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曹雪芹自己心烦。他是突然回忆道乌二小姐当初冒称“乌二公子”来看他的情形;海虎绒“两块瓦”的皮帽;玄色贡呢的“卧龙袋”;灰布面“萝卜丝”羊裘;踩一双薄底快靴,从头到脚都记得很清楚。“我是乌云娟!”还有:“你不是抱怨,我快把你‘烤糊了’,也看不见我的影儿,如今我在这里,你尽看吧!”那些爽脆俏皮的话也似乎响在耳际。但使得他心烦的事,发现乌云娟双颊以下,鹅蛋脸、长隆鼻、菱角嘴,无一不像绣春。
绣春呢?存亡不知!如果活着,是怎么个境况;倘或死了,可又埋骨何处?越想越烦闷,却又无可与谈的人,能一倾积郁;不由得就有托诸吟咏的欲望。于是取出来一张花笺,掀开墨盒,却已冻成墨冰,忍不住只管怨声:“墨盒冻住了,也不管。”
杏香不敢回嘴,只说:“你要写什么?我替你研磨。”
听得她柔声回答,曹雪芹才发觉自己的态度不好;不过这时候却没有道歉的心情,只是自己拿着墨盒到火盆上去烘。只为心里在构思,便注意不到手上;突然发觉墨盒很烫,一个把握不住,墨盒掉在火盆,扬起一蓬火星,情急之下,伸手要去抢救,却让眼明手快的杏香,一掌将他的手打到一边。
“你存心给我找麻烦不是?大正月里,烫伤了你怎么见客?”
这一打一骂,倒把曹雪芹的一怀郁闷都驱散了,“都怪你不好!”他笑着说:“如果你常常烘一烘,或者拿它坐在热水碗上,我怎么会失手?”
杏香不答,拿火夹子将墨盒挟了起来,咕哝着说:“明天又害我得费功夫去擦。”
“何必你自己擦,交给丫头不就完了。”
杏香依旧不理他的话,拿块抹布裹着墨盒,掀开盖子看了看说:“冻倒是化了,你要写什么就写吧!”
“我想做两首诗。”
“好吧!题目是‘新春试笔’,你把打翻墨盒子这回事写在里面。”
曹雪芹笑了,“这可是极新鲜的题材,”他说:“不过犯不上去花心思。”
“为什么?”
“就刻画得再工,又能说出个什么道理来?”
“做诗莫非都要有道理?”
“要有寄托;有寄托就是道理。”
“好吧!我看你寄托点什么?”
这一来,曹雪芹起了戒心,怕他看出心事会追问,便有些踌躇了。杏香心想,这一做诗,纵非苦吟终宵,大概总要到午夜,便在火盆上续了碳,又备了酒和佐酒肉脯干果之类,用一张下安活轮的乌木方几,一起推到曹雪芹面前。
“多谢,多谢。”曹雪芹说:“你陪我喝一杯,难得良宵,咱们好好儿谈谈。”
“你不是要做诗吗?”
“也许跟你谈谈,能谈出一点儿诗才来。”
杏香便去添了一幅杯筷来,拿“自来得”的银壶,替曹雪芹斟满一杯烫热的花雕;她自己只喝补血的红葡萄酒。
“咱们谈谈乌二小姐,好不好?”
“怎么又要谈她?”
“你不是要觅诗才吗?”杏香平静的答说:“谈她,一定要谈出许多诗才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你想想光是这两句诗里面,有多少可写的东西?”
曹雪芹听得这话,心生警惕;不知道她对自己的心事,猜到了多少?不过有一点是很明显的,如果一味规避不谈,倒显得情虚似地,应该大大方方的谈,才能去除她无谓的猜疑。于是他说:“你既然对她有这么大的兴趣,那就谈吧!”
“听说,”杏香问道:“乌二小姐有一次来跟你负荆请罪,那是为什么?”
