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随着一声尖叫,蜷缩在床榻上挣动已久的白浅蓦地睁开了的眼睛,她表情绝望,目光呆滞,半响才回过神来,继而长出了口气。
原来是做梦……白浅心有余悸地堪堪又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平复下来。梦里的她变回了当年的那个凡人素素,又在天宫里战战兢兢的生活了近三年的时光,最后当夜华的那柄利刃冲着她的眼睛刺过来时,蓦地吓醒了。
定是因昨日在洗梧宫里瞧见那与素素一般相貌的木人,才会勾起这些封尘已久的旧事。
想起那个木头人,加上刚刚又在梦里重新历了一遍素素的劫,白浅此时的心情委实不佳的很。梦里夜华的冷漠、素锦的虚伪、乐胥的嘲讽、天君的轻蔑一遍遍的闪过她的脑海,逼真的像是……呵,白浅忽然发出声自嘲的嗤笑,她哪里算是做了噩梦?这些本就是真实发生过的,不逼真才怪。
夜华一直以为素素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偶尔还会深情款款的同自己提俊疾山的那段日子,可不知为何,日子越久,自己就越不愿想起素素的经历。如今的这场梦,却是彻底将那血淋淋的一切重新拉回了自己的眼前。怎地这件事在自己的心底,竟一直都未曾放下么?
白浅很是困惑,要说这些年她同夜华感情甚笃。她将夜华视为失而复得珍之重之的爱人,总是忍不住的心疼,凡事也多是顺着他的意愿而为。夜华平日里政务繁忙,自己又没了青丘女君的身份,故而大部分的时间都在九重天上陪着夜华与阿离,即便偶有争吵,也不过是小打小闹般的情趣,并不曾真的伤了感情。她从未怀疑过自己对夜华的心意,可是这场梦境带给她的痛楚,又清清楚楚的提醒了她,也许那道她回避已久的伤痕并未愈合,只是平日里被浓情蜜意遮掩,自己便以为不在了。
窗外传来一阵清脆的鸟鸣,煞是好听,看来今日天气很好。白浅睁开眼睛打算起身,心道要不了多久夜华便会寻来桃林,然今次她并不打算这么快就跟他和好如初,倒不是说她真的相信夜华跟那个木头人之间有些什么,可每每想到夜华和素素,她总觉得心中哽了块石头,似乎有哪里不对,又似乎是有哪里被自己忽略掉了。
不如待会儿就让四哥帮忙将夜华挡回去罢,顺便再找四哥聊聊心事,白浅心道。她伸了个懒腰,半坐起身,有些慵懒的揉了揉脖子。老凤凰昨日那酒虽不够烈,却一点宿醉的不适都没留下,看来下次要让他多酿一些带回天宫才好。
掀开被子时,白浅再次困惑了一下。她昨儿个穿的是一身葱绿色的襦裙,何时换成青翠色了?白浅下意识的抬起头,等到定睛瞧清楚了四周,瞬间愣住。
这里绝不是桃林的小茅屋!
白浅急忙跳下床铺,在屋里环顾了一圈,越看越是心慌,那床边的桃花,窗下的古琴,还有那满壁的竹简,分明是墨渊在昆仑虚的寝洞!她昨日明明在桃林里喝酒,怎地一觉醒来会在昆仑虚,还是墨渊的房里,睡了墨渊的床!
白浅的心里一阵忐忑,脸上却阵阵发烫。急急忙忙将自己打理了一番,想出去寻到墨渊问个清楚。难不成昨夜酒喝得太多,任性胡闹跑来了昆仑虚?
