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妖怪。所以远征也不是妖怪。”琴还是半低着头,却没有一点羞答答的感觉了。坐在我面前的这个女子,姿容中上,温柔可亲,半疯半傻,我却忽然察觉了危险。
是的,做鬼做久了,能闻到空气中不同寻常的气味。冷冷的,阴森,却又好像有点香有点甜,放松你的警惕,诱着你一步一步——步入不知是谁设下的陷阱。
我已经死了。这陷阱断断不是为我设的。那么只能是为她了。
我忽然想起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谁要斩琴?
我很少思考这样的问题。我要做的不过是打工还债,为什么要杀人,这样的事用不着我操心。可是这个女人,很古怪,她明明是人,却又不像是人——冥王不直接派牛头马面来勾魂,却放到任务簿上给我领去。
难道说……人类杀不了她,牛头马面也杀不了她?
啊呸,感情我是被送来做实验了。看看女鬼能不能杀她。我就说呢,这么好心,居然还给我在册子里夹一面飞行旗。我揉揉现在一点儿也不痛的脚——想想以前我哪次做任务不是走得脚都要断掉。
我思考的时候,琴又开口说话了:“也许……远征……真的是妖怪吧。”
阿咧琴姑娘立场不坚定也不见你这样的,一会儿一种说辞……
冷眼看着她,她终于把头给抬起来了,眼里隐约有泪花闪烁。
苍天玉皇大帝观音姐姐……小红,再给我一面飞行旗吧,我要回家……我讨厌看到女人哭,但我更讨厌女人要哭又不哭。她们强忍着眼泪的样子,让我觉得心里堵:好歹我也曾经是个女人,虽然现在脱离这个行业很久了,但是看到她们这么没出息,我还是会怒其不争。要哭就哭呗,忍给谁看啊。我又不是你的远征。
“他们都说远征是妖怪……小蕊说我魔障了……爹娘都很生气说没我这个女儿……”
谜团终于解开了一个。她叫琴,她没有姓——因为她被赶出了家门剥夺了姓氏。这个很严重,这意味着活着的时候低贱——基本说来她不能出嫁正经商号不会卖东西给她走在路上会被嘲笑等等大大小小有的没的,也意味着一旦死了,她会立刻灰飞烟灭——她没有过奈何桥的权利了,她不能入轮回重生。
女人的思维都很跳跃,女疯子尤其是。她上一句还在说妖怪,下一句就是没头没脑的“你要听琴吗?”。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于是她又问了一次:“你要听琴吗?”她转身去开柜子,一边开一边说:“我的琴弹得还行,以前我弹琴的时候,远征就坐在我旁边唱歌,他唱得那么好,我常常听得入神了手都忘了继续谈下去,于是远征又走了。”
我抓到了点什么,但是很模糊。
琴从柜子里最上面一层拿出一个匣子,那匣子看上去挺沉的,她一只手还伤着,我于是过去想帮她拿,她摆摆手拒绝了——靠,难得我善良一次,看来做鬼还是要邪恶要嚣张要为非作歹。
琴独手把匣子搁在桌上,打开,拿出一个包袱皮裹得好好的东西,慢慢解开包袱皮,一层,又一层,骄奢淫逸啊居然裹了好几层最上等的丝缎。
最后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张古琴。
我想我全部明白了。
这个任务的名字起得真好。斩琴。简洁有力。
她坐下来,一只手从琴弦上轻轻拂过,琴弦颤动着,发出一声长长的滑音,然后她开始弹琴。因为只有一只手可以用,琴声算不上很好听,但我能感觉到她在弹什么。
高山流水,以飨知音。
那个知音人自然不是我,是——琴。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随云。”
“这张琴……”
“白玉琴。家里传下来的老东西。我从仓库里翻出来,弹它。”随云闲闲地拨着琴弦,神情有点恍惚,她的视线在飘,我知道她在找什么,她在找那个一弹琴就会出现的远征。
但其实……这张琴就是远征。我打开任务小册子,册子里那张画像上,女人抱着琴,站得笔管条直。所谓斩琴,斩的不是这个女人,而是女人怀里的琴。
我能想象那是一个怎样的故事。爱乐音的女子,拨弄着琴弦,惊醒了琴里沉眠的旧精魂——用的久了的物件会有魂,只不过有的能被人看到有的不能而已。
她爱上了那个随乐音而来的男子,男子同样爱着她。但这个旧精魂是很微弱的——如果所有用久了的物件都有强大的灵气,这个世界早乱套了,扫帚满街跑毛笔会上树擀面杖和浴桶打架。每一次显形,琴魂便衰弱一分,他不得不陷入长眠积蓄力量等待苏醒,而她……
轻咳一声,我说:“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随云抬眼看我一下,视线风轻云淡:“一个叫尾生的男人和姑娘约好在桥下相会,姑娘没来,涨水了,尾生不肯离开,抱着桥柱死了。这是《庄子•盗跖》里的故事。”
“但你不肯死。”
“是的。”她的眼神清明无比,疯傻的都没了,但我还是能看到她两个眼珠里都写了同一个字:痴。
“何苦呢?”我轻叹一声,软剑斩向玉琴,琴弦断裂的一瞬发出震动的低鸣,犹如小兽在哀哭或者男子低沉的呻吟,琴上有一道细细的裂痕,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然而这已经够了。随云瘫倒在桌上,手指拂过琴上的伤痕,她凄楚一笑:“为什么不让我等他?”
“人妖殊途。”我义正词严地答道。这个我早背熟了。打碎玉桶之后,我被冥王那个小气鬼扣下来打工,入职培训的第一课就是夜叉哥哥主讲《伦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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