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堂深,轻舒纤手把香焚。把香焚,虽云为母,一半思君。闲托蝶使觅知音,果然诗向会家吟。会家吟,因风寄去,试问同心。
右调《忆秦娥》
却说悟圆与瑞生在静悟轩中叙了几句话,才待出门,忽见一位老妪走入轩中,要与悟圆说话,悟圆让他坐下,说道:「王奶奶,你夜晚至此,有甚要紧话说?」王老妪道:「昨日奶奶有病,小姐许了一个香愿,如今奶奶好了,到七月初四日,小姐要同奶奶来还香愿,因日间没有暇工,小姐着我夜间对你说声,到那还愿之日,你好好安排。」说着话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包儿道:「这一两银子是小姐的一个布施,你好收下使用。」
悟圆道:「自我来到这里,屡蒙奶奶小姐看顾,这两银子怎好收他的?」王老妪道:「这个布施是小姐送来与你供佛前香火之资,又不是当人情送你,你怎的不好收下?」
悟圆道:「既这等说,我收下便是。」王老妪又问道:「这位郎君是你什么人?」悟圆道:「这是我家小叔,他游学江南,途中遇了贼船,行李尽行失去,因流落于此,不能回家。适才在山门下被我认了,只得留他权住几时,然后凑几两盘费,好安排他回去。」
王老妪听了这话,又将吴瑞生看了几眼,方才出去了。悟圆送了王老妪回家,又使张妈妈送了一壶茶来与吴瑞生吃。瑞生问张妈妈道:「适才这位老妪是甚么人家的?」张妈妈道:「他是水宅上的个乳母。」吴瑞生又问道:「是那个水宅?」张妈妈道:「相公又不是这里人家,你那里知道这个水宅?水老爷当日是个进士出身,累任为官,曾做到四品黄堂。他因着没有子嗣,就不爱做官,告了职事回乡,一心好善他空行了一生善事,到底没养个儿子。到了五十以上,止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兰英,这兰英小姐虽是个女儿,还强的男子人百倍。」吴瑞生道:「十个女儿当不得一个儿郎,怎说强的男人百倍?」
张妈妈道:「小姐虽是个女儿,却生的聪明无比,当日水老爷因他生的聪明,便教他读书识字。凡古今书籍,经他一眼看过,再没有忘记的时节。又会做诗,又会作词,就是水老爷到是个名家进士,往往还做不过他,怎不说强如男人?」吴瑞生道:「女子有如此之才,亦自可嘉。若是有才无貌,也还算不得十全。」张妈妈道:「相公你不问起小姐的貌来,我也无处说起,若说起小姐的容貌,真是天上有地下无,他那一种标致风流,就是画也画不出来,只恐西子、太真还比不过他。」吴瑞生道:「小姐有才有貌,却聘于何人为室?」张妈妈道:「当日水老爷因他有才有貌,毕竟要择一位有才有貌的男子配他。择来择去,那里得这样十全男子?如今老爷故去了,他如今孝服未满,还未受聘于人。」吴瑞生听了张妈妈这段话,也觉津津有味,只是未见其人,亦不十分信他。将茶吃完,打发张妈妈去了,自己脱衣归寝不题。
却说王老妪与悟圆将话说完,回复了夫人,又央到小姐房中,小姐见了,问道:「布施可曾交于悟圆否?」王老妪道:「幸得悟圆在庵,小姐布施他亲手收去。但他庵中有一异事要说与小姐。」小姐问道:「甚么异事?」王老妪说:「我到他庵中,见他静悟轩中坐着一位年少后生。我问悟圆这位郎君是谁,悟圆说是他小叔。我想山东到此有四千余里,他家小叔来此做甚?况悟圆是流寇掳来的,乱军之中谁与他捎信到家?我看悟圆虽是出家修行,尚在中年,莫不是他欲心未泯,私养男人,干那无廉耻之事?」
