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颗熟悉的药丸,他冷笑道:“用不着了,我今天不想杀人,你也别来献这个殷勤。”
“王爷!”高由急了,捧着药丸追上去劝说,被他一袖挥退,低声骂道:“够了!滚。”
“阿鹄?”
前头传来女子的呼唤,陶九知瞪了高由一眼,扬声应道:“来了!”
“那药,你当真不需要?”萧佑薇走着走着,忽然问道。
陶九知本不想提这事,叹了口气说:“嗯……之前他给过我一颗,解了七八成,这颗应该能清残毒,不过幽冥道大成时其实已经清理干净了。”
萧佑薇握住他左手,冷冷道:“早知道他对你用过毒,该让他死之前好好尝尝滋味才对。”
昏暗中两颗心跳动的频率越来越近,陶九知情不自禁地吻上她眼角,她不知道她此时的样子有多美,让他忍不住想私藏起来。
“那就,谢谢娘子有这份心了。”他唇边扬起满足的笑意。
那毒本是先皇一时糊涂才下的,他发现得晚了些,不过确实没造成什么麻烦,自然伤心气恼过,他们多年的友谊便是随着那毒一并破裂的。
逝者已矣,追究无用。
高由追上来要给药,依稀听见他们的对话,默默收了回去。他下意识抚上自己的脖子,远望着那对携手缓步离开的背影,心有所悟。
这两位都不是没脾气的人,今天会放过他,多半是因为彼此伴在身边,多多少少抑制了性格中暴虐的部分,维持了一份岁月静好。
***
大西北的天气习惯用一张晴朗的面孔应对世人,八百里艳阳高照,天边却有风烟肆虐,在人们心里添了层难散的阴霾。
楼上的孩子又开始哭了。
这孩子适应不了西北干燥的气候和带着膻味与土粒的空气,前阵子病了一场,病好了也总是哭。
孩子的嗓音是嘶哑难听的,细细去听,那吵煞人的哭声里还并着一把好嗓子在哄,温柔里带着急切,正哀哀地说着,让人听着揪心得很。
“造孽啊,儿是娘心里掉出来的一块肉,这姚家夫人真是可怜,唉,我上去瞧瞧!标子,你别忙着去看马,先在前头帮婶照看一会!”
驿丞家的媳妇是个膀大腰圆的妇人,与大多数西北女人一样,模样生得十分彪悍硬朗。可她其实是个软和芯子的女人,本地人都称她一声骆大娘。
这会儿她把白毛巾一甩,从身后的大茶壶里倒出大半碗热气腾腾的羊奶,端起来往楼上左首房间走。
“姚夫人,我听你家娃娃哭得厉害,要帮忙吗?我这儿盛了些羊奶,温补的,要不给孩子喂一点?”骆大娘敲门,里头的女人沉默了两息,用那把温柔的好嗓子说:“大娘进来说话吧。”
姚家夫人又是谁?
只见这位夫人抱着孩子坐在炕上,穿戴打扮不算富丽,却样样妥帖,看得出她很擅长衣物首饰的搭配,加上肌肤白皙,气质极佳,寻常衣裳也能被她穿出不同的韵味。
再细辨其五官,正是陈家曾经失落的明珠,嫁给姜啸为妻的姜家儿媳,陈如月。
上个月她的夫君闯了大祸,害得被禁的太子毒发身亡,引起轩然大波。
陈如月至今都记得那个夜晚。
温温软软的孩子带着奶香味躺在身旁,夫君忽然从黑暗中出来,搂着她问可愿与他一道离开京都,从此浪迹天涯。
陈如月小时候做过一个侠女梦,想要仗剑闯荡四方,长大了便收了心思,如果这男人说这话的意思是要让她从此随他在外游历,四海为家,对于她来说可能是最浪漫的情话,然而并不是那样。
到了她如今的人生阶段,也过了做梦的时光了。
她为夫君的大胆感到不可置信,更为他们孩儿的未来担忧。
女人一旦生了孩子,原本系在两个人身上的心一般都会分出大半到孩子身上。陈如月原本想着,即便京都变故极大,陈家也受了不小的影响,可是以姜老将军的开国功勋加上陈家的底蕴,一定能给她孩儿极好的培养,十几年后定是名动京都的少年英才。
夫君忽然闯下祸事,要带她母子二人出逃,这让她怎么好抉择?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姜啸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搂着她说:“月儿,为夫心中已有成算,你若肯随我同去,过了先头的这些苦日子,往后我们一家三口会有数不尽的富贵,你若是不愿走也没关系,我不会连累你,我今夜离去,以后闯出前程再寻机会接你们出来。”
陈如月为他的宽容感到羞愧,往日里这个男人待她的好一并涌上心头,她坚定地反搂过他:“我们夫妻同心,我当然要跟着你!”
