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老平郡王因为嫌废太久,加以奉旨不准出门,脾气变得很怪僻了,有时无缘无故,暴跳如雷,有时信口开河,不知所云,所以秋月特为提醒曹雪芹。
“我知道。反正我一概不知就是了。”
“这样最好。你写信去吧!”秋月说道:“我在替你去弄些吃得来。”
等她去热了现成的点心来,曹雪芹已经用正楷梅红笺写好了信,念给秋月听了,封缄妥当,扶起筷子吃鸡汤面时,只见窗纱上曙色一线,胡同里隐隐有人声了。
“今年的喜神在南,”秋月说道:“王府在西,方向不对,你不如先给四老爷去拜年,顺便兜喜神方。”
“也好!四叔还不知道我回来了呢。”
对曹雪芹之突然出现,曹頫颇感意外,而且也有些惊疑,以为在热河出了什么事,曹震特为派她回来报信的。“快起来,快起来!”他等曹雪芹磕过头起身,急急问道:“你怎么回来了呢?”
“我觉得还是回京来得好。”曹雪芹答说:“傅太太要找我代笔,那不是一回两回的事;加上圣母老太太也会找我去聊闲天。这样子会惹起闲言闲语,很不妥当。”
曹頫大为高兴,“你真是长进了。”他说:“你能事事这么想,你娘为你少操多少心,身子也就会好得多。”
这平平常常的两句话,在曹雪芹心里激起一连串的涟漪。他是第一次发觉,原来母亲为他所操心,不止于亲事一端,而且仿佛怕他不懂事,在外面闯了祸,或者得罪了人,因而放不下心,身子也就好不起来了。这是多大的罪孽!曹雪芹愧悔交并,忘却身在何处。这一来,却又惹起了曹頫的怀疑。“你怎么啦?”他问:“你要回来,通声怎么说?”
“呃,”曹雪芹定定神,想了想说:“他也赞成我回来。傅太太那儿,就是他去说的。”
“为什么你自己不去说?”
“因为得找个忽然要回京的缘故。震二哥跟傅太太说,接到京里的信,是因为王爷急召,不能不赶紧回京。这话要他去说才像。”
“傅太太怎么说呢?”
“她当时真有其事,找了我去跟我说,关于圣母老太太的一切,以少说为妙,因为皇上不愿让人多知道圣母老太太以前的情形。”
“嗯,嗯!”曹頫深深点头,“这很有用,这才叫关照。”
“傅太太还托我面回王爷,想找个帮手。我怕见不着王爷,也不便托人转陈。所以备了一封信。”说着,将信取了出来。
“还有这件事,你信上怎么写的?”
信上怎么说?一看自然明白;曹雪芹想想重开一个信封也不费事,便将信拆了开来。
“这样,”曹頫说道:“既有请王爷跟内务府大臣商量,奏明皇后的话,不如干脆请海公转告。我本要替他去拜年,你跟我一起去。”
“是。”曹雪芹问道:“是不是先给太福晋去拜年?”
“午后去好了。太福晋那儿,不过请管家嬷嬷进去说一声,倒是老王爷那里得腾出功夫来对付他。咱们先办了正事再说。”
海望是正黄旗人。八旗各有防区,正黄旗在内城东北地带;由西南往东北,费时甚久,近午方到。京城拜年,向来只是到门投贴,主人只坐在车上,都有长随跟门上去打交道。所以海家门前的仆役,一见曹頫带着曹雪芹从车上下来,先就注意了;及至看清楚是曹頫,便有个飞快的奔了上来。曹頫认识他,使海旺的贴身跟班长福。到的走近了,长福先请安贺年;等站起身来,紧行两步,开口说道:“大人天不亮就进宫照料去了,临走的时候,特为把我留下来,专等曹四老爷。”
“喔,喔,”曹頫急忙问道:“是有什么话交待呢?”
“是的。大人交待:曹四老爷如果来了,请留下来,大人回来了,有要紧话说。”
“好!”曹頫沉吟了一会,指着曹雪芹说:“这是我侄子。他刚从热河回来,也有时跟海大人回。我让他一起留下来。”
“是,是。”门上弯腰做个肃客的姿势,“曹四老爷跟侄少爷请。”
引入花厅,有海家的总管来正周旋着。海望回来了,见面先相互贺了年,接着,曹頫便为曹雪芹引见;一说了名字,海望立即显出很注意的神情。“这位令侄,我还是初见。”海望随即直接向曹雪芹问话:“世兄是哪天回来的?”
“昨天午后。“
“喔,我听说圣母老太太跟世兄很投缘。”
“这怕是误传了。”曹雪芹记起傅太太的话,故意否认,“我只是承家兄之命,去传过两三次话而已。”
“是这样子?”海望略有失望的神色,“那么,你这次回来,跟圣母老太太去辞行了没有?”
“理当如此。”
“圣母老太太有什么话跟你说?”
“没有。”曹雪芹紧接着说:“不过傅太太倒是托我捎了信,我已经面禀家叔了。”
这就表示他的话到此为止,以后改由曹頫发言了。于是曹頫将傅太太希望再派个人去的话,细细说了一遍,特别声明,平郡王还不知道,请他转告。
海望对曹頫的处置,甚为满意;“曹四哥,你真是识的轻重缓急。”他说:“圣母老太太的事,耽误不得。派人去的话,也不必提了,说不定就在这几天,恐怕还得曹四哥吃一趟辛苦。”
“是-----?”
