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洗桃花,风飘柳絮日日飞,满雕檐。懊恨一春,心事尽属眉尖。愁闻双飞新燕语,那堪幽恨又重添,柔情乱。独步妆楼,轻风暗触珠帘。多厌晴昼永,琼户悄,香消玉减衣宽。自与萧郎遇后,事事俱嫌。空留女史无心览,纵有金针不爱拈。还惆怅,更怕妒花风雨,一朝摧残。
《画锦堂》
话说吴瑞生游春回来,一身倒在床上,反反复复打算到半夜,方才睡去。次早起来,无情无绪,勉强把金昉功课派完。用了早饭,一心念着金小姐,又一心系着烛堆琼。此时还指望烛堆琼在郑汉源宅上未去,要去借他消遣闷怀,便领著书僮一直到了郑汉源家,郑汉源还睡觉未起,使人通报了,然后出来相见,见了吴瑞生,说道:「夜来游春回家,身子困乏,故起来的迟了。不知吴兄贲临,有失迎候。」吴瑞生道:「夜来湖上取扰,已自难当,又携美人相陪,更见吾兄厚意,弟虽登门致谢,犹觉感激之心不能尽申。」
郑汉源道:「兄说那里话,携妓游赏,不过少畅其情。兴犹未尽,容日待弟另置东道,再接堆琼来,那时流斝飞觞,狂歌剧饮,方极我辈活泼之乐。」吴瑞生道:「吾兄举动豪旷,正所谓文人而兼侠士之风,谁能及之?」郑汉源道:「辱承过奖,弟何改当?我还问兄夜来被人挤到那边去?使弟到处寻找。再寻不见,那时不得借兄同归,顿觉兴致索然。」吴瑞生道:「弟亦寻众兄不见,独自回城,一路不胜岑寂。」二人说着话,又见赵肃斋到。肃斋进门,揖未作完便说道:「此时有一异事,二兄知也不知?」吴瑞生、郑汉源问道:「甚么异事?」赵肃斋道:「夜来游春回家,弟送烛堆琼归院,他到了家,接了一个客人,到了天明,客人和堆琼都不见了。你说此事奇也不奇?」二人听了大惊道:「果有此事?只恐是吾兄说谎。」赵肃斋道:「弟怎改说慌?我方才进钱塘门,见龟子慌慌张张,手中拿着一把帖子乱跑,我问他道:『你这等慌张是为何故?』他喘吁吁的说道:『夜来晚上小女回家,留下了一位山西綢客,陪他睡了。五更天我起来喂牲口,见门户大开,听了听,房中没有动静,及入房一看,不见客人,也不见小女。到处搜寻,寻到外门,外门亦开,连锁环扭在地下,此时方知小女被那客拐去。我不免各处张个招帖,好再往别处缉访。』我听了他这话,才知道烛堆琼不见了。若不是撞着龟子,连弟也不知道,兄若不信,他如今招帖张满,你看看去,方知弟不是慌言。」吴瑞生道:「据兄所言,自是实事。但堆琼恁般一个美品,竟跟着个客人逃走,虽可惜,亦自可笑。」郑汉源道:「吴兄别要冤枉了堆琼,堆琼虽是娼妓,生平极为气节。他脱笼之意虽急,然尝以红拂之识人自任,当迎接时,好丑固所兼容,而志之所属,却在我辈文墨之士。况那客人在外经商,那些市井俗气必不能投堆琼所好。且一夜相处,情意未至浃洽,岂肯为此冒险?私奔之事又安知不是那客人用计巧拐去,以堆琼为奇货乎?弟与堆琼相与最久,他的心事我是知道的,此事日久自明,断不可以淫奔之人诬他。」赵肃斋道:「堆琼负如此才色而乃流落烟花,潦倒风尘,已足令人叹惜,今又被人拐去,究竟不知何以结局,可见世间尤物必犯造物之忌。风花无主,红颜薄命,方知不是虚语。」