就这样,他们带着孩子设法从京都逃出,辗转来到了大西北。
……
孩子嗅到喜欢的羊奶味,鼻翼一抽一抽,黑豆似的眼珠朝那片奶白寻去,也不哭了。骆大娘一喜,笑眯眯地过来喂他。
膻甜气息扑面而来。
陈如月竭力忍住干呕的**,侧过脸躲开膻味,以及掩盖自己脸上的扭曲。
骆大娘随口问道:“姚大人今天又出去办事了?唉,这些男人家总有忙不完的正事、正事,家里头什么事都丢给女人去操心……“
后面的一堆念叨陈如月已经听不见了,清丽的脸无声地覆上忧愁。
“……女人就是劳累命,男人在外头享乐,没准看上一两个红颜知己,家里头的女人什么都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只能装不知道,要不然一旦闹开了,这脸,嘿,往哪儿搁去?”
“你是刚到这一块儿不知道,前阵子古勒君家的小女儿,金尊玉贵的人儿哟,从楼上跳下去了,到现在人还昏着呢,也不清楚能不能熬过这一劫,可怜见的。”骆大娘舀着羊奶喂孩子,这孩子遇见爱吃的东西,乖巧得很,不哭不闹,专心等着勺子递过来。
陈如月没到过大西北,并不知道这位古勒君是什么人物,从骆大娘提起他时尊敬又畏惧的神色,似乎是西北的大人物,怎么就任由女儿做出跳楼的事?太有失体面了,如果是在京都,有女子做出这等事,会连累得家里女儿们难嫁出去的。
她轻抚着孩子的背,想评价点什么,又怕自己的直脾气再惹出争端,如今她是改名易姓的“姚夫人”,不是姜家儿媳,更不是陈家金贵的姑奶奶了。
两个女人挨着窗户说话,基本是骆大娘说,陈如月听,偶尔讷讷地应几句。
从这个斜窗延出去,恰好能望见街角,西北的风沙太大,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出门都爱披一种带着特制风帽的宽斗篷,她们叙话时,恰好就有个披斗篷的高大男人经过那里。
斗篷人若有深意的目光停驻在陈如月的侧影上,后者如同心有感应一般,猛然打了个激灵,她觉得从后腰一路延到后颈,尽是冰凉。
“姚夫人,姚夫人?”骆大娘疑惑地倾上来摇晃她手臂。
“你怎么了?是着了风?我这就把窗户关上,我这粗人不畏寒,忘了你们娘俩身子娇贵,这就关,这就关。”
合上窗,拉好厚重的帘子,毒蛇般隐匿又恶毒的视线被隔绝在帘子后面,陈如月感到那个锁定着自己的气息消失了,才渐渐放松下来。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谢谢大娘。”
骆大娘觉得她一个柔弱的女人被丈夫抛在驿馆里独自带孩子,身边也没个照顾她的丫头,实在不容易,抽着空就上来陪她坐坐,说说话,帮着做点活。陈如月对此很是感激,可是不敢和骆大娘走得太近。
大隐隐于市,她和夫君用的是假身份,姜啸扮成赴任途中的寒门小官,这几天正在用“姚大人”的身份打通此地关节,好顺利落脚。
两人为了不引人注目,装成贫寒清廉的样子,不住客栈而住驿馆,就是怕被暗司爪牙发现。显然,在这一点上他们是成功的。但驿馆是人来人往的地方,骆大娘虽然好相处,可毕竟是驿丞的妻子,万一被她发觉出不对劲,他们一家三口就有暴露的危险。
晚间时候,姜啸终于回来了,带着一个长条形状的木匣子。
陈如月打量了几眼:“这是什么?”