“何至于负荆请罪?她一位素在深闺的小姐,有什么开罪我的地方,需要负荆?”曹雪芹问道:“你当时也在那里,何至于有此不经之问。”
“我虽然在那里,可不知道你金粟斋的事。”杏香又说:“象乌二小姐来看过你,我就不知道。”
“现在你知道了,”曹雪芹说:“向来是桐生告诉你的。”
杏香却是听桐生所说,但怕曹雪芹因此责备他多嘴,因而推在秋月身上,曹雪芹对秋月不管做了什么,都是谅解的。
“秋月告诉你的?”
“你可别去问她。杏香说道:“一问倒像她好谈是非似的。”
“说过就丢开了。我去问他干什么?”
杏香点点头,却又跟他分辨,“你说‘丢开了’,恐怕不见得吧!”她说:“那头亲事本来已经成功了,只为阿元的缘故----”
“你是怎么回事?”曹雪芹大声打断他的话,“诚心让我不痛快不是?”说完,曹雪芹将杯酒,一下子都吞了下去。
“你别气急!”杏香提壶替他斟了酒,依旧从从容容地问道:“你想不想听我心里的话?”
“你说呢?”
“这么说是想听我心里的话。那么我跟你说了吧,你最好明媒正娶一位二奶奶。你不娶,倒像是我亏欠了你什么似的,每回太太谈到你的亲事,我就有那种念头,实在很不是味儿。”
原来是这样一种心思!曹雪芹觉得是错怪她了,态度也就不同了,“那是你自己多心!”他说:“我不娶也不尽是因为你的缘故。”
“‘不尽是’,多少总是吧!“
曹雪芹不答,慢慢喝着酒考量;好一会才说:“你最好聪明一点儿。对这件事置之度外,让我自己来料理。”
“你这话,我不大明白。”
“我倒已经很明白你心境了。”曹雪芹说:“你是怕人背后议论你,阻挠我正娶。这样忧谗畏讥,正好证明了你的贤惠。如果我要成全你贤惠的名声,照你的意思去办,取来一个像你这样贤慧明达的,在我固然是一件好事,娶得不好,你会悔不当初,可也害了我。”
“我也不管是为我自己;也为的是你。像这样没有一位掌印夫人,说出去总不大好。”
“我又不想做官,要什么‘掌印夫人’?”曹雪芹又说:“这件事,你不必管,让我自己来料理。如果有人在背后议论你,你就说你劝过我几次就是了。”
杏香想了一下问:“那么,你是怎么料理呢?”
“我慢慢儿物色。真有贤惠的,能像你这样子气量大,不至于面和心不和,让我夹在中间为难得,我当然也愿意。你知道的,我又不是想吃冷猪肉的人;能坐拥娇妻美妾,何乐不为?”
“什么?”杏香问道:“什么冷猪肉不冷猪肉?”
“是朱竹垞说过得---”
曹雪芹将有人劝康熙年间大名士朱彝尊删去集子中的风怀诗,朱彝尊表示不想吃两芜的一块冷猪肉,意思是并不期望身后能以道学的身份配享文庙,何妨保留绮情艳语的风怀诗的故事,细细讲了给杏香听。
这就表明得很透彻了,“你是这样料理,我当然求之不得。”杏香很欣慰地说:“不过你要把你自己的话,记在心里。”
“不劳费心。”
曹雪芹觉得话说开了,心里很痛快,酒兴也就更好了;正当陶然引杯时,丫头来叩门来报:秋月找人来请:“请芹二爷上太太屋子里去。”
曹雪芹心中一跳,看钟上指针已近”子正“,越发惊慌;是出了什么事,需要午夜召请?