小姐道:「悟圆凡事老成,料想没有此事。我且问你,那位后生有多大年纪?」王老妪道:「我看只好有二十岁年纪。」小姐道:「这必是他小叔无疑了。」王老妪道:「小姐你如何便知他是小叔?」小姐道:「我母亲尝问悟圆家中的来历,他说翁翁是个贡生,丈夫是个秀才,还有一个小叔,才十三岁。悟圆来此整整七年,你说那后生只有二十岁年纪,十三搭上七年,恰是二十年。年纪相投,便知是他小叔。」王老妪道:「小姐料的也是,不想悟圆有恁般一位清秀小叔。」小姐道:「那里见他清秀?」王老妪道:「观他容貌飘飘欲仙,恍如玉树临风前。真有潘安之美丽,卫玠之风流。」小姐道:「他生于名门,出于贵族,自然人物不俗。」王老妪沉吟一回,说道:「老身还有一句贱言奉告,只恐小姐嗔怪。」小姐道:「奶娘还有甚么话说?」王老妪道:「我看此人仪容出众,自是青云之客,台阁之器,当日老爷为小姐择婿,再择不出这等人来,若是老爷在时,斯人必中其选。小姐如不肯错失此人,待老身与奶奶商议,招赘此人与小姐为婿,才子佳人,两美相当。终身大事,庶无遗憾。不知小姐意下何如?」小姐听说,把脸一红,说道:「你这等老大年纪,没口淡舌说的是甚么话?」王老妪见小姐红了脸,就不敢往下说,方才各人睡了。
闲话莫叙,荏苒之间不觉来到七月初四日。自那日吴瑞生听了张妈妈说小姐的颜色,也觉眼中出火。留心要等他来还愿时看个分晓。到了这日,预先藏在西廊之下,要候着偷窥。到正午,见水家将还愿之物送来,就隐于窗棂之内,注睛以视。不一时,只见昨日那位老妪引着夫人小姐走入法华庵来,吴瑞生将那小姐一眼看去,但见:鸦鬓轻分,娥眉淡扫。鸦鬓轻分,一片乌云疑墨抹;娥眉淡扫,两弯新月如钩横。
莲步款款,宛同细柳迎风;玉质亭亭,无异新蕖出水,丰神袅娜,清姿却恶太真肥;体态轻盈,秀骨仍嫌飞燕瘦。果然闭月羞花貌,无愧鱼沉雁落容。
瑞生看了小姐容貌,方大惊道:「张妈妈之言果然不虚,水小姐的颜色与我那金小姐的颜色难分上下。我吴瑞生从今又添上一想思也。」于是,遂伏在中门外遥遥相望。
只见悟圆出迎入殿中,小姐立在观音大士之前焚香叩拜,真个是身轻似燕,体妙如莺。
虽是一身缟素,但觉宝气焕发,神采夺人。小姐拜毕,悟圆又引至静悟轩中吃茶,瑞生一时神迷,也随后到了静悟轩外,听见他嫂嫂说道:「自奶奶抱恙,贫僧逐日在外穷忙,未得常常问候,心中甚觉不安。奶奶贵体如今可着实康健了?」夫人道:「多承你挂心,近来身子也觉着渐渐旺相些。」语圆道:「奶奶病好,一来是奶奶有福,二来是小姐孝心所感。」夫人道:「老身一病,倒身月余,说不尽,他昼夜不离,服侍汤药,还为我许香许愿,也难得他这一段孝心。」悟圆道:「奶奶年高,小姐年亦及笄,东床之客也该及时招选了。」夫人道:「如今孝服在身,此事尚不便议及。」说着话,张妈妈送了茶来,夫人小姐吃了一钟。夫人又问悟圆道:「昨日听的王奶子说,令小叔远来探你,尚在庵中,何不请来一见?」吴瑞生听的夫人要请他相见,故意在外咳嗽了一声,悟圆听的是吴瑞生声音,叫道:「奶奶要请你相见,快进来参拜。」吴瑞生听的说,即把衣冠一整,走入轩中,朝着夫人便倒身下拜。夫人忙令王老妪拉起,说道:「老身怎敢当此礼?」吴瑞生道:「自家嫂嫂来到此庵,得蒙夫人提拔,使之获所。夫人之恩德何异重生父母!老夫人应受晚生一拜。」夫人道:「扶人之危,救人之急,此乃常事,何足以言恩德?」说完,即令吴瑞生坐在下边,小姐见了吴瑞生害羞,忙躲在夫人身后,藏着偷觑。夫人又问悟圆道:「路途遥远,音信难通,令小叔何得至此?」悟圆遂将吴瑞生江中遇盗,潦倒穷途,山门下相认之事说了一遍与夫人听。夫人听了,说道:「数千里之外叔嫂重逢,可谓世上奇缘。你当日削发,亦出于一时之权宜,今既至亲见面,正好同归故乡,骨肉团圆。」悟圆道:「贫僧既已出家,断无反俗之理。今幸见吾小叔,即如见我翁姑一样。况他哥哥已死,尘缘既断,正好修行,又何必舍空门之寂静,而复堕尘世之苦恼乎?」夫人叹息道:「以你正当中年就能如此苦修,何愁不登正果?真足令人起敬。」说着话,张妈妈又捧素斋至。悟圆令瑞生外出,自己陪着夫人小姐吃了素斋,夫人谢了悟圆,方领着小姐、王老妪回家去了。