姜啸强压住振奋搂住她说:“月儿,为夫等候的契机终于到了!好月儿,你再等等我,很快咱们就不用过这种日子了……我会给你最好的,让你成为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陈如月一脸迷惑地望着他,许是苦难磨炼了她的心智,她再也不是那个沉溺于爱情的高傲贵妇,此时听见这番话,她心里竟是苦涩与担忧远甚于兴奋。
在这个瞬间,她看着那个木匣子,心里不明缘由地开始狂跳,像是遇见了极其不祥的东西……
***
几个时辰前,北淮川。
两个披着风帽斗篷的人在这里碰面,其中一人从斗篷底下伸出一只干枯的手,将木匣子递出来。
另一个人接过后忍不住想打开来看,第一个人按住他的手:“莫急,还是换个地方再看吧。”
“也好,就听大……大哥你的。”姜啸捏紧匣子,若无其事地哈哈笑道:“他乡遇故知,今天真是太高兴了,有这些家乡的东西陪在身边,可解乡愁!大哥,今天小弟做东,咱哥俩好好喝几杯?”
第一个人颔首,与姜啸相比,他的反应平静得多:“也好。”
街角的货郎无精打采地吆喝着,随意瞥了这两人一眼,没放在心上。同样没把这两人列为可疑人物的还有踢球的孩子、卖艺的侏儒、卖花姑娘、脏兮兮的乞丐,等等。
姜啸拉回风帽,在阴影里得意地笑了,暗司密探?不过如此。
……
匣子开了。
姜啸下意识掩上眼睛,避过那道犹如实质的锐利光芒。
对面的斗篷人一直没有露出真面目,这时候他从喉咙里哼出一声,锐光霎时间消失无踪。两人同时向匣子里看去,是一截晶莹剔透的骨头。
那是形状完整的臂骨,血肉已经尽数处理干净了,被固定在厚厚的黑布上,没有丝毫腐臭的气味,骨骼有如玉的光泽,隐约还有金色的细纹。
姜啸如获至宝,清亮的眼珠蒙上一层贪婪。他把臂骨拿出来在自己左臂上比划了一阵,“大师!何时是换骨佳时?”
“时辰到了你自然知道。莫忘了你应诺我的话,若有违背,我必追索你的魂来日夜熬煮,教你子孙后代亦生受折磨,直到脉息断绝!”
云大师阴狠地吐出这些话,字字凌厉刻薄,丝毫见不到过去半点慈眉善目的影子。
姜啸隐有不快,但在宝物面前他忍下了,当即将自己的誓言又发了一遍。云大师满意地点点头,走了。
***
就在陈如月每日为两人的行踪感到担忧的时候,京都里出了一件震撼人心的大事,甚至将太子被姜啸毒杀的事情压了过去。
蛮族女战神来了。
这位被蛮王批为“天生反骨”的十二王女,从颍州入境,进入大越后一路畅通无阻,宫中得知消息时,人已经安稳地坐在接待外使的大殿里喝茶了。
苏哈娜皱着眉头抿了口茶,不甚欢喜地说:“我要酒,你们这茶太苦,味道太淡,不好喝。”
说着,她把茶杯一把推开。
外交官当时就白了脸,他第一反应是觉得苏哈娜此举是在找茬,紧跟着怕是腥风血雨……
他盯着苏哈娜放在金刀柄上的那只手,脖子上起了一层凉气激起的鸡皮疙瘩,恍惚看到这个蜜色皮肤的女人一跃而起,用那把饮血无数的金刀一下把他劈成两半!
他悚然倒退几步,这时身后响起轻灵的笑声:“知道你好酒,我给你带来了,满月,给统领倒酒。”
萧佑薇走进来的瞬间,苏哈娜怀里窜出一道金光,疾射向她!
“保护王妃!”外交官离得最近,感到那金光贴着自己鼻尖过去,看不清是什么东西,他条件反射以为那是苏哈娜的武器,惊骇地大呼起来。
被他这一叫,惊出明里暗里的护卫无数。
所有人抽出武器朝这里奔来,众目睽睽,望着那道金光扑向睿亲王妃的胸口,顿时齐齐冒出一个想法: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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