“你沉住气!”杏香已经猜到了,“大概是太太发病。”
赶去一看,果不其然。原来马夫人的哮喘病,始终未曾断根,一遇外感,就容易复发;不过这回来势很凶,喘得格外厉害,痰恿气逆,满头大汗,张口急喘,声达户外,只不断地从船声中涌出一个“渴”字,但倒了温茶来却无法下咽。
看母亲那种痛苦的神态,曹雪芹恨不得能以身替代;到还是杏香比较沉着,跟秋月商议,平时常青来看的杨大夫,住在宣武门外,城门还没有开,就开了一时也请不来,只有找何谨来救急。
“已派人到四老爷哪里去请了。”秋月答说:但快八十岁的何谨,在曹頫那里养老,如此深夜,必已上床,上了年纪的人,行动迟缓,也非片刻可到。““这样,”曹雪芹矍然而起,“我去一趟,把太太的病情告诉他,反正老毛病他也清楚,等他开了方子,我顺便就抓了药回来。”
“对,对!只有这个办法,”杏香催着说:“你赶快带了人,骑着马去吧!”
听得这一说,马夫人喊的一个“不”字,又连连摇手,却已气喘太急,竟无法说话。
“太太,慢慢儿说。”秋月一面替她揉胸,一面说道,“你别心急,越急越说不出来。”
马夫人好不容易才断断续续说了三个字,却只有秋月听得清楚。
“芹二爷,太太交待:‘别骑马’,真的,别骑吧,深更半夜,你心里又有事,别摔着了。”
病得如此,还仍是为爱子操心,曹雪芹几乎掉下泪来,急忙回过身去答说:“我不骑马,我走了去。”语罢,一掀帘就走了。
“多带两个人,点大灯笼;是派车去接老何的,也许路上就遇见了。”秋月赶出来大声关照。
猜得不错,果然在半路上遇到接何谨的车子。停车相见,曹雪芹将马夫人的病情说了一遍,问他应该如何处方?“老何,”他说:“你把方子告诉我,我去抓药,你赶紧做了车去看太太吧!”
“芹官,这病要开痰路,方子我跟你说了,你也记不住。”何谨沉吟了一下说道:“不如我到药铺子敲门去抓药,你先回去,安慰太太,说这病有把握,服了药,痰一出来,马上就平下去了。”
于是曹雪芹返身急步,气喘吁吁的赶回家,拿何谨的话来安慰母亲。其实只要他一回来,马夫人就觉得安慰了,因为桐生曾堕马受伤,这件事使得马夫人大为警惴,每回曹雪芹骑马出门,她总是惴惴然的,一到晚上,更为不安,必得等到爱子安然归来,才能放心。此刻见曹雪芹脸红气喘的神态,知道他守着她的告诫,并未骑马,自感欣慰。
不一会,何谨到了。带了一大包药;原来他听曹雪芹叙述病情以后,如何对症下药,虽已大致了了,但毕竟需诊断以后,才能处方,因而将治哮喘痰恿有关的药,都带了来;将“望闻问切”四个字都做到了,方始要了巴秤子,亲自量药,交秋月去煎。
其时四更已过,忽然来了个不速之客,是曹頫赶了来探望病情。他存着一点私心,如果海望有通知来,需立刻启程去接圣母老太太,他打算仍旧带着曹雪芹作助手,倘或马夫人病重,曹雪芹必须侍奉病榻,他心里的打算就要落空,因而不能不关切。不过他不便进马夫人卧室探望,只在堂屋中做;曹雪芹告诉他说:“刚服了老何的药,仿佛很对症,哮喘不那么厉害了。”
“喔,药方呢?”
何谨已补开了脉案,开的药是枳壳、杏仁、前胡之类;曹頫也曾涉猎医术,略知方脉,当下与何谨谈论,意见都差不多。“四老爷请宽坐,”何谨说道:“我在进去看一看。”
到了马夫人卧室,只见哮喘倒是减轻了,痰涌如故,喉头“呼呼”作响。当下叫秋月与杏香扶住马夫人的上身,略向前倾;他自己亲自拿一具磁面盆,捧在病人胸前,吩咐秋月与杏香,轻轻拍背。拍了有二、三十下,只见马夫人口一张,痰涎大吐;何谨连声说道:“咳,咳!”马夫人便大咳特咳,将眼泪都咳了出来,吐出半盆的痰涎,气舒而不逆,双眼中顿时有神采了。
杏香去取了水来,一面伺候马夫人漱口,一面笑道:“何大叔,真是有手段。”
“太太胸口觉得怎么样?”何谨问说。
“有点儿发空。”
“喘呢?”
