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梦原就生得十分俏丽,百花谷主也很娇艳,两位丽人坐在席上,一如蔷薇,一如玫瑰,春兰秋菊,各有胜场。只是等到堂外那女子软步款款,一走进来,就好像一朵芙蓉花,正凌水绽放,洗尽铅华,如此看来,楚云梦和百花谷主便立即相形见绌,黯然无光了。百花谷主身为一派尊主,倒不以为意,而楚云梦,正是年轻气盛,一双妙目瞪得凶悍。
季平看见座上众人目瞪口呆,举止失措,走下堂,袍袖一扬,睥睨群雄,道:“你们可知道京城里最为贵重的三样宝物是什么吗?”
众人有的道:“是佛光寺的夜明珠,夜晚可光耀十里。”有的道:“是珍宝轩的东海珊瑚,世间难得一树。”也有的道:“是太医院的回春丹,服上一丸可消百病。”
季平嘴角冷笑,道:“要说最为贵重,第一,便是当今圣上头顶的王冠,即使拿万两黄金、千斛珍珠、百里城池,也换之不来。”
众人听他如此一说,恍然大悟,圣上王冠,也就意味着江山社稷。列于首位,情理之中。
季平又道:“第二嘛,便是内阁首辅春雨先生的《文献大成》。春雨先生博古通今,胸罗万象,多年编纂,得此大成。犹如天上日月,世间无双。”
座下多是江湖人物,知道春雨先生和《文献大成》的寥寥无几,一时错愕,还以为是什么武功秘籍。只有云篆拍案赞道:“先生文章,劲雅奇朴,诗词歌赋,豪荡丰赡,排在亚位,恐嫌不足。”众人见他如此说,而那春雨先生又官居首辅,想必定是世之瞩目的大文豪,居于第二贵重,也无可厚非。
季平又道:“排在第三的,就是她的歌声。”说着伸手一指那正站在堂中的女子,续道,“也是叶大人为楚老庄主精选的寿礼。本官不多置喙,大家一听便知。”
堂下走上一个青衣小婢,搬来一把枫木流苏杌子。那玉簪簪发的女子行个万福,便袅娜坐下,将琵琶支在腿上,转轴拨弦,信手弹来。那琵琶温和清脆,叮咚作响,一支曲子缓缓流出,众人听在耳里,觉得如两玉相击一般,既柔又婉,回音不绝,像明月照在松间无限从容,又像清泉汇于江海难以名状。
那女子正对主桌,面西而坐,左手按住颈上之弦,轻拢慢捻,右手抚住琴腹之索,拨若春风。南桌客人见那女子被左手的纱衣遮住半边脸颊,只觉得月色半掩,朦朦胧胧,想伸首望见全貌,却又觉得,如此薄雾残月,才来的更有风情。果真是收之桑榆,却又损之东隅,得的惋惜,失的也痛惜。
那女子轻启朱唇,婉转唱道,“白描劲松,浅勾疏桐。无色桂,待秋妆成。云蘸墨彩,风绘丹青。看五成黄,三成绿,两成红。合赏斯景,最乐情浓。无奈月,衰盛亏盈。一别成恨,何苦相逢。偏扰人思,劳人梦,苦人心。”
一曲歌罢,众人恍然不觉。云篆只觉得悠悠琴音,犹如仙乐,婉婉一歌,吴侬天籁。世间所有黄鹂画眉的鸣叫,也抵不过她嗓音清爽,所有痴男怨女的缱绻,也比不上她情愫缠绵。座上众人都是武林人士,品不出琴音歌曲的韵味,但只觉得妙音出谷,十分动听,余音袅袅,绕梁不绝。好一阵子,这才鼓起掌来,纷纷道:“配得上贵重前三甲。”
楚云飞朝着季平道:“季大人,就不要再卖关子了。这位姑娘是谁,还望赐告。”
“京城漱玉坊彩笺。”
