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昨夜的经历,我心中的惶恐不安瞬间消失了大半。故而翌日清早走出山洞之时,很是气定神闲。遂决定去寻墨渊,将昨夜之事告知与他。
从长衫师兄那里得知墨渊人在房里,我思索再三,还是转去后山折了几枝桃花。虽说我很是明了此地的墨渊非是我那夫君,心中对他亦只是单纯的敬意,可面对这座孤寂冷清的昆仑虚,我实在无法无动于衷,想着此番若能宽慰他一二,也不枉来这异世走一遭了。
走进墨渊的寝洞时,我有些恍惚,自嫁了师父以来,我便在此处住了两百年不止,如今见这里又恢复了原本的冷冽与简约,全无我生活过的痕迹,心下实在有些怪异。墨渊此时正在房里读着一卷看上去略有些陈旧的竹简,身上仍是昨日里的打扮。见到我捧着桃花出现,只是微微一笑,并未多言。
我将他屋子扫视了一圈,不见有花,倒是在角落里瞧见一个空的玉白花瓶,于是默默走去取来,将桃花一一放入瓶中,待到将收拾好的桃花置于琴台边后,我又回头瞧了瞧此间一直埋首读书的墨渊,心中恐怕自己逾越失了分寸。最后踌躇半响,忍耐不住,便主动开口打破了沉默。
“师父,这花瓶瞧着像是空置了许久,此番......可是十七多事了?”
墨渊听罢勾起一丝几乎微不可见的笑纹,“为师近年多在洞里闭关,已许久未在此处安歇,那花瓶自然无了用武之地。莫怪之前总觉得房里少了些什么,果然还是小十七想的周到。”
“师父……”我心中叹息,却又不知该如何劝慰,只好欲言又止,默默走去他桌边坐下,瞄了一眼他手里的竹简,问道:“师父这么早便在读书,莫不是一夜未睡?”
“已有小憩。倒是你,昨夜睡得可好?”
听他这么一问,我才猛然想起来此的目的,急忙将昨夜与夫君元神相见的事情道了出来,墨渊细细听了,然后微笑瞧我道:“怪道我今早见你的精气神都比昨日好了许多。原来那玉指环还有如此妙用。”
“可不是嘛,想来是我同夫君的心头血起了至关作用。”我盯着手上的玉指环,由衷的笑着。
“心头血只是个辅因罢了。”墨渊像个长者一般慈爱看我,“真正至关重要的,是你夫妻二人对彼此的情意。”
看着眼前的墨渊,就像瞧着七万多年前我在昆仑虚时的师父,故而听见他说这些,我既欢喜又局促,略有些不自在。墨渊见我脸红,笑意愈深,可我却在其中嗅到了一丝落寞的气息。
心思在一时间里转了几转,之后小心翼翼开口道:“师父,昨夜二师兄听见我说想要喝酒,便给了我一坛。一尝便知那酒出自师父之手。”
“哦?”墨渊放下手中的书卷,含笑睨视于我,“一坛便够了么?”
我愣了愣,讪笑道:“师父放心,十七以后定会节制饮酒,绝不再任性了。”
墨渊挑了挑眉,似是有些意外,想必是惊讶我竟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他哪里知道,我早就从我家夫君那里练就了一身察他言观他色的好本领,可说最是懂他心思。
“对了师父,不知此酒可有名字?”以墨渊的品行和如今的境况,「相思白」这样的名字想来是不会出现在他口中的。
果然墨渊沉默片刻之后,淡然的摇了摇头:“无名。本就是闲来弄趣,又何须非得有甚名字。”
“那怎么行,师父酿的酒是十七喝过最香醇的,甚过那老凤凰的「桃花醉」许多。如此好酒怎可无名,师父还是想一个罢!”我急忙道。
墨渊默了半响,方幽幽道:“那便作「昆仑觞」罢。”
“「昆仑觞」?”我重复了几遍,扁嘴道:“名字虽好,可委实凄凉了些,倒成了伤心酒,不妥不妥。不若......换十七来试试吧?”