呈瑞生亦叹道:「弟与堆琼可谓无缘,夜来与他席间饮酒,湖上联诗,尚未与他细谈衷曲。正欲借二兄作古押衙,引韩郎入章台,为把臂连杯之乐,孰知好事多魔,变生意外,使弟一片热肠竟成镜花水月,不唯堆琼命薄,即弟亦自觉缘浅。」大家说到伤心,俱愀然不乐。独吴瑞生一腔心事郁结于内,感极生悲,眼肿几欲流出泪来。自家觉着坐不住,便欲起身告别。郑汉源那里肯放?又留下吃了午饭,方才散去。
这且不在话下,再说金御史因休秩回籍,凡事小心,虽是闭门谢客,但是身居城中,外事亦不能脱的干干净净。他清波门外有一位闲宅甚是幽僻,金御史意欲移到那边躲避嫌疑,因与夫人商量,择了吉日,将家眷尽行移出。他这位宅子坐西朝东,宅后紧临湖面,前半截做了住宅,后半截做了花园。园中嘉树奇葩,亭台阁舍,无不雅致,此园便做了吴瑞生的书舍。吴瑞生自移到此处,郑汉源、赵肃斋只来望了他一遭,因相隔遥远,不便常来,以后他就相见的疏了。虽宾主之间时或谈论,然正言之外别无话说,虽瑞生愈不胜其寂寞。正是光阴迅速,不觉来到四月中旬,一夕天气晴明,微尘不动,东山推出明月,照得个园林如金妆玉砌一般,又听得湖面上一派歌声,吴瑞生郁闷之极,遂着琴童酾了一壶酒,又移了一张小几安放在太湖石下,在月下坐着,自劝自饮,饮了一回,又起来园中闲步,忽看见太湖石上窟窿中放着一枝横笛,吴瑞生善于丝竹,遂取出来吹了一曲。此时夜已二鼓,更深人静,万籁无声,笛音甚是嘹亮,但闻得凄凄楚楚、悲悲切切,就如鹤唳秋空一般,吹罢又复斟酒自饮。吴瑞生本是个风流才子,怎禁得这般凄凉景况?忽念起烛堆琼前日尚与他饮酒联诗,今日不知他飘流何处,即欲再见一面,也是不能得的。一时悲感交集,偶成八韵,高声朗吟道:
章台人去后,飘泊在何方?
犹忆湖中会,常思马上妆。
锦心吐绣口,玉手送金觞。
方拟同心结,讵期连理伤?
秦楼闲凤管,楚榭冷霓裳。
声断梁间月,云封陌上桑。
雁音阻岭海,鲤素沉沧浪。
空对团团月,悲歌几断肠。
吟罢又饮了几杯,微觉风露寒冷,方归室入寝。
从来无巧不成话,这吴瑞生书舍东边即靠着金御史一座望湖楼,翠娟小姐见今夜这般月色,不胜欣赏,乘父母睡了,私自领着丫环索梅登楼以望湖色。才上楼即听的笛音嘹亮,听了听,笛音即在楼下,低头看去,却见一人坐在太湖石下,那里吹竹自饮,翠娟便知是他家先生,这也不放在心上,及听他朗吟诗句,见他句句含心恨,字字带离愁,心中说道:「此诗乃怀人之作,莫不是我家先生系情花柳,故作此诗以寄离别之况,不然,何同调悲婉以至于此?」此时翠娟遂动了一个怜才之心,于是定睛将那先生一看,到是没有这一看也罢了,及仔细看去,心中忽然大惊道:「此人即像昨日我在九里松遇的那位书生,兀的我家先生就是那人。这月色之中隔着帘子终认不十分真切,待我将帘子掀起,好看个明白。」于是将帘子微微掀起,细细看了一回。依稀之间,越看越像,越像越看,及看到吴瑞生入房归寝,方才下楼回绣房去了。
翠娟回到房中,心中自念道:「若我家先生果是那位书生,也是世间奇遇。我看那书生风流倜傥,超然不群,自是异日青云之客。为女子者,若嫁着恁般丈夫,也不枉为人一世,但不知我金翠娟与他有缘分没有。遂在灯下将吴瑞生月下笛音诗句和成八韵。
诗曰:
楼下人幽坐,寂然酒一卮。
徘徊如有望,感慨岂无思?
诗句随风咏,笛音带月吹。
句长情未尽,声短致难挹。
句句含愁恨,声声怨别离。
疑闻孤鹤唳,误认夜猿啼。
宋玉江头赋,相如月下词。
不知浩叹者,肠断却因谁?