那京城漱玉坊,本是一家被同行挤兑的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妓院,娼妓歌舞,优劣悬殊,官商匪霸,鱼龙混杂。直到几年前忽然冒出来一位名叫彩笺的歌姬,颇通诗文,尤善歌舞,加上长得倾国倾城,漱玉坊竟然一下子反败为胜,扭亏为盈。鸨母对彩笺爱若珍宝,筑了新房供她独住,又请了文墨先生几多称颂,绫罗绸缎,锦衣玉食。而人逢喜事,鸨母更是灵感迸发,邀请一些流连烟花的迁客骚人,对着坊内颇有潜质的女子教书识字,下棋绘画,时间一久,还真锤炼出几个出类拔萃的,各赐艺名为“尺素”、“锦屏”、“素练”,与那彩笺并称为“漱玉四艳”。彩笺居于魁首,更是愈发地深居简出,每天调弄丝竹,侍弄花草,与坊内其他姊妹话些家常,若有政要,才免不得出来相见,饮茶谈天,得心应手。
楚云梦一听此女出身风尘,心道:“烟花柳巷一调教出来,便这般装腔作势。难怪美得妖里妖气。”瞬间又高傲起来。而堂中群雄一听漱玉坊三字,再听彩笺二字,赞叹弥怀,这当真是千金难求一面,就算排在贵重之冠,也并无异议。
彩笺起身,再行一个万福,退在一侧。
楚凤南欢畅笑道:“叶大人费心了,老夫不胜感激。佳人一曲,醉人心魄。哈哈,季大人,老夫让人呈上的,可是神农山庄潜藏十年的玉液琼浆,这酒中兑了十三种香花花粉,喝上一口,尤比歌甜。大家,敬请品尝。”说着,众人见那酒呈紫红色,举杯一尝,果然是酒香中散发出馥郁之气,十分芬芳新奇,都道是美酒。
一众蓝衣丫鬟便走上前来又添上一杯,群雄又饮了。云篆道:“这酒美则美矣,只是太过甜腻,我们江湖中人喝起来,怕是有点女儿情长,英雄气短。”一众豪客听了,哄然称是。
楚云飞道:“诸位有所不知,这玉液琼浆中的香花都是精挑细选,补气养血。云公子和各位要是喝不惯,我们专程备下了石花街最好的佳酿醉玲珑,颇有特色。来人,另换盘盏,重添酒来。奏乐。”
当下丝竹声起,座上忽有一人腹内阵痛,便运气抵御,却只觉得丹田之气空空荡荡,提不起气来,当下便倒在地上,大吃一惊,叫道:“这酒菜中有毒!”如此一叫,桌上众人都只觉得气力不足,伏在桌上,你叫我嚷。殿中一片慌乱,丝竹更是乱成一团。
季平、云篆也是如此,季平叫道:“好一个神农山庄,胆大包天,竟敢毒害朝廷命官。赶紧为本官解毒,否则本官将你这山庄夷为平地。”
云篆一手抚住小腹,疼痛难忍,赧然笑道:“这酒果真让人女儿情长,英雄气短”。古砚虽是武艺高强,位列留云庄四大家将,但是这也是第一次跟着云篆出远门,江湖经验不足,急的满头大汗,拔刀护在身侧,叫道:“公子,你怎么样。”
而那百花谷主却并无大碍,眼见堂上变故突发,朝着楚凤南道:“楚世兄,怎么会这样?”按照辈分,百花谷主和楚凤南属于一辈,因此叫他作楚世兄。楚云岭兄妹倒要唤她为族姑。
神农山庄,以调毒最负盛名。众人一觉察到中毒迹象,自然立刻就怀疑到神农山庄的人身上来。楚凤南、楚云飞、楚云岭、楚云梦也是觉得难以提气,丹田被一阵寒意猛然袭击,楚云飞临危不乱,道:“众位莫要慌乱,来人,守住大殿。”
只见庄丁众人手持刀斧围在堂外。
楚云梦道:“这像是中了寒毒,本门有此解药。剑雨,扶我起来,容我去取七香散来。”
堂中侍候的小童名叫剑雨,听了之后正要起身,堂后一人拿把利刃猛冲上前,插入剑雨胸膛。那剑雨便应声倒在地上,血流如注。众人一看,竟然是一个垢面的陌生男人。楚凤南怒道:“楚云归!是你!”