外面果然日头甚好,风轻云净,草木葳蕤。白浅却无心理会四周的美景,只是在昆仑虚里转了一圈,没见墨渊,倒是让她碰见了正捧着一摞竹简从对面行来的长衫。
“二师兄!”白浅急忙唤他。
“十七,你醒啦?”长衫闻声走了过来,没等白浅开口,便先是滔滔不绝了一番,“你啊你,昨日要不是我不放心,去酒窖看了一眼,你怕是要在那酒窖的地上躺一夜啦!晚些师父回来,就你那些将空酒坛子装上水摆回原处的法子还想逃过师父的法眼?别天真了!到时候可别指望师兄我替你掩护,乖乖等着挨师父罚吧!”
瞧着长衫那一脸的不敢苟同,白浅暗忖,这两百年没见,二师兄还是一如往常的婆婆妈妈,倒是亲切。
“师父去哪里了?”长衫说了那么多,白浅也就只抓住了墨渊不在这条信息。然长衫听到她的问话之后反应却非常非常,一副见了鬼的模样瞅着她不放。
“我说你这醉生梦死的也太彻底了。”长衫大声叹气,摇头道:“师父尚未从西天梵境回来,你说去了哪里?唉,师父若是见了你这模样十有八九又该担心了,你还真是……罢了罢了,横竖我也管不了你。”
长衫说完便抱着那摞竹简走开了,留下白浅一个人站在原地发呆。估计昨夜真的喝多了,才会跑来了昆仑虚的酒窖。若是被墨渊看见她那借酒消愁的模样,可不是会担心么?对了!刚刚倒是忘记问长衫何故将她放在墨渊的寝洞了,这也太没规矩了些,实在不像是最守规矩的二师兄会做的事。
刚才出来的急,床铺似乎还没整理,既然墨渊人不在昆仑虚,待会儿跟长衫交代一声,当这事情没发生过最好。白浅如此想着,转身又回了墨渊的寝洞。
然而等她再次踏入洞里,才堪堪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要说墨渊孤家寡人一个,何故房里会有女子的衣物?床榻旁的外衫、墙角衣架上的斗篷、坐榻矮桌上的话本和瓜子,更甚者,在窗边光线最明亮的地方,还摆了一面铜镜,镜旁的矮柜上竟还散落了几件女儿家常用的胭脂黛石。
白浅心道:莫非昆仑虚里住进了一位女子?墨渊让出了他原本的寝洞给了那女子居住,因此长衫才会将我送来这里么?
白浅快速将床铺理好,却带了满肚子的疑问离开。这女子何时来的?墨渊何故不替她另备房间?她与墨渊是什么关系?眼下这女子又去了何处?可是同墨渊一道去了西天梵境?
要说折颜将她带来昆仑虚之前,昆仑虚从不招女徒,便是那玄女,也是墨渊看在她的份上留在了昆仑虚里小住了几日罢了,瑶光上神更是只能算作毗邻而居。故而真要算起来,昆仑虚的这近十万年里,她白浅是唯一的女子,可如今神不知鬼不觉的便住进了另一个女子,且还让墨渊这般青睐有加,白浅的心里,突然就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滋味。
原本想早些回去桃林,可既然来了昆仑虚,哪里能不见墨渊一面?那便等墨渊归来吧,白浅心想,顺便也瞧瞧那女子是哪般模样,竟能得她那宝相庄严的师父垂青。
白浅在昆仑虚里游荡着,两百年未至,这里似乎真的有些不一样了,比起两百多年前墨渊初初回归之际,如今的昆仑虚似乎是多了许多的生气,还有一丝说不出的愉悦感。看来长衫师兄打理的很是用心。相比之下,她这个曾经最受墨渊宠爱的十七弟子,实在自惭形秽。
白浅已经快要忘记上一次看见墨渊时的样子了,依稀是夜华醒来之际,墨渊前来报信,然后一路护着自己去了桃林。她那时满心满脑都是夜华,也不记得临别时有没有跟墨渊道个谢亦或是道个别。这些年来每每四哥问她何故不去昆仑虚探望师父,她都只云墨渊闭关修养,不便打扰。只是那真正的原因,白浅比谁都清楚。
