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沈毕之翻墙而过,一路上飞檐走壁,避开了守在外面所有的耳目,直奔一品军侯府的灵堂而去。
夜凉如水,月色皎洁。
月光穿过灵堂四周的白幡,照进去,落在金丝楠木的棺椁上,映上一片惨白。
风被猛烈地灌进去,白幡张牙舞爪地舞动着,烛案上那一排白色的蜡烛尚在苟延残喘,只是火焰跳动的极为微弱,说不得下一刻就会融入黑暗。
火盆里燃着纸钱和元宝,火焰窜的老高,纸灰化成各种形状,被风吹的到处都是。
灵堂里站着两个人,一个披麻戴孝,一个穿青色长衫,面对面地站着,相顾无言。
而陆邦彦,此刻正倚着棺椁坐在那里,双眼紧闭,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昏迷了。
风更大了一些,吹的白幡“呼呼啦啦”的响,一种森寒恐怖的气氛悄然而生。
沈毕之搓了搓手臂上冒出来的细密鸡皮疙瘩,抬步走进了灵堂。
听到脚步声,两个人同时转身望过来。
而就在他们转身的一刹那,沈毕之看的清楚,香案上供着的虎首三足青铜香炉里面插了九只香。
这两个人,都是沈毕之所熟悉的――一个是慕蟾宫,另一个是她的师父。
沈毕之的师父叫屠胭脂,是个美人,左眼下面还有一颗小小的泪痣,但是很可惜,这个美人行为举止绝对就是个男人,而且她整日里都板着一张脸,不苟言笑、不近人情。她是个杀手,虽然她自己时常说自己是个见义勇为的侠客,但那改变不了她收钱杀人的本质。她一年会去小叶山两次,每次住上半个月,用来同长辈叙旧,也用来指导沈毕之功夫。
常跟着师父的,除了一把镶满宝石、看上去就很名贵的匕首,还有一位叫焦海棠的姑姑。这位姑姑容色一般,但一把年纪依旧一派天真可爱的作风,也是难得。她一心爱慕着屠胭脂,便是连沈毕之也看得出来,只她两个都是女子这一点让人很是疑惑。私下里,她让沈毕之称呼她为师母,叫对了下次来会带不同地方的风物做礼物。
沈毕之正好奇师父来了,师母为何不在,明明是九只香,应该有第三个人的,棺椁那边就爬出了一个人。
是的,的确是爬!
那人一袭艳红色长裙,低垂着头,披头散发,看不见脸,以一种正常人完全无法理解的四肢着地的姿势,缓慢地从棺椁的另一边,爬了出来。
沈毕之觉得,冷汗已经浸透了自己背后的衣衫。不过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实在太尴尬了!
师母这个喜欢恶搞的习惯,还真是一点都没有改变。只是,这种在灵堂里装鬼的点子,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拜托,你敢不敢好好看一看,人家死的是个男人啊!你装个女鬼有什么用?能吓到谁啊?
焦海棠慢慢地爬过来,顺着沈毕之的腿一路向上,直到整个人都扑到沈毕之的怀里,这才慢慢地抬起头来,露出故意画的过分白的脸和血盆大口,嘴里不断发出“嘶嘶啦啦”的奇怪声音。
沈毕之全程都不为所动,以一种看智障的眼神低头看着自己的师母。
焦海棠大概是觉得无趣,一把推开了沈毕之,“你就不能配合一下吗?”
她身量娇小,比沈毕之矮了一个头还多,力气却很大,沈毕之被她推了一个趔趄。
焦海棠连忙凑过来,一脸大惊小怪地说道,“呦呦呦,小桃桃,你这也不行啊!我进京的时候听说你这段时间大伤小伤不断,用不用回去养养啊?”
沈毕之年幼的时候,还不叫沈毕之,她叫沈小桃,沈是父亲沈惊鸿的沈,桃是母亲洛桃花的桃,她是个长了父亲长相、母亲眼睛的漂亮小姑娘。
最主要的是,沈小桃当时有个小竹马,大自己五岁,住在她家的隔壁,父母都是猎户出身,叫魏二狗。
她自小就愿意和隔壁的这位哥哥玩,因为她觉得他的名字比自己的威武霸气!
两家父母见小孩子感情好,所幸给二人定了亲事。
后来每每想到这个原因,她都恨不得捶死当初年幼的自己!
沈小桃十二岁的时候,魏父打猎时被老虎所伤,不治身亡,魏母忧伤过度,不久也去了,十七岁的魏二狗跟着一位高人出去学习,临行前曾有言在先,等他学成归来就娶她为妻。
沈小桃这一等,就等到了二十岁。
她十五岁的时候,父母没有举行笄礼,开始越发将她当作男孩子教养。
等到她二十岁时,父母更是办了冠礼,给她取了毕之这个字。
父母将她当作男子,师父将她当作男子,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将她当作男子,就连她自己也将自己当作了男子,只有焦海棠,只有她会叫她小桃桃,会把当作一个女孩子对待!
突然听到这样儿时的称呼,让沈毕之怔愣了一下,有一种旧事重提的恍惚感,竟然无端生出了委屈和不甘的心情。
不过,她很快就将心中那一星半点的负面情绪挥之而去,只剩下被人关心着的温暖,笑着说道,“让师母挂心了!我这不是轻伤不下火线,重伤还能挺挺嘛!”为了表示自己真的并无大碍,她甚至还调侃了一番。
焦海棠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再说什么。
屠胭脂招了招手,“过来!”
于是,焦海棠彻底忘了要关心沈毕之的事,屁颠屁颠地就跑到屠胭脂那边去了。
沈毕之满头黑线。说好的关心后辈呢?说好的人性温暖呢?师母啊,你这也太不按常理出牌了!这么做,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沈毕之走到前面,上了一株香,鞠了三躬,这才打开手里的木匣子,取出那幅最让她满意的踏雪寻梅图。
因为时间急,这幅画甚至没有装裱,只是轻飘飘的一张宣纸。
“侯爷,这已经是我目前最满意的了,你先对付看着,我之后再画了更好的给你!”沈毕之捏着画的一角,凑到火盆里点燃,直到燃烧殆尽才慢慢松开了手。
慕蟾宫扶着棺木,闻言泪如雨下。她就知道,毕之这孩子不会真的不念旧情,只是因为当初的那个承诺耽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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