那人正是楚云归。楚云归是楚凤南的长子,也是正妻所生的嫡子。只是楚凤南更宠爱小妾芸香,接连生下楚云岭、楚云飞、楚云梦。芸香机敏妩媚,九转心肠,而那正妻老实巴交,受芸香几番挑唆,竟被活活逼死了。楚云归年幼丧母,既长日见不到父亲,又拿不出长子嫡子的威严,他这个楚家的大少爷被芸香母子欺负有名无实,就连庄里稍微有点脸面的庄丁都敢给他甩脸色,平时也只有在那些单纯愚笨、手无缚鸡之力的丫鬟面前动动手脚。
楚云飞、楚云梦更是对楚云归视若无睹,只叫楚云岭为大哥。楚云归早就对自己在家中的遭遇恨之入骨,心里巴不得芸香母子早点衰亡,自己也能有些出人头地的盼头。那日楚云归眼见华山派众人被缚住,囚入芸香阁,几多探听竟然得知被囚之人的身份。心想这堂堂华山掌门,定是上天赐来,以助自己一臂之力的。乘着夜深看守松懈,便溜入芸香阁,刺探骆飞苍的口风。
骆飞苍身为一派掌门,又十几年通过历朝历代明争暗斗的史书浸润,对于人情世故比楚云归高明太多,只用了只言片语,就忽悠得楚云归相信神农山庄定会为自己所获,更是下定决心要盗出七香散解救华山派。楚云归东藏西躲,混入庄内药庐,翻了一天也一无所获,心内忧虑华山掌门被囚得时间一长便会变卦,随即打定主意去安抚一番,以固骆飞苍匡扶自己的信心。没想到,骆飞苍却反将一军,寥寥数语说得楚云归心花怒放,对神农山庄大势所归的臆想更坚定起来。按照骆飞苍的计策,盗了毒笛,潜入举办家宴的后堂。后堂一名丫鬟巧语正坐在一旁,手持酒舀子,往酒壶打酒。楚云归过去,道:“好妹妹,我来帮你吧。”
巧语道:“大爷,今天刮得哪阵风呀。”
楚云归久在丫鬟中间厮混,道:“我帮你,你赏我一口胭脂。”说着便要凑上前去,巧语伸手一挡,呵呵一笑道:“老太爷过寿,我们都累坏了。你过来帮我打一会儿酒,让我歇一会去。”
楚云归抚着她的手背道:“晚点儿,我再过去找你。”当下楚云归便坐下,趁没人看见,将那毒笛的药粉全都混入了酒中。那酒正是玉液琼浆,花香馥郁,遮去了大半寒毒药粉的气味,楚云梦及楚家父子三人也竟然没有尝出分毫异常,因此堂上饮酒的众人,无一幸免。而百花谷主,久在西域,西域风俗禁止饮酒,因此这一日家宴便以茶代酒,倒没有中毒。
楚云归伸出利刃指住楚云梦,一把把她拉起来,道:“你们逼死我娘,还天天欺辱我,今日一败,就是你们的下场。”
堂外的庄丁一挥刀斧,把楚云归团团围住。楚云归叫道:“你们要是有人上来,我便一刀杀了她。”楚云梦身上无力,口内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你若是胆敢伤害我,会有人把你的肉一条条地割下来,拿去喂狗。”
忽然从庄丁中闯出一人,打扮得满头珠翠,上前伸拳捶打楚云归,道:“你这个下贱痞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赶来挟持我的女儿。”原来正是已被楚凤南扶为正室的芸香。
楚云归见她脸上敷了厚厚一层粉,正瞪眼辱骂自己,瞬间恼羞成怒,恶向胆边生,反手一刀,杀死了那作恶多端的芸香。
楚云岭兄弟二人高叫一声:“母亲。”楚云梦更是已经哭出声来。
楚云归挟持楚云梦,道:“你要是乖乖交出七香散,哥哥我倒是可以饶你一命。”
堂上只有古砚、百花谷主以及彩笺没有中毒,眼见楚家干戈内斗,立时三刻已死去一主一仆两个人,都不知该如何处置。百花谷主见楚凤南满脸担忧,笑了一声,道:“楚世兄,我想要《青囊书》,你要是答应,我便救下你的女儿。”
楚凤南道:“你此次前来,原来是为了《青囊书》。好好好,我楚家留着本也无用,那《青囊书》就在这堂中匾额‘天雨新霁’之后。你去拿吧。”
百花谷主抬头一看,只见这大堂的东南西北四条梁上各自悬挂着匾额,西首正是“天雨新霁”,飞身攀住屋梁,见果真有个包袱,伸手一拿。忽听得匾额梁上吱吱呀呀一响,百花谷主四周一看,梁上竟有十几只张的正满的弓弩对准自己,瞬间射出短箭来。百花谷主忙松开那个包袱,翻身落在当地,只见她手上已被箭弩伤到,流出黑血,她伸指点住穴道,抬头见那包袱正悬在匾下摇晃,原来那包袱下边连着天蚕丝绑有机关,只要有谁妄图偷窃,便会被梁上的箭弩射中。