“还有一点儿。”
“不要紧。我在开一张方子。”说完,转身而去。
马夫人点一点头,向秋月问说:“是不是四老爷来了?”
“是的,在堂屋里。芹二爷陪着说话呢。”
“你去一趟,说我好多了,给四老爷道乏。”马夫人又说:“你也该预备点心才是。”
“是的。”秋月答说:“我也想到了,只为太太这里离不开,所以没有理会这回事。我马上去预备。”
“秋姑,你去吧,这里都交给我了。”杏香觉得人少事多,应该各有专责,才不会乱;于是毫不思索的又加了一句:“你住外,我主内。”
曹家现在只有马夫人叫秋月,是直呼其名,其余的都管她叫“秋姑娘”,杏香因为日常相处,一天不知道要叫多少遍,自然而然将最后一个字缩掉了;只有曹雪芹是例外,随着高兴乱叫,有时“秋月”,有时“秋姑”,有时“姐姐”。但不管什么人,也不管怎么叫,都承认她是当家人,秋月虽未以次自居,可也从未逃避过当家人的责任,如今听得“我主内”这三个字,心中不免有种异样的感觉。
不过,在这时候却无从去细辨那到底是如何异样之感,匆匆到了堂屋,看到何谨在西面窗下,伏案开方;曹雪芹面有喜色,那就不必再道病情,只想曹頫贺了年,又转述了马夫人为他“道乏”的话,然后问道:“四老爷必饿了,爱吃点什么,我去预备。”
“有什么,吃什么好了。”
“四老爷是用‘卯酒’的。”曹雪芹提醒她说。
“我知道。”
年菜、点心都是现成的,只拿京冬菜现炒了一样冬笋,一共八个碟子,又替何谨备了四样菜,叫两个小丫头端了,跟着她来到堂屋,铺排桌面。
“何大叔,你是这会儿吃,还是等一会儿?”
“不忙。”何谨答说:“等我把方子开好了,上厨房去喝,免得费事。”
“你还是在这儿吃吧!今儿个我可没工夫陪你,再说,你正好管烫酒。”
“也好!”何谨已开好了方子,送给曹頫看过,然后关照桐生,“你出城去一趟,等西鹤年堂开门,抓了药就回来。”
“大药铺都得等‘破五’以后才开张,”桐生问说:“近处去抓不行吗?”
“有两味药,只有西鹤年堂的才地道。你去敲门!”
桐生答应着走了。何谨便开始在火盆上为曹頫,也为自己烫酒。这种同室异桌而饮的情形,在曹頫主仆是常事,曹雪芹是司空见惯,有时还拿着酒杯去就何谨,听他谈几十年前所见的骚人墨客的韵事。但这天却只能陪他四叔喝酒谈正事;而且有些话还是不宜让何谨听见的,当然,是有关圣母老太太的事。
“雪芹,我跟你说实话,倘或接到通知,要去接圣母老太太,我打算仍旧找你帮我。不过,今儿个你母亲这一病,我就为难了。”
“我娘好了,自然能陪了四叔去。就怕跟傅太太一路同行,她要差遣我这个、那个的,推辞不掉,惹起闲言闲语,可不大好。”这是曹雪芹故意这么说的,也有点发牢骚的意味在内;曹頫当然能听得出来,笑笑说道:“不要紧。我相信你,如果有什么闲言闲语,我替你来辟谣。”
那就只剩下马夫人发病这层障碍了。曹頫想了一下,将何谨唤了来有话说。“老何,”他问:“你看二太太的病,要进步要紧?”
“只要看顾得周到,就不要紧。”
“这话是怎么说?”
“二太太的病,不发则已,一发必凶;及时下药,就不要紧。最怕时候耽误久了,一口气接不上,那就要出乱子了。”
“好。我明白了。老何,”曹頫说道:“你今天就搬过来,专为防备着二太太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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