从前夜华就爱问她,在她心中,他与墨渊,哪个更甚。她原以为这问题委实可笑,他们一个是夫,一个如父,如何比较,故而总不爱答。可夜华却不依不饶,非要她说出个所以然来。后来她发觉夜华会对着她心口的伤疤愣神,眼中有着说不出的落寞,待到夜华寻遍医仙和名药想来除掉自己的这道疤痕时,她才明了夜华竟是如此介怀自己曾为墨渊所做做的一切,他明明醋的不得了,却又忍着不说,真是让她又好笑又心疼,从此之后便不再于夜华面前提起墨渊和那些在昆仑虚的过往,每每想来昆仑虚探墨渊也都会先问问夜华的意思,夜华总说,等他忙完了这一阵便陪她一道前来,可他似乎总也忙不完,久而久之,白浅便不提了。
还是别去打扰师父清幽了,她总这么安慰自己。
如此在昆仑虚里转了一个来回,时间已是巳时过半。白浅决定去寻长衫,却在路上碰到个小道童,问了才知墨渊将将归来,此刻正跟长衫在前面大殿说话,白浅闻言道谢,之后便急忙向大殿寻了过来。
没进殿门就见墨渊行色匆匆的从大殿里奔了出来,他神情严峻,面色苍白,可白浅却从中嗅出了一丝慌乱。
可是出了什么大事?心里想着,白浅急忙迎了上去,口里脆生生的唤道:“师父!”
墨渊瞬间转头,见到白浅之时,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欣喜,随即便向白浅这处奔来。
白浅先是规矩的行了个弟子礼,半响不见墨渊吭声,便自己收了礼数,抬起头来刚好对上墨渊漆黑的眼睛,心下着实一突,只见墨渊的目光中透着丝丝探究,脸色也恢复了方才的严峻。
“师父,可是出了什么事情?”白浅恭敬的问,后又诚恳道:“十七虽许久未来昆仑虚瞧师父,可师父若有事情,十七责无旁贷,便是拼尽所有也会为师父解忧。”
“十七。”等了半响墨渊方才开口,他声音低哑,脸色比方才难看更甚,“你的玉指环呢?”
“玉指环?那是什么?十七未曾听说。”白浅不解,反问道。
“你可知,那玉指环上有本上神用心头血下的定魂术,除非元神离体,指环才会离身。”墨渊的声音如寒冰冷雪,却又带着不容回避的威慑力。
“师父同十七说这个做甚?”白浅心中万分错愕却又莫名慌乱。今日之前,她从不知墨渊竟也会对她露出如此的冷面霜眉,那双瞧着她的眸子冰到极致,不带一丝情感。白浅自觉有些委屈,下意识便想上前,可她刚迈开步子就瞪大了双眼愣在原地,只因眼前的情景着实令她心神具碎,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她那最是宠她护她的恩师墨渊,竟堪堪亮出了那柄曾杀敌无数的轩辕宝剑,并将剑尖对准了自己。
“你是何人?”墨渊的声音低沉至极,周身威压四溢。
“师父,我...我是十七啊。”白浅脑中一片空白,只在恍惚中听见自己小声回答。
“好。我便换个问法,你内里元神是谁?”墨渊不为所动,依旧冷声询问。
“师父是什么意思?怎地连十七都不认识了么?十七就是十七,身子元神都是十七啊!”白浅蓦地回神,急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想起她二师兄还在一旁,遂急忙望向长衫,带着哭腔喊道:“二师兄,师父这是怎么了?莫要吓唬十七啊!”
可那长衫并未如她所愿前来解围,反倒同样一脸探究的将她打量了一番,接着行至墨渊身边,沉着道:
“师父莫要冲动,许是长衫修为太低,竟寻不到任何夺舍的痕迹,师父当真确认这仍是十七的身子么?”
墨渊点头,脸上浮出一丝苦意。
“我与十七心血修为交互已久,她的仙身我一探便知。”
“那会不会是十七昨夜喝多了酒,导致元神出了岔子,故而师父感知不到?”
