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谢氏携人带着账本、对牌和小印来到了萃華院门前,被守在门口的婆子拦下。
原是孟氏给老祖宗请安被留下用早膳。
婆子道:“看时辰,夫人合该回来了,请谢姨娘去西屋稍坐片刻。”说罢,便有小丫鬟在前边引路。
谢氏自打过府以来,进正室院子的次数屈指可数,孟氏出身钟鸣鼎食之家,世代官宦的书香门第,安静不争的性子,早早免了妾室们的晨省,而孟氏是公府里唯一可以每天去老祖宗院里请安之人,她们这些妾室在老祖宗眼里是没有资格不请自去的,想问安也只能远远地在院门口磕个头,妾室们也乐得自在。
谢氏极看不上孟氏软弱的脾性,却对她的院子兴致浓郁。话说这萃華院是孟氏亲手规划,只见景色怡人,高竹遍植,名贵花卉随处可见,潺潺温泉水汽氤氲,飞檐琉丹,拱桥精巧,在寒冷冬日也别有一番优美风致。
谢氏想想一到冬季就变得灰白的安庆院,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好吗?孟氏有这般心思,加以他日不是不能树的起来……这样想来,谢氏败了兴,心下只想早早对接完,也好回去陪陪女儿或也收拾收拾自个儿的院子。
奈何,谢氏喝了两盏茶,出了三次恭,一炷香过去了。当她百无聊赖的正想端起第三盏茶时,有丫鬟通传,夫人回了萃華院。
谢氏起身出去相迎,看着她被冷的发白的脸色,孟氏歉意一笑:“不知妹妹来得这样早,母亲拉着我多说了会儿话,倒叫妹妹好等。”说罢,冲谢氏招招手示意跟她进正屋。
正屋里地龙烧的旺,一下子便祛散在外面沾上的寒意。片刻,谢氏身上回暖,前一刻还在隆冬,这一刻便回到了春日。
谢氏扫了眼拜高踩低的女婢,心里冷哼,面上却眉眼弯笑:“还是姐姐这屋暖和啊。”
刘嬷嬷熟练地为夫人解下斗篷,孟氏坐到软榻上,喝了口热茶,才淡淡道:“西屋平日只点盆碳,姐姐疏乎了,没想到下人竟如此不懂事,姐姐罚她们。”因她为人和善,常念及下人当差不易,赏罚分明,院里的人也打心眼里敬重她。
话虽如此,见孟氏却没有动作,谢氏心下了然。
谢氏娘家也是京城官员的女儿,是内宅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下马威’这种事她自己也做过不少,知道孟氏只是做样子而已,忙道:“许是我不常来姐姐这儿坐坐,姐姐仁厚不必跟个奴才计较。”心里却撇嘴,想叫我一来就当恶人招人恨,哼!
孟氏哪里知道她的所思所想,欣然道:“妹妹觉得这屋暖和,日后和其他妹妹一起在这儿叙话就好。”
啥?叙话?
谢氏一怔,暗自思量:难道要恢复晨起问安了?孟氏刚接过中馈之权,就迫不及待立主母范了,定是老太太的提点。再则,按规矩妾室必定先来向当家主母请安问好,主母再去请老太□□。想想以后每日都要早起,谢氏咬的后牙槽发疼。
“那妹妹们还要多叨扰姐姐了。”谢氏笑了笑,命人将东西放在漆几上道:“所有的公中账目都在这儿了,还请姐姐查看,若有不详之处,姐姐尽管着人来问妾身,妾身必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孟氏随手翻了几页,道:“好。”顿了顿,又道,“公中的银钱好算,但金银玉器古玩藏品却难清点,这件事还得劳烦妹妹。”
谢氏道:“妾身愿尽绵薄之力。”
孟氏脸上始终挂着浅笑,指了指身旁的刘嬷嬷向谢氏道:“妹妹辛劳,刘嬷嬷精炼,去给妹妹打个下手也是极好的。”
谢氏想是孟氏早计算好了,遂不敢推脱,连着其他一并应下。
妻妾两人和乐融融,仿佛昨天之事不曾发生。
待谢氏走后,孟氏才揉揉笑的僵硬的脸,扶额叹气,她真是懒于应对,奈何老祖宗再三嘱咐,掌家之初不要明面树敌,要恩威并施,收拢人心。
刘嬷嬷深谙夫人娴静的性情,见夫人疲于应付,温声开导:“夫人莫要心忧,只要上了手,您就不会觉得无聊了。”夫人自幼习孔孟之道,学圣贤之礼,面上忍让软懦,可里子中别有风骨。想必老祖宗也是看到了夫人不示人前的一面,不想叫夫人偷闲了。事实上,公府人事复杂,夫人不可能一直做个富贵闲人啊!
