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全场起身为世子殿下鼓掌助威的时候,场内却突然安静了,听不见半点声音,只见正准备抖缰纵马的御手慢慢举起了双手,而世子殿下仍然保持着弯身抬戟的姿式,一动不动。
一阵风袭来,豆大的汗水滚进背心里,蓦然冷凛,姬云微弯着脖子,一瞬不瞬的看着前方。
前方是一枝箭,它搭在弦上指着姬云,拉箭的手在颤抖,箭簇也在上下点头,但不论怎样始终不离姬云的眉心。
“世子殿下,你输了。”
引箭的人脸色苍白,因为力气有限,手中的弓并没有完全张开,他竭力的保持着弓与箭的平衡,声音却平淡无奇,仿佛在说着一件云淡风轻的事,又好像只是在向姬云证明,只要我一松手,那便是一箭爆头,我的力气不够,你还是快点认输吧。
他是,燕十八。
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拿起了弓,又在关键时刻拉开了它,决定了胜负。他才十岁,孱弱的像是一阵风也能吹跑,谁又会去注意他?但是在这一刻,他站在那里,是那么的突兀,全场瞩目。
气氛寂静若死,竟然能听得见风声,怪异的风从东刮到西,挟裹着地上的血腥味往四下里飘。
被这刺鼻的血腥味一冲,安君猛地回过神来,自己的儿子正在生死边缘,再不认输就来不及了,像狼一样的燕国人,在他们的眼里,只有敌人与食物,可没有仁慈。
安君看了老巫官一眼,老巫官心知肚明,赶紧把白麋鹿的弯角一竖,大声道:“燕国胜!!”
并不洪亮的声音却传遍了每一个角落,燕十八吐出一口气,慢慢放下了弓箭,捏了捏酸痛的胳膊。
事到如今,胜负已定。
‘败了,终究还是败了……’
世子姬云气喘如牛的看着燕国寒酸的战车与孱弱的傻侯子,再把那满地呻吟的己方士兵一看,脸上一红,随后,又情不自禁地瞅了瞅自己头顶上那绣着朱雀的车盖,一时间,双方强烈的对比犹如钻心利箭,刺得他内心羞愧不已,只觉那华丽的车盖无比碍眼,当即“唰”地拔出剑,反手斩断支撑车盖的竖木,然后跳下车来,举着盖头献给燕十八。
燕十八脸上微微一红,腼腆的笑了一笑,那半截车盖少说也有百斤,以他的力气根本接不过来,一直在旁边戒备的燕国御手赶紧接了过来,放置在己方的战车上。
“果然,难逃一败……”
远远的,姬烈平静的看着这一幕,虽然他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但此时此刻也不免一阵唏嘘,虽然安国出战的士兵都是经过精挑细选,并且装具精良,但他们却缺少了骨子里的血性,打打顺风仗还可以,一旦受挫就会分不清东南西北。
纵观整个战事,燕国人极度冷酷,不计个人生死,步调始终一致,节奏和目的极为明确,那便是先消灭敌方的剑盾手,然后捏紧拳头,一举摧毁敌人的战车,最终取得摧枯拉朽般的胜利,而安国人自打进攻受挫后,便一直在各自为战,如此一来,不败才怪!
在姬烈的心里,哪怕燕十八并没有拿起弓,胜利也只会属于燕国!一群披上铠甲的蠢猪,是不可能打得过一群饥饿的野狼的,纵然这群蠢猪的领袖也很强壮!
“四哥,你,你竟然赢了……”小胖子捧着首饰盒,哆嗦着嘴唇,不可思议的看着姬烈,在这一瞬间,他无比的肯定,那正在微笑着的四哥绝对不是一个傻子!
“输了?怎么会输呢?”
开局是光辉灿烂的,结果是虎头蛇尾的,被一记重拳打蒙了的安国人怔怔的看着这一切的发生与结束,只能怅然若失。
两辆战车汇拢,向安君所在的高台驶去。
燕国使者站起身来,向燕十八行礼,向安君致意。
安君点了点头算是回应,然后,面无表情的看着战车上的儿子,内心却缓出一口气,不论如何,总算结束了,安国的下任国君依然完好无恙,这已经值得庆幸了,况且败给燕国也并不丢人!他还没有狂妄到自认为可以与雍、齐媲美的地步,方才只是心存侥幸罢了,而侥幸每个人都会有,只是有些人仅仅把它当作希望,有些人却拿它当唯一,前者永远都会有希望,后者死在了唯一的侥幸上。
“父侯,儿子败了……”
战车还没有停稳,车上的姬云已经拔下了节旄,双手捧着它,慢慢向下跪去。安君看到儿子一脸的沮丧,心中蓦地一紧,这还是那个骄傲的、焕发着蓬勃朝气的安国世子么?些许的挫折便折弯了他的膝盖,难道他忘了自己身为一国储君?
储君岂能轻易下跪?
如此,怎堪担当大任?
安君心中由然一怒,拧着眉头拂然起身,正准备冷冷的训斥几句。
便在这时,变故突生,坚固的战车仿佛不堪承受世子殿下的膝盖,在他双膝及地的那一瞬间,车轱辘响起一阵滋滋嘎嘎的声音,紧接着,车轮骤然歪斜,车身剧烈摇晃,随后,战马受惊,扬起前蹄,“希律律”的嘶啸,御手大惊,赶紧死命勒住奔马,同时高声叫道:“殿下,快跳!!”