“托日子而已。”
这就尽在不言中了。曹頫点点头问说:“是不是要先跟舍侄说一声儿?”
“我已经写信给通声了。”海望又说:“奉迎的差使,仍旧是曹四哥的;不过太辛苦了。”
“这是应该的。”
“这趟差事办妥当了,当然也有个‘保举’,不过是不见明文,真正的密保。曹四哥,你还是回内务府来吧!我保你当‘堂郎中’。”
曹頫现职工部员外,调升内务府郎中,而且是“堂郎中”,简直可说是一步登天。“七卿”---六部加理藩院,与内务府都有郎中的建制,掌印的郎中,为一司之首;唯独内务府有“堂郎中”的名称,实际上是内务府的总办,内务府大臣都是兼差,不常到府,“堂郎中”便是内务府的当家人。这个缺若是圣眷隆,机会好,一年弄个几十万银子是稀松平常的事。不过,这也是有名繁难的一个缺。曹頫自治才具平常,而且存着持盈保泰的想法,当即说道:“海公的盛意,感何可言。不过,自知驽钝,不足当千里之任;将来有伤海公的知人之明,反为不美了。”
“你也别谦虚,到时候看吧!目前,我就只有一句话,请曹四哥委屈,得把铺盖卷儿打好在那儿,说走就走。”
“是。”曹頫问道:“海公特为叫人等我,就是交待这件事?”
“是的。”海望说道:“你们爷儿俩就在我这儿吃煮勃勃吧。不过,我家是按宫中的规矩,素馅儿的。”
旗人管饺子叫煮勃勃;海望是椒房贵戚,所以遵循宫中的规矩。曹頫因为有“说走就走”的差使,决定回家去预备行李,婉言辞谢,带着曹雪芹走了。
“我明儿给你想去贺年。今天你先说一声儿。”
“是。”曹雪芹问道:“四叔明天什么时候来?我好找人来陪四叔喝酒。”
“中午吧。”曹頫又说:“你是回家不是?我先送你。”
“我去看震二嫂。”
锦儿家过年很有气派,年前“扫房”,收拾得焕然一新,请砖地用锯木屑和水一遍一遍扫,扫得油光闪亮。祖宗的喜容,高高挂起,披着绣花桌围的长供桌,摆一幅簇新的五供,一座五尺高的香斗,从半夜点起,至今未息。最显眼的是堂前的“天地桌子”前面,所点的那支,从喇嘛庙里买来的藏香,粗逾拇指,高可丈余,就不是寻常人家备办得起的。
“拜年,拜年。”
曹雪芹一面嚷,一面往上房走;锦儿与翠保双双迎了出来,锦儿穿的是元青宁缎,大毛出风的皮袄,下着大红湖绉百褶裙;翠宝却是旗装,但既不着“花盆底”,也不带“两把头”,倒是松松的梳了个“燕尾”,那模样有点儿不伦不类,曹雪芹不由得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锦儿问说。
翠宝初换旗装原有些不自在,一看曹雪芹的神情,便既说道:“是二奶奶的主意。”
“我不问是谁的主意,要换就好好儿换,别弄得三不像。”
“什么叫三不像,是满汉合璧。”锦儿紧接着问:“昨儿你叫人送我们二爷的信来,我才知道你回来了。怎么事先也没有个信息?猛古丁就来了。”
“原是临时起意。”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只为赶回来看看你们。”
“哼!别捡好听的说了。”锦儿问说:“你从哪儿来?还没有吃饭吧?”
“跟四老爷看海公去了。他倒是要留我们吃素馅儿的煮勃勃,四老爷要赶回去收拾行李,所以辞出来了。”
听说曹雪芹尚未吃饭,翠宝便转身下厨房,锦儿将曹雪芹延入起坐间,孩子们来拜年,哄着玩了一阵,才得清静下来闲谈。
“怎么四老爷又要收拾行李了呢?”
“还不是那个差使,听说只是拖日子了。海公当面通知四叔,不定什么时候,说走就得走。”曹雪芹又说:“看起来,震二哥也快回来了。”
“我倒宁愿他晚一点回来。”
“为什么?”
“过年他不在家,客就少了;就有客也不必留饭,省好些事。”
“我看这个场面,就震二哥不在家,也清闲不了。”
“幸而有翠宝。”锦儿放低了声音,且有些埋怨的语气,“为劝她改旗装,我费了好些唾沫,好不容易把她说动了,让你这一笑,她一定又不愿意了。”
“锦儿姐,”曹雪芹不解的问:“你为什么劝她改旗装?”
“过年了,我穿红裙她不能穿,她虽不说,我知道她心里委屈,而且我也觉得别扭,所以我劝她改旗装。”
“你们俩和睦是再好不过的事。”曹雪芹很高兴得说:“震二哥真是走运了!这趟差事下来,还得升官。”
“她升不升都无所谓,只要常有差使能维持这个局面就行了,倒是你,”今儿皱着眉说:“打今天起,你二十六了,还是白身;你就不爱做官,也得想想,将来怎么替太太请一幅诰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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