“嬷嬷帮我。”孟氏苦笑道。
刘嬷嬷和崔嬷嬷都是孟氏从孟府带来的,尤其刘嬷嬷是打小在她身边伺候的老人儿,她对刘嬷嬷的感情深厚,早就超过了主仆。现下,突然接受公中事务,孟氏心里实在没谱,毕竟管理家务不是她的擅长。
刘嬷嬷与崔嬷嬷相视一笑道:“夫人还在家做姑娘时就不喜这些,只随心研读诗书,摆弄花草……眼下为了难不是?”
“嬷嬷莫要拿我打趣。”
“女婢们自然要帮夫人打理府中之事,琐事女婢们为您分忧,但大事儿还得您亲自拿主意才好。”
“多谢嬷嬷,‘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后悔不听母亲话跟着学管家之道,”孟氏苦恼,随即又想到一人:“大姑娘也不小了,合该学学。”说罢,即刻起身,又叫嬷嬷拿来斗篷系上,领了人去沁蘭院。
两位嬷嬷再次对视,但愿夫人真的想大姑娘学中馈而不是‘偷懒耍滑’。
被自己亲娘惦记上的韩语乔休息了一夜,早间又进了些米粥,身上的力气已经基本上恢复。
喜瑶端药进屋里来就看见姑娘正在喜禾旁边一字一句的组织言语措辞,喜禾端坐桌前认真的写着什么。
喜瑶侧耳细听,竟是写给王氏的拜帖,心一下慌了,夫人已经请大夫诊过,没有看出端倪,难道姑娘自己发现了异样?喜瑶心虚地看了看屋里有轻烟袅袅升起的银铸镂空花鸟纹的四足香炉,低垂着眼,不动声色地将一杯冷茶倒入了炉鼎中,然后深吸一口气上前几步将药碗递了过去。
“姑娘趁热喝罢。”
韩语乔也不抬眼看她,接过药一饮而尽,丝毫没有饮用汤药恐惧症。
喜瑶暗自庆幸,那药遇冷水就会变质,就算王氏医者来了也发觉不了什么,却不知自己的表情动作被人尽收眼底。
韩语乔心道:还是赶紧找个由头将喜瑶打发出去。
当孟氏进来时,就看见女儿倚着引枕坐在窗前托着腮发呆的画面,走上前去,坐在小几的另一侧,伸手捏捏女儿胖乎乎的手掌,疑惑道:“囡囡想什么如此入神?”
韩语乔一惊,见是母亲,寂寂一笑:“娘,女儿觉得总待在府中犹如困笼之鸟,无趣儿的很。”
“等你伤好了去小校场?”孟氏问道,她这个孩子平日就爱练箭骑马,一日也闲不住的性子。
“不好。”韩语乔闷声回道,还是怏怏不乐的模样。
“等身子好了,为娘带你去城外广懋寺上香可好?”
“嗯嗯……”韩语乔连连点头,笑的眼睛弯成月牙,清亮清亮的,忽而别过头吩咐喜瑶道:“去将新得的雪中梅泡了送来。”
“是,姑娘。”喜瑶笑着下去泡茶。
韩语乔卖乖道:“娘您可要好好尝尝这道新茶,女儿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得来的,是上上品……”
难得囡囡欢喜,还知道把好东西分享给她,孟氏伸手摸摸她软乎乎的脸蛋,欣喜的笑着夸她懂事。
过了会儿,喜瑶端着一套茶具过来,斟上两杯茶水,将一盏茶递与夫人,另一杯递给姑娘,这是她做过无数次的动作,喜瑶边端茶边听着两人对话。
只听夫人关切道,“刚刚来时见喜禾拿了份拜帖,囡囡想请王女医来瞧瞧也好,看能不能……”不留伤疤,孟氏一句话未完就听“啊”的一声惨叫,回过神来就看到囡囡左手衣袖被一片茶渍晕湿。
喜瑶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跪在地上告罪:“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明明将水递给了姑娘,却不知姑娘没接住而自己又撤了手,眼看一杯滚热的茶都撒在姑娘胳膊上。
刘嬷嬷赶紧去找药。
孟氏哪里顾得上发难一个丫鬟,赶紧叫人端来冷水,说着已经挽起韩语乔的衣袖,看着白嫩的手臂红了一块,心疼不已:“疼不疼啊?”
