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的,我被放入了轿子中,说实在的,轿子里并不是很舒服,虽然,那个季节已经是深秋,但是,轿子里闷闷的,加之,坐的不过是一块铺了红布的木板,坐一会,屁股就会很疼。
母亲来了,在轿帘放下的那一刻,母亲颤抖着声音对我说:“孩子,娘愿你们四季平安、百年好合。”没等她说完,我,“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那种撕心裂肺的哭声,更是有一种感动自己的韵味,越哭越伤心,但哭声,始终压不住身后的唢呐声。
大约,许多命运不幸的新娘都会讨厌唢呐的声音吧,那种声音,是对欢愉的讽刺声,是来自异世界的大声的嘲弄声,更是,更是对命运的无助与无力反抗的虚弱的叹息声。
我斜斜的依在轿里的一侧,汗水混着泪水黏黏的粘在脸上,领口处的衣服扣子紧紧的,让我有些喘不过气,蒙着的盖头让这种令人难受的闷热加剧了,我不能摘了盖头,也不能松开领口,哭累了,就挨着。
当还我沉浸在轿子慢悠悠的略微的晃动的时候,轿子突然停下了,接着,被轻轻的放下,我急忙的正了正身子,慌忙的用手抹了抹泪水和汗水,这时候,我感觉的到,有人踢了轿门,应该是到了,我想。
只听外面有人高声的喊:“迎新人,压轿。”顿时感觉轿子倾斜(这是我从小到大的第一次坐轿),我顺着惯力,几乎是被倒了出来,多亏轿门口的梅家嫂嫂一把接住了我,她用力的将我一提,我站直了身子,还好没有出丑。
梅家的嫂嫂和梅家的老妈子扶着我,只听那个老妈子在我身边说:“慢点,别弄响了垂在裙子上的铃铛(若是弄出声音,说明女孩子没家教,大户人家的小姐,一般都是小脚,走路缓慢,所以,铃铛一般不会碰响。)
梅家嫂嫂在领一边对我说:“一会迈火盆的时候,小心点,别刮上火星。”
我十分感谢嫂嫂这次善意的教导,走到火盆的前面,我有了真正的恐惧,那火盆,不,应该说,那火盆里的火十分的旺,可能是梅家为了讨吉利吧,不过,这对于我,十分的困难。
“别停,大胆点。”嫂嫂在一边说。
我咬着牙,左手攥住了右手,狠下心来,一大步的迈了过去,身后,传来大家的起哄声。
“挺好。没刮出火星。”嫂子说。
“真是。铃铛响了。”老妈子说。也许。是我过于蠢笨吧。即使在多年以后。我也无法想象。迈那么大一个旺盛地火盆。究竟要怎样才能不碰响铃铛?对了!将铃铛拿在手中。它就不会响了。当然。这是玩笑话。
我和梅家地二少爷梅翰林被推到了花厅地中央。拜堂了。我却始终没见过这位少爷地模样。拜完堂了。我仍旧被老妈子和嫂子扶着。进了洞房。
并不能马上地坐下。据说。此时此刻。床上有两位请来“全福”(父母、配偶和子女都在地人)地太太正在铺被子。这个过程。虽然不漫长。却令人烦躁。好容易等她们铺完了床。我被嫂子拥坐在床上。身边坐地。应该就是梅家地二少爷。那两位“全福”地太太并没有走。而是和请来喜娘们一起。将喜果(枣、莲等)撒在帐子中。口中还念叨着“平平安安。早生贵子。”等等。
大约。过了一炷香地时间。老妈子发话了。“请少爷高升!”她喊到。这时。我感觉。身边地那个人动了。接着。似乎被人拉了起来。“请少爷高升!”她又喊了。马上地。大概是有人递给他了什么。我猜。应该是用来挑盖头地秤杆。“请少爷高升!”突然。我感到。盖头动了。我地心。一时间“砰砰”地乱跳。似乎大有跳出来地可能。接着。那红色地布彻底被揭开了。我故意低下了头(表姐说。新娘子一定要害羞、矜持)。但在低头地那一瞬间。我看清了未来准备陪伴终身地那个人。
他有一张清秀地脸。苍白地。和父亲一样苍白地脸。不高地个字。没有留辫子。疏地是文明头。但是。他似乎看起来十分地虚弱。不断地喘息着。身边。还有两个老妈子(穿着做粗活地衣服)搀扶着。
他用力的将盖头向屋顶的方向挑去,很快的,他就被扶着,坐下了,坐在我的身边。我轻轻的瞄了瞄他,佝偻着坐着,气喘吁吁的,而喘气中发出一种特殊的味道,一种无法形容的味道,虽然不令人讨厌,却让人躲闪不及,他一定是有肺病的,一定不像张老太太说的那样,一定是很严重的病,或许,是痨病。
这时,喜娘们端来了早已经准备好的“子孙饽饽”,轮流的喂我们吃的,我一面低头吃,任凭她们口中吉祥如意的话,一面斜着眼睛悄悄的打量着他,每次,也只能瞄一眼的看上一个到两个部位,不能让别人察觉出我对他的观察,不然会被人说笑的,我们那个时代,还没有激烈的情感碰撞,无论是爱还是不爱,都不能叫人瞧出来,都要装出一副可有可无的平淡而略带冷漠的神色,若是被人说出喜欢,女孩子就像受了很大的委屈一样,这样美丽与幸福,要是低调的,阴郁的,压制的,不能说出,即使藏在心里,也需要自己默默的遗忘。
我身边的那个人,有着苍白色修长的手指,没有带戒指或扳指这一类的饰品,指甲剪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指甲边也没有毛刺,相比之下,弟弟的那副小黑手和指甲里的黑泥巴,显得有些粗糙,那个人,看上去瘦极了,虽是合身的衣服,但袖口和长袍都显得宽松,那个时候,无论男女都已经开始时兴收身的衣服,袖管瘦瘦的,紧紧的包着胳膊,长袍需要十分服帖,这样才够潇洒。或许,是他太瘦了,家人不愿意让外人看到他的一幅病态的模样吧。
他到是十分客气和礼貌的,无论是送“寿面”的喜娘或是家中祈福的老妈子,他都会对别人说一声“谢谢”,那个年代,又有几个少爷能尊重干粗活的老妈子呢?