晚了,庞大的战车轰然崩塌,两根辕木‘啪’的一声断裂,四匹惊马挟着强横的牵力,将御手从车辕上硬生生扯了起来,就像放风筝一样高高扬起,并疯狂的向高台撞去,与此同时,整个战车前部翘了起来,猛然一个倒扣。
“轰……”尘沙飞扬,巨大的战车车厢就像一具棺材,将世子姬云死死的扣在其中,生死不知。
“呼,呼呼……”
安君心跳如鼓擂,手脚僵硬,脑子一片空白,想喊却喊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四匹惊马拉着御手向台上撞来。台高不过五尺,岂能挡住飞马?
“护卫君上!!”
关键时刻,老巫官猛地一掐大腿,扯着脖子高声大叫,眨眼之间,安君周围飞快的窜出几名甲士,铤着丈八长戟向惊马扎去。
“噗……”
血花飞溅,甲士倒飞,高台上下乱作一气。
结束了,全场鸭雀无声。
……
三天后。
玉树青铜灯,一树十五枝,每一根枝丫上都置放着一根熊熊燃烧的蜡烛,将《启蛰殿》照得一派通明,启蛰又名惊蛰,是每年的第二个节气,也是农耕播种的重要节气,《洛书》有云:‘一惊桃始华,二惊仓庚鸣,三惊鹰化鸠。’其中的鸠是布谷鸟,每当布谷鸟开始放声歌唱,那就喻示着田间乡野挂果累累。
启蛰殿供养着布谷鸟,鸟笼挂在朱雀柱的横梁上,几只鸟正在里面跳来跳去叽叽渣渣的叫个不休:“布谷,布谷……”
若是在往常,这样清嫩的声音让人听着身心格外舒畅,但是在今天,不管是躬着身、垂着手站在帷幔前的老巫官,还是帷慢后,那躺在床上、一脸苍白的安君都觉得异常刺耳,除了那个白发苍苍的右史不觉有异,仍在专心致志的写着书简。
诸侯国中有六史,大史掌国之六典,小史掌邦国之志,内史掌书王命,外史掌书使乎四方,左史记言,右史记事。
六史职掌不同,各司其职,右史专司记录侯族直系要事。
竹简是用雨后新竹制成,背面碧绿如玉,正面白皙如葱,右史薛离子记事从来不用烤过的竹简,只用这种新竹,一是因为如果用烤过的竹简书写,那就嗅不到这股墨与竹交融时的清香,二是以新竹写字格外考究腕力,写出来的字当然独具神异。
“景泰二十年春,燕使入少台,祭礼于宫外。鼓瑟乐,交车战,君民同乐。忽尔,暨于马惊,世子残,恐将卧床余生,君上惊,三日不醒,举国惶恐。”
短短五十个字,言简意赅、字字如刀,但却写了足足小半个时辰,可别小看这五十个字,重要的事发经过与结果可都在里面了,特别是最后的这四个字,犹其令薛离子满意。
“君上安歇,容臣告退!”
静待墨干后,薛离子卷好竹简,站起身来,朝着帷幔深深一礼。
“咳咳……”
惟幔里响起一阵轻微的咳嗽,两名宫女将幔角拉开些许,浓郁的香气从帷幔里渗透出来,娇美的徐姬扶着刚刚苏醒的安君慢慢坐起来。
安君道:“薛右史可否再行斟酌?”
薛离子眉头一皱,捧着竹简行礼:“君上何意?莫非是臣记事不实?”
安君犹豫了一下,皱眉道:“史笔如刀,岂有不实之处?只是最末四字未免太过,莫若改为‘倾国怀忧’如何?”
虽然只是略加改动,意思却大不一样,‘怀忧’可以是担心国君与世子的身体,‘惶恐’却正是安国如今的现象,两者岂可混为一谈?
薛离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老泪纵横而义正辞严:“君上此命,恕臣难为。君上应知,史无小事,史无大事,史鉴实事……”
“罢了,罢了,右史退下吧……”
滔滔不绝的右史还想继续说下去,安君却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史官就是这样食古不化,在他们看来,士可杀、不可辱,史成之后,任意改动一字,都对他们是一种侮辱,以往安君还会笑脸听教,甚至会认错悔改,但今天实在没有心情。
薛离子抱着竹简,雄纠纠、气昂昂的去了,安君接过徐姬递来的药羹,皱着鼻子喝了一口,又命徐姬与宫女退下,并带走梁上的鸟笼。当两名宫女提笼着鸟笼,关上《启蛰殿》的大门,殿内骤然一暗。
或许是因为宫女关门时带起了风,玉树青铜灯上的烛火微微摇晃起来,在那颤动的灯影下,老巫官的影子显得愈发佝偻。
殿内落针可闻。
良久,安君将药羹搁在床头,问道:“是老二还是老三?”
老巫官的眼皮跳了跳,想了一想,答道:“回禀君上,事发当日,老臣命人扣留战车、索拿鲁国匠师,不想,那鲁国的匠师却于日前便已离开了少台,至今下落不明。”
安君冷声道:“可有检验出关牌碟?”
“查无此人。”
老巫官续道:“其后,老臣不敢妄加猜疑,遂再验马尸,却意外发现了此物,君上且看。”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囊,毕恭毕敬的递给安君。
“龙蜒草!”
安君揭开布囊,里面铺着一层浅褐色的粉状物,稍稍一嗅,脸色极冷。
这是一种极其珍贵的药材,百年难得一见,不论是古老的巫术还是现在医家都将它奉若至宝,而它还有一个功效,那便是训兽,任何凶猛的野兽在它面前都会乱了方寸,只需一片叶子,或是一指甲粉沫,便可使猛兽伏首,如若过量,则会使其疯狂!
是谁?
是想要世子的命,还是国君的命?
安君脸色阴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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