“好。”墨渊笑得温柔,“那便听十七的。”
“嗯……”我皱眉苦思许久,忽然灵光一现,继而笑道:“师父以为「思归酝」如何?”
“「思归酝」?”墨渊低声呢喃,似是有一瞬间的恍惚。
我心道:你可是盼着那人能够想起此地,早日归来,才酿出了这一坛坛忘忧水?
墨渊盯了我半响,才堪堪扯出一抹略有沧桑之意的笑,遂将脸别开,往窗外望去。
捕捉到了他的那丝怅然,我再也无法克制心中的疑惑,索性开口直言道:“师父,您对那白浅,可有儿女之情?”
墨渊转过头来无奈的扫了我一眼,叹息道:“我知你心里想甚,可为师对白浅,当真只是师徒之情。”
我扶额叹气,“就知道师父会这么说,那年我夫君亦同我说过,若是他元神归位之际,我已心有所属,另有所爱,他便从此只将我视为弟子,绝不多想。如今师父这样说,怕也是同一个道理罢?”
墨渊笑而不语,目中幽深一片,我委实有些读不明白,遂又着急道,“可是师父当年祭钟时的那句‘等我’,难道不是跟十七说的么?师父这七万年不分昼夜修补元神,为的不就是放心不下那只总是惹是生非的小狐狸么?师父的心意便是瞒得了别人,又如何瞒得了我?”
见我急火火的模样,墨渊笑得越发慈祥,竟伸出手来拍了拍我的发顶,“看来当年甚不开窍的小十七如今真是长进了,竟想要劝慰起师父来了。”
他越是这样顾左右而言他,我心里就越是难受,也不知哪里来得一股倔劲,执意道:“师父虽与我夫君不是一人,可秉性内涵确是相同,故而十七知道师父的胸襟,也更加明了师父的情深,师父不愿承认,想来是不愿扰那白浅忧思,更是为了避嫌。可师父常年幽居于此,又有何人解忧?故而十七实在担心......师父。说不定此番就是因为天道不忍见师父的愁苦,才将我送来此地,解一解师父的心事罢。”
“你这爱抱不平的性子还真是全然未变。”墨渊失笑,“为师如何不知你的好意,听见你将将那番言语,亦甚以为欣慰。然古语有云,差若毫厘,谬以千里,我与你夫君境遇早已不同,心态自然更是不可同日而语。你可能明白?”
我摇头,“十七不懂,十七只知夫君说过,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故而才有那七万年的日夜不休。师父定是与我夫君一样,最着紧的,便是你那十七。”
一丝来不及遮掩的黯然闪过墨渊的眼底,他滞了半响,蓦地露出一个坦荡的笑,“不错。为师最着紧的,的确是我那十七弟子。”
他说完后又转去望向窗外,像是突然想起了一些趣事,嘴角的笑容也染上了一丝怀念的味道,半响才回头瞧我,缓慢却很是果决地说道:“可那是当初昆仑虚里的司音上仙,而非如今的准太子妃白浅上神。”
“师父将我说糊涂了。”我苦下一张脸,很是不解的问,“司音可不就是白浅么?我从前虽一直认定自己与素素非是同一个人,却从不曾以为司音与白浅有何不同。”
墨渊定定瞧了我半响,“你当然不会懂,十七,师父希望你永远都不会懂。”
我听出他这话里略有苦涩,却委实不甚理解是哪般意思,然不管我再怎么追问,墨渊都不曾多加解释,隔了一会儿又冲着门外道:“既然来了就进来罢,正好亦有事情要与你们说道。”
我闻言往门口瞧去,只听一声门响,折颜与白真一前一后走了进来。折颜似乎有些局促,抬袖蹭了蹭鼻子,讪讪道:
“这不是见你难得遇到一个知心人,故不忍心打扰么!”