回到家中,天色已晚,小姐服侍夫人睡了,自己回到房中。王老妪道:「小姐,昨日说招赘那生的话是为小姐终身之计,老身眼力从来认不错人,今日你亲眼见他,看他逸致翩翩,风流秀美,他日岂肯居人之下?此人正堪与小姐为对,倘错失此人,再求这样人儿甚难。况男女居室,人之大伦,原不是暖昧之事,小姐你不必说那隐藏的话,我实心告你,你也实心告我,小姐你可有些意思于他没有?」小姐道:「人非木石,岂能无情?但我生来命薄,怎敢希望这样人豪?」王老妪道:「天生佳人,原配才子,月下冰老再无错配了的。难得小姐留心注意,便是姻缘。老身少不的还与夫人商议,然后行招赘之礼。」小姐道:「此事亦不可孟浪,我虽有意于他,焉知他就有意于我?若是无意于我,他岂肯招赘我家?况他有室无室,总未可知,招赘之事何可轻言?」王老妪道:「小姐虑的也是,等悟圆不在庵中,待老身去当面问问,探他个端的,好定主意。」
一日,悟圆出外作佛事,王老妪知他不在庵中,假妆来访悟圆,到了静悟轩中,见了吴瑞生,问道:「师父不曾在庵中么?」吴瑞生道:「嫂嫂上会作善事去了,晚上方回。若有要紧话,说与学生,待家嫂来我替你达于他罢。」王老妪道:「原来没有甚么话说,不过是访他闲叙。」吴瑞生知道这个老妪是小姐近前人,有意要借他作针引线,便让他坐下,问道:「这庵东宅舍就是水府么?」王老妪道:「便是。」吴瑞生道:「水老先生仙逝去有几年矣。」王老妪道:「整整二年。」吴瑞生道:「家嫂蒙水老夫人提携,学生深感五内,还借重妈妈见了夫人代学生多多致意。」王老妪道:「这是不消说的,相公何时回贵乡去?」吴瑞生道:「路途遥远,缺少盘费。一时且不能回家。」
王老妪道:「相公可曾进过学否?」瑞生道:「游泮六七年矣。」王老妪道:「贵庚几何?」吴瑞生道:「虚度二十岁了。」王老妪道:「家中可有夫人否?」吴瑞生道:「学生还未有室。」王老妪道:「相公年轻貌美,怎么还未议好逑?」吴瑞生道:「学生有一段痴心,意欲得一位有才有貌的女子为室,无奈佳人难逢,所以迟到如今尚中馈无人。」王老妪道:「依相公说,要娶怎么样的女子?」吴瑞生道:「学生不敢说。」
王老妪道:「此处无人,说亦何妨?」吴瑞生道:「昨日见贵小姐容貌,恍若天上仙姝,不胜欣慕。学生平日所钟情者,即此人也。倘日后得遇这等女子为室,三生之愿足矣。」
王老妪听了,故意作色道:「相公此言大失老成,今幸得向着我说,若对别人说了,传到夫人耳朵里,那便怎了?后再有细密之言,只宜说与我知,再不可如此轻率。」吴瑞生道:「学生领教了,以后谨依尊命。」说完,王老妪遂起身而去。
吴瑞生见他去了,心中自思道:「他今日问我的这些话俱有意思,他虽未尝说明,我已窥出九分。小姐,小姐,我吴瑞生乃是善猜哑谜的杜家,你如何瞒得我?这毕竟是你眼中爱上我,要与我结为姻缘,故令此妪来探我有室无室。你我的姻缘少不的要倩在这老妪身上。等他再来时,我不免将言语挑动他一番,看是何如。」
这且不在话下,且说王老妪回到家中见了小姐,将他与吴瑞生问答的那些言语俱述于小姐,小姐听了也不回言,只是低着头整理自己的衫袖。王老妪知道小姐有首肯之意,遂乘间与夫人言及招赘吴郎之事。夫人听了不肯允从,王老妪言之再三,夫人因他是山东人氏,非居此土,与之结姻,甚觉不便,终是不肯。王老妪也无可奈何,只得将那夫人不肯之言说于小姐。小姐叹息道:「我说我生来命薄,不能承受这样人豪,终身之事只凭天吩咐罢了。」王老妪道:「小姐你怎见的命薄?」小姐道:「当日老爹爹在时,为我选择佳婿,选来选去终遇不着才人。若是爹爹在世,我的大事到底得所,孰知好事未成,一旦弃世而去。即此看来,孩儿终身之事可知矣。非命薄而何?」说罢不觉潸然泪下。王老妪道:「人生虽有天命主张,然人尽可以回天,性定可以立命。你若是拿定主意,始终不变,这段姻缘到底由我主张,就是天命也限不住你。」小姐道:「你教我怎样尽人?怎样定性?」王老妪道:「从来惺惺惜惺惺,才人爱才人。吴生有才,小姐所以爱他;小姐有才,吴生亦自爱你。两下相爱,自然心投意投,别也用不着,只要你二人当面一订。既订之后,此不他适,彼不再取,坚守此义,至死不移。那时奶奶即欲不从,也不得不从你了。这便是尽人回天,性定立命的道理。」小姐道:「此等事且不必提,但此人外貌可观,还不知他的胸中抱负何如?若是有貌无才,也还配不过我。」