韩语乔眼里包着泪儿,摇摇头道:“不疼,就这一点儿不碍事的……”
孟氏嗔怪她一眼,用布巾沾了冷水小心翼翼地敷着,又接过刘嬷嬷手里的药亲自上好。
看着母亲的担心韩语乔顿时有些后悔方才的举动,就算急于打发喜瑶也不该以伤己身,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竟当着亲娘的面损伤自己,实在不该。韩语乔暗道:以后绝不会再做傻事让娘亲担惊受怕,要爱惜好保护好自己,这样才能不让至亲难过……
韩语乔看着手臂,她会拿捏分寸,不会真让喜瑶烫伤她,宽慰母亲:“一抹上药就一点儿也不疼了,娘放心吧。”
“你啊,总让娘提心吊胆。”孟氏叹气,真的拿她没办法,见女儿确实没有大碍,这才想起跪在脚边的倒水丫鬟,递给崔嬷嬷一个眼神,崔嬷嬷会意上前一步就是一个大嘴巴子,打的喜瑶瘫倒在地。
喜瑶爬起磕头如捣蒜,泪流满面,甚是惶恐:“是奴婢不小心,可奴婢不是故意的,请夫人宽恕,请姑娘宽恕,请夫人宽恕,请……”
喜禾根本想不到素日稳妥的喜瑶犯下大错,见状赶紧跪在韩语乔跟前替她求情:“姑娘,喜瑶她不是故意的,可能是手滑才……”
韩语乔念及主仆之情,对孟氏解释道:“娘……”未待她说出求情的话,孟氏铁青着脸,没有示意崔嬷嬷停手,对韩语乔严厉道:“昨天娘说过什么你转头就忘了?”
“女儿不敢。”
“那你说说不敢什么?”
韩语乔只得老实巴交道来:“娘昨日说若是我管教不好下人就交由娘处理。”想到亲娘连着被刺激,再好的脾气也会有暴走的时候,喜瑶肚子里有孩子,她从没想过伤害无辜的孩子,焦急地劝慰,“您别生气,今日是个意外。”
“意外?昨天不尽心护主,今日又烫伤主子,明日又不知能做出什么事儿来?要这样的奴婢干甚!”孟氏真的气急,拍着桌子怒喝:“拉出去杖刑!”
“母亲!”
韩语乔顾不得亲娘的怒意,起身护住了喜瑶,婆子健妇的拖拽喜瑶的动作僵住。
“娘……”韩语乔久坐后起的太猛,只觉眼前一黑,就要倒下,刘嬷嬷和喜禾慌忙接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喜瑶疾呼:“姑娘!”
孟氏踉跄着过来,搂住女儿,一双清水眼盈着泪滴:“不着急不着急啊……娘不动你的人就是了,你不要难过……”孟氏火气顿消大半。
韩语乔缓缓气,她真的只是起身过猛而已,又惹亲娘哭了,不好再装柔弱,赶紧恢复过来:“娘心善,不要杖刑,要不女儿身边的人当差做事都要战战兢兢了,这样更照顾不好女儿啊……”
囡囡太倔,一心护着丫鬟,孟氏不能刺激她,只得捏着鼻子应了。
“不过,她不能在里屋伺候了。”孟氏退了一大步。
韩语乔顺着台阶下,“好,但凭娘做主。”
“去后园做活儿吧。”
“姑娘……”喜瑶哭着摇头,姑娘不要她在身边伺候了,去了后园哪里还有好日子啊!“姑娘不要赶奴婢走啊,姑娘不要奴婢了吗?奴婢知错,姑娘姑娘……”喜瑶被人拉下去,哭声渐渐微不可闻。
韩语乔别过头不愿看见这一幕,处置喜瑶,她心里一点都不开心。
刘嬷嬷又对沁蘭院所有下人重申了规矩,并罚一个月的月例。
经这一遭,孟氏实在没了来时的兴致,让女儿学中馈之事日后再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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