墨渊没有接话,只招呼他二人坐下,又问如何不见夜华,白真曰,太子殿下似是天宫有事,要回一趟九重天去。
听见夜华不在,我心情大好。墨渊让我将昨夜之事说与折颜二人,我便简略的说了个大概。折颜听罢连连点头,说不管是哪一个墨渊,做事总归最是让人放心,看来一切复原有望,无须过于担心了。
我如今心下大定,自然有了心情同旁人闲话,故而便缠着他二人给我讲这里的故事,我实在很是好奇,究竟是何缘故,才会让这里的白浅选了夜华。
说故事的自然是白真,只是他们所知并不甚多,连素素那段经历,还是昨日从我这里第一次听到。待到听见白真说夜华为了不让白浅涉险,又是杀凶兽,又是渡修为,还折损了一条手臂时,我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直接指着折颜的鼻子骂上两句。
“你这老凤凰,我师徒之间的私事,你做甚要跟那夜华君说道。莫怪你们的太子殿下明明元神受了我师父几万年的养护之恩,却无半点恭敬之态,想必是以为他那些修为已还了当年之恩罢。还真是打的一手的好算盘。”
我越说越觉得生气,又冷笑道:“你们这位太子殿下的心机可谓深沉到极致,见我师父元神快要归位,便使出那般焚舟破釜的法子来博人同情。我道他为何要沉了那瀛洲岛,想来怕是他自己也清楚,仅仅取株神芝草,显不出他的英勇,也受不得什么重伤。要说那四头凶兽真不知造了什么孽,明明尽职尽责守着瀛洲岛,却要遭此大难落此下场。更甚者,我须得庆幸自己命好,当年命在旦夕之际,这太子殿下尚未出世,阿爹得以有草可寻,要是换到现在,怕早就魂飞魄散了。可叹你们这里往后若是再有谁等着神芝草救命,便只能一命呜呼了罢。”
我说的义愤填膺,直到师父唤我,才堪堪收住火气,继续听白真讲述,果然那白浅见太子殿下如此惨淡,心中又爱又痛,就此彻底沦陷,日日皆往九重天上跑,听得我嗤之以鼻,冷笑不已。等到再听见擎苍破钟,夜华跟着祭钟的过程,再想起我同师父一起毁钟那一夜的情形,我只能摇头叹息了。
“我敬佩你们太子殿下祭钟的勇气和魄力,可他身为东宫之首,未来的天宫之主,凡事皆靠一人之力,遇事既不见运筹帷幄,也不曾对症下药,未免太过自信与武断了罢?”
“十七,那时情况危急,夜华临危不惧,舍生取义。并不是你说得那般自负,你对他,着实偏见太深了些。”墨渊向我轻轻的摇了摇头。
“师父!”我气得跺脚,“要说那东皇钟出自我们昆仑虚,更是师父亲手所制,而若水河和翼界的异象也不是一天两天,然夜华可有来昆仑虚向师父讨教过半分?四哥虽不曾提,想来定是没有的罢?”
“你怎地知道?”白真奇道,墨渊不语。
“你倒是了解夜华。”折颜发出一声嗤笑,皱眉道:“他的确未打招呼。”
“用脚趾头都想得到。这位太子殿下给我最大的体会,就是他极强的控制欲和占有欲。有那七万年的心头血在前,便是你们的白浅一心向他,他也只会百般顾忌师父,故而断不会给师父任何的表现机会。”我肃然回道,又不忿一笑,“要说我们青丘向来无拘无束,我更是自小就由着性子长大,最是反感别人处处想要操控于我,试问又如何能受到了夜华无形中给的那许多束缚,故而我十分不解,你们的小五怎会选了他,当真匪夷所思的紧。我夫君可比那夜华强多了。”
“兴许我那妹妹还纳闷你何故不选夜华呢!”白真笑道,“你啊你,还真是三句话不离你夫君,行了行了,我们都知道你同你那位墨渊上神恩爱最甚,若他果然能来此接你,我倒真想见见。”
“不错,我也想不出墨渊为人夫君的样子,委实好奇的紧,想来怕是你本人都想象不到罢?”折颜说着看向墨渊,却只得墨渊勾了勾唇角。
待到话题告一段落,众人沉默,墨渊才轻声来问:“十七那双眼睛,后来是如何寻回来的?”