即使到了后来,多年以后的后来,我也会时常想起这个没给过我幸福的男人,那张清秀的脸,和那个有思想的头脑,让人忽略了他的过去与未来,只记得现在,现在的他,和他那有些拒人千里的礼貌。
吃完了“寿面”,一个老妈子(看上去像德高望重的主事)用一种看似命令的语气说:“行完了礼,大家都里里外外忙活一天了,新人们也都辛苦了,接下来,就是人家小两口的事情了,咱们这些人,就别跟着热闹了。”我看见人群中有好事者起哄,那个老妈子挑了挑细长的眉,瞪了那几个人一眼,那人马上就将要说出来的话咽了回去,人群顺从的离开了新房,那剪似乎是红色染坊的新房,瞬时间冷清了。
那个老妈子和喜娘们没有走,她走过去,和两个喜娘说了什么,然后,那两个人也退出去了,老妈子立刻换上一副笑容走到了我的身边,“二少奶奶,请您借一步说话。”我站了起来,期初听到“二少奶奶”这个词还相当陌生,甚至有一种她是在叫别人的错觉。我跟着她,走了几步,她凑到了我的耳边对我说:“少爷也爱安静,不爱人吵,所以,太太吩咐过了,就没让人闹洞房,还有一件事,暂时,先请二少奶奶移步,外间也给您备好了,最近天凉,我们二少爷打小就有些先天不足,怕凉,特别是一过节气的,太太吩咐,过些日子,少爷好些了,在圆房。”
“你们二少爷到底是什么病。”这句话,几乎已经到了嘴边,我硬生生的咽了回去,来日方长,若是现在问了,梅家也必定敷衍了事。
我一面跟着老妈子走,一面轻轻的歪了歪头,刚好可以看到那个以后将属于我的男人,那个男人由人扶着躺下了,小心翼翼的,小心翼翼的,仿佛手中的人用力一碰就会破碎,他的领口也马上由人解开了,即使这样,还是能听到,似乎像挣扎一样的几口大声的喘息,他也歪着脑袋,看到了我,轻轻的笑了。我连忙回过头,惶恐的迈了一大步,裙上的铃铛,叮叮当当的响个不停。
和衣而卧,我躺在柔软的床上,一动也不动的盯着红色的帐子,周围的一切,好温暖,很舒服,还能清楚的闻到熏香的味道,也是暖暖的,舒适的,不令人讨厌,让人无法自拔的沉迷下去的,渐渐的,在香气里,我昏昏沉沉的,昏昏沉沉的。
这年的十二月,一个傍晚,全家围坐在桌前,饭前,自然是要听公婆的训话,我的公公,思想十分前卫,致力于将全家人培养成他忠实的听众,每在饭桌前必要长篇大论的,痛骂汪精卫的叛国,感慨康有为的去世,赞美尚小云的《摩登伽女》等等,只要报上看到的消息,他都是要发表观点的,就在那个严冬的傍晚,天色已经黑了,公公在饭前正忙的不亦乐乎的叙述“八七会议”,这时,李妈(嫂嫂的乳母)带着一个人,慌慌张张的闯了进来,慌得女眷们,四散而逃般的躲进了公婆的卧室,只听那个人边走边喊:“不好了,老梅,广州打起来了。”
没听见公公的回复,婆婆一屁股坐在床上,埋怨起来,“李妈也真是,这么多年了,还不懂规矩,吃饭时候,怎么能随便领人进来。”说完,顺便瞪了大嫂一眼。又看见我,“一会叫老张拿点菜,你回去吃吧,正好,这个时候翰林也在吃饭了,我这不用你伺候了。”我一面应声,一面像是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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