉簪样式简单,刻画着一棵柳树,不是什么上好的玉种,也不是什么名家之作。
但雨眠双手接过来,欢喜极了,放在手中不停地摩擦着,仿佛这是全天下最好的玉簪一般。
“你知道红楼女还有一种称呼吗。”雨眠笑着对他说。
“什么?”
“诗人韩翃与**柳姬相稔,离别后赠了一首诗予柳姬。诗里提及‘章台柳’,所以现在有些人便以章台称妓馆,红楼女便是章台人。”雨眠顿了顿,看着河边的梅花,有些可惜的摇了摇头“比起南院女,我更喜欢章台这个称呼。”
“等你出去后,我们离开这儿,去有柳树的地方。”
有柳树的地方,不是南院街,不是林阳县,还要往南方走。
雨眠听着百家的承诺,眼里似有些许忧愁,她知道眼前这个少年绝非常人。他不仅是远近闻名的砍柴人,还是个十里八乡都有名的小才子,五岁便会识文作诗,九岁便熟读儒家十三经典,虽不知这些年如何,但他肯定不会落下那些书籍经典。要说这林阳县内谁最可能成为儒生,便只有他了。
只不过她眉间的忧愁却丝毫没有减退。
百家没有绕到她面前也知道她在忧虑,他没有多作解释,只当她觉得自己成为儒生的几率渺茫。
他心里早已有打算。
不成儒家,便考法家,成不了法家,再读墨家。
诸子百家,我一定能成为修士。
往南数百数千里,二月有柳,无人能识你我。
自那时,我不是砍柴人,你不是章台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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