百花谷主此次前来,的确是为了《青囊书》,本以为借着楚云归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机会可以手到擒来,没想到楚凤南竟然伏下这一手暗算自己。百花谷主此刻无暇与他争辩,再次跃起,想要够下那个包袱,无奈那天蚕丝甚是结实,手上抓住竟没扯断。忽听到背后风声,像是有人汹汹攻来,忙从腰间扯出一条紫绸,那紫绸前段系个铃铛直飞向北梁,百花谷主借着紫绸回身一荡,人在空中竟然扭转方向,落在北梁之上。这才看清,刚才身后竟然是一个身穿绿衫的妙龄女子,正仗剑刺来,那女子一剑划断丝线,顺手接过包袱落在地上。
这一剑真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既逼退百花谷主,又截获《青囊书》。云篆眼见那女子身法奇妙,如同清风吹落桐花,不由叫道:“好身法。”
那女子一落地,众人这才看清样貌,只觉得这女子也十分美丽,气质尤其典雅出众。如果说楚云梦是蔷薇,百花谷主是玫瑰,彩笺是出水芙蓉,而这女子则更像是雪岭梅花,不见花形,但暗香浮动。
楚云飞急道:“云公子,古大侠,你们眼见本庄遭劫,却要袖手旁观么?”这话甚为机巧,此刻堂中只有古砚一人没有中毒,楚云飞眼见妹子被劫,《青囊书》被抢,神农山庄大敌当前,便挑拨留云庄出力。古砚未得云篆许可,便不出手。
门外忽地闯入一个皓发老汉,出脚踢翻庄丁,持刀进来。那老汉朝绿衣女子奔过去道:“可得手了么?”
那女子点点头。老汉便闯过庄丁,一脚把楚凤南踹翻在地,道:“苍髯老贼,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楚凤南以为这老汉和那绿衣女子是与楚云归是一伙的,道:“我那该死的逆子给了你们什么许诺?我翻倍给你。”
那老汉听了哈哈大笑,道:“该死的逆子,是啊,你们楚家全都该死。”
楚凤南听了这话,才知道这两人原来又是一伙人马,真是不知道这堂中是谁在暗中捣鬼。楚凤南毕竟老谋深算,又道:“你以为你拿到的《青囊书》是真的吗?”
那老汉一听,走过去,打开包袱,只见那书上赫然写着几个字“青囊书”,那绿衣女子道:“秦伯伯,你看看里边的内容,是否是父亲手书。”
姓秦的老汉拿起衣襟擦擦手,翻开一页,只见书中蝇头小楷,刚直有力,宛然故人重生于面前,老泪纵横,道:“是的,的确是夕照所书。清络,这里楚家的人都是你我的仇人,今日就让他们血债血偿,以慰梅家三十七口在天之灵。”
听到此处,那绿衣女子便潸然泪下,拿出手中的长剑,指着楚凤南,道:“老匹夫,你可认识我手中的剑?”
楚凤南见那剑通体黝黑古朴,但却寒光耀眼,更将悬挂包袱机关的天蚕丝一剑割断,吐口而出:“湛卢剑!”
堂中众人听了一惊,没想到那女子手中竟然持着十几年前在江湖惹出异常腥风血雨的湛卢剑。湛卢剑斩金断铁,开石裂碑,是世间难求的神兵利器。众人忍痛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女子。
那女子擦擦眼泪,道:“楚凤南,当年你闯入我梅家,就因为我梅家收治了一个重伤之人,你就痛下杀手,一连杀了我家三十七口,夺了潇湘门多年来的心血《青囊书》。”
百花谷主在梁上问道:“你是梅家的人?梅家的人不是早就都死绝了吗?”
“百花谷主,你可真是好凉的心呐。你可知道我梅家是如何对你百花谷的。西域风土异于中原,早些年因为你们行事诡异,被江湖称为邪门,我梅家费了多少口舌为你们正名。可你们是如何报答我们的?”那绿衣女子一边说着,一边又哭出眼泪来,续道,“神农帮、潇湘门、百花谷同出自巫山一脉,当日你得知神农帮屠杀潇湘门,竟然置若罔闻,恩将仇报,甚至多年来还一直觊觎我们根据残章推断编纂的《青囊书》。我梅家的仇人,你百花谷也算一个,今日你们妖魔齐聚,我们的帐就一笔算清楚。”
楚凤南哈哈大笑,道:“算清楚,你说你是梅家的人。梅家的医术向来是只传男不传女,我倒要看看你这梅家的女子,有多高明。你还是先看看那老头子所中的毒吧。”
那绿衣女子见楚凤南不像撒谎,问道:“秦伯伯,你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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