和完,将诗笺藏好,方才入帐睡了。
偶一日,金御史父子俱有事公出,翠娟心念那题诗人不置,又不敢认定此人即是湖上遇的那生。有意要白日间认取个明白,只是不得其便。今日因他父弟俱出,便乘着这个空儿,避着母亲自己上到后楼,隔着帘子往外偷望。望了一回,绝不见那先生出来走动,因把他自家和的那八韵诗从袖中取出来,在帘下默读,也是吴瑞生姻缘有凑,正看着诗,忽从楼上起了一个旋风,一时收藏不及,竟把那诗笺撮在半空中旋转,旋转一时,不当不正,恰恰落在吴瑞生书舍门里。吴瑞生转首一看,见是一幅锦笺落地,便拾起来一看,见上边还写着一首诗,将诗细细读去,不觉大惊道:「此诗句句是从我那诗中和出来的,我昨日弄笛吟诗时,却无旁人窥见,此诗咏自何人?来自何处,这不作怪!」
遂出门一望,又不见个人影,吴瑞生愈以为奇,说道:「莫不是这个园中有鬼了?奇事,奇事。待金公来,求他认认字迹,便知此诗是谁人做的。」金翠娟在楼上听见他说要拿与金公看,恐怕认出自己笔迹不便,便老大着忙,急切间也避不得嫌疑,也顾不的羞耻,遂在帘内低低叫道:「诗是奴家做的,被风吹落于地,望先生速速还我。」吴瑞生听了,抬头四望,虽闻得人声,却不见人迹,越发惊异道:「怪开,怪哉!分明听的有人言语,如何不见个人影儿?这不是有鬼是甚么?」翠娟又在帘在低低叫道:「诗是奴家的,被风吹落于地,望先生速速还我。」吴瑞生听了,才知道是楼上人索讨,但听的他娇滴滴声音,也知道是个女子,尚不敢认定是小姐,要诓出一看,以见分明,说道:「诗既有主,自然是还你。但不知楼上是何人,必须要认个明白,方可还纳。」翠娟没奈何,只得把帘子掀起,打了一个照面,旋抽身在内。吴瑞生看了,认得是湖上遇得那位小姐,心中甚喜,遂朝着楼门深深一揖道:「原来是小姐,我吴瑞生今日遇知己矣。」翠娟在帘内又低低道:「先生尊重,将诗还了奴家,奴家不敢有忘。」吴瑞生道:「诗没有不还之理,但小姐佳作,句句是怜念小生之意。既蒙小姐怜念,小生也要竭诚相告了。从来天生佳人,原配才子;两美相遇,岂是偶然?今与小姐一决,小姐若是丝牵于人,小生就斩绝妄想,此诗便即刻奉还。」倘或丝萝之案未结,小生亦未有室,郎才女貌,两下相宜,岂可当面错过?小姐为识字闺英,聪明识见自不同夫凡女,试思试笺原在小姐手中,如何至于小生之手?虽是风吹落地,然默默之中必有使之者,如此看来自是天缘。
既是天缘,此诗即为良谋,岂可全璧归赵?」翠娟又低低道:「奴家尚未受聘于人,先生将欲何如?」吴瑞生道:「倘蒙小姐不弃,许缔良缘,不如将此诗两下半分,各藏一半,以为后日合卺之证。」翠娟又低低道:「此事任凭先生吩咐罢了。」吴瑞生听了此言,愈觉喜动颜色,又向着楼门深深一揖道:「谢小姐不弃之恩。」翠娟亦在杰叟还了个万福,低低说道:「万望先生谨密。」吴瑞生遂将诗笺分开,取了一根竹竿,将一半系在上边,递与小姐。小姐刚把诗笺收去,忽见素梅在楼上说道:「奶奶请小姐哩。」
翠娟不敢停留,遂下楼去了。
吴瑞生见小姐去了,心里当下又是喜又是闷。吴瑞生虽是十分爱慕小姐,自湖上见了一面以后,也就不敢指望再见了,就是再见,也只是图个眼饱罢了,那一段妄想之念未免也就渐渐收藏。今日不意中竟得了他的诗笺,且与他说了多少话,又蒙他许了后日的姻缘,这都是出于意料之外的事,他如何不喜?但只是诗笺刚刚还了小姐,未见他回示一言,就下楼去了,此时还是一个哑谜。虽说他不是假,也不敢着实认真,打算起来还是一肚子闷气。此时的想思比从前的想思更苦,你说教吴瑞生如何当得起?这且留着到下回说,待在下再把那郑一恒表一表。
却说郑一恒自湖上见了金小姐,细思他那一种窈窕风流,恨不得要扑个满怀,消消欲火。怎能勾到他手中,终日里思思想想、熬熬煎煎,饭也懒吃,步也懒行,半日之间不觉肌黄面瘦,竟害了一个目边之木,田下之心的单想思玻郑一恒正在无了之际,忽见计巧来看他,计巧见郑一恒这个容貌,惊问道:「这几日不曾来看,贤弟,怎么尊容这等清减?」郑一恒道:「我这病就是为金家女儿起的,再待半月,弟便为泉下之人了。