“绝无可能。”墨渊手中的宝剑未曾有过一丝动摇,肃穆道:“玉指环中有我同十七的心头血,且与十七元神相连,如今指环消失,定是随了十七的元神离体。况且便是定魂术出了错,眼前这身子里的元神也绝不会是十七。”
“师父当真如此笃定?”长衫不解,只好抓了抓脑袋,叹气道:“弟子见她周身仙气与十七甚是相像,实在瞧不出太大差别。”
“为师如何会错认自己的妻?”墨渊低喃。
长衫听不清楚他师父的话,可再来询问的时候墨渊却只摇了摇头,“长衫,你多久没见十七向我行弟子礼了?”
“这倒是,她将将的行径,的确甚是古怪。”长衫急的来回踱步,继而猛一击掌道:“折颜上神的追魂术兴许能查探一二。不若请折颜上神过来瞧瞧罢?”
“也好。你速去速回。”
看着长衫师兄的身影消失在昆仑虚的天际中,又瞧了瞧眼前纹丝不动的轩辕剑,再想起之前听到的那些不解其意的交谈,白浅只觉心中万般委屈千般怨,眼泪终于噼里啪啦的掉了下来,哭得好不伤心。
“师父...师父...我是十七...是师父的十七啊!师父为何不信十七?师父怎能不信十七?”白浅越急哭得就越凶,泣不成声嘟嘟囔囔的模样甚是可怜,也不知是哪一样触动了墨渊,那轩辕剑颤了两下,随着墨渊收回的手臂,落到了墨渊的身侧。
白浅心下一松,泪眼朦胧的去瞧墨渊,却猝不及防的被墨渊抛来的一道术法击中。
“缚身术?”白浅一愣,下意识的叫了出来。
“你竟识得?”墨渊目光微垂,面上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怎地师父还是不信十七么?”白浅又气又急,“这缚身术是那年师父从翼界救回十七之后创出来的新术法,一旦中了师父的缚身术,便七天之内走不出昆仑虚的结界。师父那时只让十七尝试了一下便将术法解了,还说若是以后十七再不听话到处乱跑,便日日给十七下这缚身术。只可惜后来……”
只可惜后来翼界叛乱,九师兄战死,墨渊祭钟,沧海桑田,曾经带给她无限美好的昆仑虚空寂了整整七万余年,从此那缚身术,再没了用武之地……
想起过往,白浅一阵心酸。她缓步走到墨渊跟前,轻声道:“师父,虽不知您为何要对十七拔剑相向,可师父做事定有自己的道理,十七……”
她想说十七不会怪你,可话到嘴边又觉得颇为委屈,今日这事若是换了别人她早就招出扇子与之打上一架了,可眼前这人偏偏是她最为敬仰的师父,比起愤怒,她更多的是委屈失落,这六合之间谁都可以如此待她,唯独墨渊不行,为何不行她说不清楚,只是眼下心底那难以名状的痛,比起早上的那个梦,更甚。
对啊,扇子!白浅神游了半响才想起自己的玉清昆仑扇,便立即掐诀招出扇子,呈于墨渊眼前,无奈道:“师父,如此总能证明十七身份了罢?”
墨渊猛然颦眉,迅速将那扇子抓在手中瞧了几番,再度投向白浅的目光晦涩难明,待到怔怔与白浅对视半响之后,他闭了闭眼,眉眼间露出几丝悲凉,脸色跟着苍白不少,瞧着竟有了几分灰败之象。
“若折颜上神到了,便让长衫唤我。”墨渊说完转身而去,全然不曾回头。
“师父……”
白浅站在原地,怔怔瞧着墨渊离去的背影,心中怅然若失。这两百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竟会让她同墨渊生疏到了如此地步。从前同墨渊一道,每每分开,都是墨渊看着她先走,如今目送着墨渊离开,白浅才明白,原来看着他人的背影,竟是件如此难受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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