王老妪道:「我看此生一表人材,决非腹内空虚之人。小姐若是不敢取信,你试出一题目,待老身拿去着他吟诗一首,将来与小姐一看,或是有才或是无才,便知吩晓。」小姐道:「若是出题,恐露出我的形迹,不雅。他静悟轩前如今秋海棠正开,只以此为题,着他咏诗一首罢了。」王老妪道:「如此更好。」
一日,王老妪乘间到了庵中,见悟圆不在,遂到了吴瑞生轩内。瑞生见他来,已忖知他的来意,便让他坐下,只等老妪开言即乘机挑动。王老妪道:「相公你如今离家几年了?」吴瑞生道:「目下将近四年。」王老妪道:「你游学在外,误了考期,却不怕坏了自己的功名?」吴瑞生道:「我在外游学,到那考日,家父少不的替我递张游学呈子。就是宗师不允,除了我的功名,我瑞生看着取青紫如拾土芥,况是这顶头巾,何足介意!」王老妪道:「相公如此大言,想是抱负不浅。」吴瑞生道:「学生不是夸口,自觉才高班马,学比欧苏,莫论八股,或是诗,或是词,或是长篇,或是短篇,一题到手,洒洒千言。出口便是珠玑,落纸尽为云烟。」王老妪道:「相公负如此高才,此时轩前秋海棠盛开,何不题诗一首,以发其奇。」吴瑞生道:「作诗甚易,只是眼下无知音之人。虽有佳作,谁与共赏?」王老妪道:「相公如肯做诗,自有相赏之人。何愁莫有知音?」吴瑞生道:「知音之人在那里?」王老妪道:「相公你只管做,如能做的将来,老身包管你一个知音之人评阅。」吴瑞生听了王老妪这半含半吐之言,已忖定知音之人的是水小姐。遂取过文房四宝,将题意关合小姐,提起笔来,一霎而成。王老妪在旁见他写的好,做的快,便〔知〕是真正才子。心中说道:「小姐佳配,除却此子,再无他人。小姐平日是那样厚我,我若不与他撮合这段姻缘,则小姐不负我,我负小姐多矣。」立定主意,故失声赞道:「好敏才,好敏才!有才如此,小姐,小姐,只恐你不能独擅才名于江右矣。」吴瑞生道:「妈妈着鬼了?吟诗的是我,怎么说是小姐,小姐?」王老妪道:「不瞒相公,我家小姐深通翰墨,当日老爷为小姐择婿,江右多少才子,再无人可称敌手。我只说才至小姐无以加矣。今见相公写的好,做的快,比着我家小姐难分上下,正所谓泰山之上更有泰山,沧海之外复有沧海,故不觉失声赞叹,以至于此。」吴瑞生道:「你家小姐既是闺阁奇英,我吴瑞生亦是海邦名士。两才相遇,岂可错过?我的意思欲借重妈妈将此诗拿去求小姐一评,倘蒙赞赏,庶不使幽兰老于空谷,明珠沉于海底。不知你意下何如?」王老妪道:「我实对相公说罢。我家小姐负旷世逸才,而一段爱才之心极其真至。昨日见相公风流绝世,倜傥不群,意欲与你约为姻契,故令老身来探你的才情。今相公之才如此,谅无不中其意者。只是婚姻大事必须念念至诚,我方为你圆之。」吴瑞生听了大喜道:「今妈妈言及于此,我吴瑞生一腔心事可以吐露矣。小姐容貌世间无两,昨日一面间,几不能自持。数日来夜废寝,昼忘食。中心遥遥,如有所失。但思小姐是宦府千金,学生是他乡游子,虽有情深,只可自知,敢对谁言?今深蒙小姐不弃,又承妈妈至诚,正所谓好事从天降也。使学生欢欣无地。」王老妪道:「太抵少年心性易于改辙,今我家小姐将以终身托你,相公亦须全其始终,方见厚德。倘感于一念之私,而下为长久之谋,始则爱慕,终则弃捐,不唯使小姐抱终身之恨,即相公亦负薄幸之名,则老身之罪即粉身碎骨不足赎矣。此终身大事,断不可视为草草。」吴瑞生道:「学生之心可以对天地,可以质鬼神。倘得小姐为妻而不如今日者,即狗彘不食其余。」王老妪道:「相公果能如此,则吾家小姐终身有托矣,小姐在家专望回音,即此暂别,容日再议。」说完,将诗藏于袖中,方出庵去了。但不知后来的姻缘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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