“差点忘了这茬,似是她自己去了九重天,亲手从那素锦的眼眶子里取回来的,我听小九说,当时多亏了东华帝君替小五做主,方不至同天宫闹得太难看,那素锦当时也被贬去了若水河看守东皇钟,后又因夜华祭钟一事,被天君永除仙籍,列入六道轮回,受百世情劫之苦。”
“可曾替素素洗冤?”我问。
“这倒是没听说,小九说的也不甚详细,好像是列了素锦的诸多罪行,至于素素......想必自然就沉冤昭雪了罢。”白真回我。
“呵呵。那夜华果然不甚在意素素的清白与否。”我了然笑道,对夜华更是不齿。
“你对夜华还真是厌烦的紧,难怪你昨日反应那样大,对着夜华说劈就劈,我还道你哪里来的魄力。要说你与我家小五本就该是同一个人,可眼光上怎会有如此大的偏差。”白真摇头,又是无奈又是好笑的将我瞧着,我“哼”了一声,不屑道:“我自然没有那般差的眼光。”
这次连折颜都跟着摇头皱眉瞪我了。
之后众人又闲聊了几句,我便被折颜和白真从师父房里拖了出来,待到行至荷花池,白真才将我放开。
“你们可是有话要同我说?”
“你倒是聪明!”折颜瞥我,“然你可知这世上的一些事情,只能看破,不宜说破,方才是最好。”
“这是何意?”我不解。
“将将还夸你聪明呢!”折颜叹气,“你之前问墨渊那些问题,实属不该。可知有些事情,从来只能放在心底,不能拿来说与旁人知。”
“折颜说得对,你也须少些在你师父面前数落夜华的不是,反倒平添你师父忧思。”白真也跟着叹气附和。
我脑子转了几番,终于开始明白他二人的所指了,遂疑惑的瞧了瞧他们,不确定的问:“怎地我师父的心意,你们都明了?”
“我同墨渊自小就生活在一起,他的心思我如何不知。只叹阴差阳错,造化弄人罢了!”折颜叹息。
“还有你将将说的关于小五同夜华的问题,亦是我同折颜这些年里担心过的。”白真长叹一声,换上了一副愁颜,“小五从前最是着紧她师父墨渊,如今竟可两百年不入昆仑虚,虽她嘴上总说是不愿扰她师父清修,可我却以为,她是为了顾及夜华,顾及到几乎失了自我。”
折颜也跟着负手而叹,“那位太子殿下的确年轻有为,可委实太过重色。小五同他一道久了,每每心情不好跑来桃林醉酒,皆是因些小情小爱,实在不似当初那个快意恩仇的女君。我如今也很是后悔,当初不该给她那碗忘情药水才是。”
见他二人这样烦恼,我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只好安慰道:“各人有各人造化,她既选了夜华,定有选夜华的道理,旁人总归是做不了主的。”
“话是如此。”折颜点头,“想来墨渊也明白这个道理,故而从未多加强求。可我总觉得此事因我而起,故而这些年里对他很是愧疚,一直希望他能早日放下过往,以免伤情。如今你的到来实在是件好事,我想墨渊见了你和听了你的机遇,定会欣慰许多。”
“此话当真?可我并不是他的十七呀。”折颜的话让我又是开心又是担心。
折颜叹了口气,缓缓道:“你虽非他的十七,却最像那个十七。”
此话一出,三人皆沉默。
我默默转头望了望师父房间所在的方向,心中怅然,终于有些明白师父先前那些话里的含义了。
他们口中那位浑浑噩噩的白浅上神,的确与当年昆仑虚里恣意飞扬的司音上仙判若两人,看来那忘情药水,果真不是什么好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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