大哥有甚妙法,须救我一救。」计巧道:「贤弟这病,唯金家女儿可以救的,我又不是金小姐,如何可救的你?」郑一恒道:「人命关天,非同小可,兄若见死不救,平日义气何在?还求大哥为我急急设策。」计巧道:「贤弟失偶鳏居,闻的金家女儿亦未受聘于人,贤弟何不托一相知向金御史一提?倘金御史许了你的姻缘,贤弟之病就不医自愈了,又何必另寻别策?」郑一恒道:「不中用,不中用。我郑一恒为人是他平日最厌恶的,我即央媒去说,他那里断然不肯,不唯无益,兼且取辱。此策未见其妙。」计巧道:「贤弟人品虽不能取重于他,你有的是银子,便许他一个厚厚聘礼。倘金御史贪你的钱财许了,也是未可知的。」郑一恒道:「这俱是下策,金公是何等人?财利如何能动的他?」计巧道:「我别有一善策,只恐贤弟舍不的家业。」郑一恒道:「若能得了金家女儿为妻,别说是家业,就是性命也是不顾的。」计巧道:「贤弟既舍的家业,此事就容易成了。但此事我一人也做不将来,必须再得几人帮助,方能有济。」郑一恒道:「杨热铁,孙皮缠,癞蛤蟆张三,饿皮虱子李四,俱是我的厚友,若用得着他,口到便来。但不知计出何处?」计巧道:「咱杭州从春至今尚未下雨,昨日本府大爷请了一个异人来,着他推算几时得雨。他说五月十六夜间大雨。到那日无雨便罢,若是果然下雨,只这一场雨便把金家女儿得了来。」郑一恒道:「夜间下雨怎便就能得了金家女儿?」
计巧遂附在郑一恒耳边低低说道:「如果下雨,只消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金家女儿便到贤弟手中了。」郑一恒听了大喜道:「此策甚妙,但不知又教我舍了家业却是为何?」
计巧道:「贤弟即做此事,本地自然站脚不稳,少不得要改名换姓奔往他方去。这却不舍了家业么?」郑一恒道:「四海为家,何处不可栖身?难得得了人,拿着几千银子到外边另立家业,少不的也要还我一生受用。」计巧道:「既做此事,必须费个酒席,请杨热铁等四人来,先把他那嘴抹一抹,然后商量行事,省得他推辞不应。」郑一恒道:「这是不消说的。」于是择了一个日子,先把请帖投了。至日设了两个大大席面,四人挨次俱到,作了揖,各人坐定。杨热铁说道:「蒙兄见召,我兄弟们不好不来,但不知有何事见教。」郑一恒道:「因兄弟们久不相见,请来闲叙,别无话说。」说着话,一时间珍馐罗列,大家说说笑笑饮至天晚,四人即欲起身告辞,郑一恒道:「还有一事奉恳,如何就要散去?」四人道:「饭也够了,酒也足了,实不能再饮,兄有何事,不妨此时说了罢。」郑一恒道:「众兄若不坐下,弟亦不说。」四人起身告辞原是行了一个套,郑一恒既是这等恳恳相留,他有甚不肯?四人又复坐了。郑一恒令人将残席撤去,从新又摆列下围碟,将好酒斟着巡饮。郑一恒道:「弟有一事,意欲借重众兄,不知众兄肯也不肯。」杨热铁道:「俺四人蒙兄厚意,恨无报补。兄既有命,除上天之外,水里去就水里去,火里去就火里去,有甚不肯?但不知却是何事?」郑一恒遂将使用人尽行屏去,又将中门关了,回来也不说长,也不说短,在他四人面前双膝跪倒不起。他四人见了,不知是甚么原故,忙下席扯住道:「兄有甚难为事?既要命弟,俺兄弟们没有不出力的,快不要这般行径,折罪俺们,只求兄说是甚事便了。」郑一恒又不说他自己的心事,还是计巧替他说了,又把那设谋定计,要用他四人行事的勾当说了一遍。杨热铁等听了,又不敢直任,又不好推托,姑应道:「做便是做,倘日后犯了却怎么处?」
郑一恒道:「众兄出力,不过是玉成小弟,就不幸犯了,也是我一身做来一身当,决不托带众兄弟们吃亏,如众兄弟信不过我的口,我已有盟章一道,少不得对天一盟以表我心。」四人道:「既是这等,俺兄弟们何虑?」于是将香案排下,六人跪倒,烧起香来,遂把他自己做的那一道又酸又俗又腐又庸又不通的盟章读去。
盟曰:
盖闻朋友居五伦之首,《同人》列大《易》之先,结盟之事非一朝一夕矣,故刘备关张盛称桃园之义,鲍叔管仲共传分金之美。如此之人,余甚喜焉。若吾六人,虽是异姓,实同一家。今者计巧等为一恒谋好逑之匹配,成夫妇之齐眉。共起狼心,同入虎穴。
事成之后倘有不测,恒或连累五人,活时则七十样横死不免,死后则十八层地狱难逃,天理不容,王法不赦。竭诚以盟,敢昭告于皇皇后帝也。
盟罢,又归席坐下,重整杯盘,大家猜拳行令,狂歌豪饮,只吃至东倒西歪、杯盘狼藉的时候,方才睡了。但不知吴瑞生与金翠娟的姻缘,郑一恒与计巧定的计策毕竟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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