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有回家吗?”浪随心刚问完,随即又想到铁面僧对他恭顺有加,他在这里出现,实在不足为奇。浪随心“噢”了一声,“昨日躲在帘后偷笑之人,原来是你,没错,那是你的声音!”
林方飞丢了草杆,道:“我来看看热闹,没想到又遇见你这蠢猪。”他顿了一顿,忿忿说道,“白欢喜真是老奸巨滑,他不敢亲自赴邀,却把你派了出来。”浪随心笑道:“那不是很好?让咱们兄弟再次重逢,只是刚刚见面,你便又是懒虫又是蠢猪的骂人,该后悔的是我才对。”他这句玩笑话,林方飞却似乎当了真,正色道:“那你快走,回无德帮去。”
浪随心一愕道:“开玩笑嘛,干吗这么小气?能与林贤弟相见,便是刀山火海,我也绝不后悔。”林方飞深望着他,脸上的冰冷逐渐融化,叹道:“少跟我贫嘴,我让你走,也是为了你好,听说昨天夜里发生一件离奇的事,山上别院的所有房屋,包括屋子里的人,竟在一夜之间全都消失了,我担心你留在这里,迟早也会出事。”
“什么?”浪随心瞪大眼睛,忽然捧腹大笑,“你赶我走,也不必编造这么荒唐的话吧?若只是人不见了,那也正常,可房屋又没有脚,怎么可能都不见了?”林方飞顿足道:“如若不是亲见,我也不会相信,你随我去看看就知道了。”拉着浪随心便走。浪随心原本要去寻白柠和文修,也不挣扎,跟他一路小跑的来到山上。
远远望见院墙森森,一切如故,浪随心无奈苦笑,“方飞,你真是个小孩子。”林方飞不予理睬,只顾埋头疾走。进了院子,浪随心这才大吃一惊,只见院内空空如也,大大小小十余间房屋,竟连一片砖瓦也未剩下,所有的房址,都成了荒草丛生的空地!
“怎……怎……怎么回事?”由于过度惊恐,浪随心声音大变,三两步跑上前去,发疯般拨开半人多高的荒草,陡听“沙”的一声,一只石龙子窜了出来,钻入另一片草丛。浪随心又惊出一身冷汗,他的神经已濒临崩溃边缘,摇摇晃晃的退了几步,喃喃说道:“不……不可能,这……这太匪夷所思了!”这片土地,便似已经荒废了许久。
林方飞走到他身边,叹道:“现在你该相信了吧?”浪随心猛的抓住他双手,激动的道:“这不是真的,我一定是在做梦,方飞,你打我,用力打我。”抓着林方飞的手向自己脸上乱打。如今浪随心气力大增,林方飞挣了几次却没能挣脱,又怕伤了浪随心,不敢使用内力,不由气道:“你冷静一下,这不是梦,而是真真切切的事实!最近你遇到的怪事还少吗?湖底古墓青铜棺内的响声、已死的张念奴却在新婚之夜出走,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浪随心颓然放手,望着眼前的高墙衰草,就在昨天,这还是一栋栋精致的房舍!他愈想冷静,头脑偏偏愈是混乱,林方飞看在眼里,轻声道:“我们先找个地方坐坐吧。”一片荒芜,二人只得席地而坐,林方飞不想打扰浪随心,只默默的凝视着他。
好半晌,浪随心的情绪渐渐平复,林方飞说的没错,自己最近的遭遇只能用“离奇”二字来形容。两千年前的青铜棺内,竟然发出可怕的响声;张念奴在他们眼前飞走,候青青却说,她已死了三天;别院十余间房屋,一夜之间变成了堆堆荒草,群雄也随之消失!难道这些,真的是鬼怪在作祟?这样一想,登觉此地阴风阵阵,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寒意。他拉起林方飞道:“先回去吧,问问冷庄主。”
浪随心失魂落魄,一路下山,脚下也是连连绊蒜,最让他担心的是白柠和文修,虽然他对二人并无好感,但同来不能同归,见到白欢喜却如何交待?不禁暗暗后悔不该到庄内去住,留在别院,即便在劫难逃,也能看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冷忘尘等人坐在厅上,俱都愁眉不展,见浪随心和林方飞进来,也未理会。浪随心冲口问道:“冷庄主,别院的房舍怎会一夜之间全部消失?我的两位朋友哪里去了?”冷彬不耐烦的道:“我们若知道答案,也不会坐在这里冥思苦想了,我生下来便住在孤山,还从未发现它有什么特异之处,天知道夜里发生了什么。”冷忘尘叹道:“这真是冷某生平从所未遇的怪事!好端端的,十几栋房屋都变成了野草,呵呵,莫非山上真有神仙鬼怪不成?至于别院的人,也许因为不想并派,尽数趁夜走了,我已派出人手,到附近几个帮派查察,但愿这种猜想是正确的。浪公子最好也回无德帮看看,白小姐和文公子是否已安然到家。”
浪随心这时正六神无主,觉得冷忘尘所言不无道理,群雄不愿并派,又忌惮柳狂书等人武功了得,不敢拒绝,遂趁夜逃走,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当下再不耽搁,抱拳道:“多谢冷庄主提醒,告辞。”又向林方飞道,“方飞,事发仓促,我必须立刻赶回无德帮,后会有期。”林方飞本意也是让他离开这是非之地,但到了临别之际,又觉不舍,依依的道:“我送你一程。”
二人出了孤月山庄,踏上西泠桥,林方飞语重心长的道:“回去之后,不管是否见到你那两位朋友,都不要再回来了,孤月山庄是非太多,尤其并派之事,你千万不要插手。如若……”他顿了一顿,咬着嘴唇道,“如若你实在不想让无德帮并入孤月山庄,我可以去求冷庄主,让他不再找无德帮的麻烦。”
浪随心沉沉的心头生出一丝暖意,笑道:“他兴师动众的谋划并派,又是搬兵又是借钱,怎会因你一句话而更改?不必讨那没趣了。”林方飞道:“你忘了铁面僧看到我那封信都要乖乖听命,写信之人可是大有来头,也许冷庄主会给他几分面子,我试试看吧。”浪随心点头道:“也好,无德帮本就无足轻重,冷忘尘应该不会差一个无德帮。”
“对了,”林方飞忽道,“听说你学了一门‘天犬功’,极是厉害,而且招数滑稽可笑,快让我见识见识。”他望着浪随心,迫切之情溢于言表。
浪随心大笑道:“哪有什么‘天犬功’,那是我怕遭人嘲笑,随口编造的谎言。不过上次我回到无德帮,大病了一场,痊愈后但觉体力充沛,身形也敏捷了不少,是何原因,却不晓得。还有,”他解开衣衫,露出胸膛。林方飞吃了一惊,寒声问道:“你干什么?”浪随心并未注意他这种不大对劲的反应,继续道:“你看,被水怪咬过的伤口愈合了,奇怪的是,这块新皮非常结实,而且每天起床,我都发现有新的鳞屑脱落,新生皮肤似乎每天都在扩大,也许迟早有一天,我全身都会换成这种新皮。”
林方飞听他讲述自身这种变化,竟似比听到孤山别院凭空消失还要惊奇,愕然半晌,说道:“日后有机会你到金陵,请国手商先生给你看看。”浪随心眼放异彩,道:“可是那位神医商青羊?”继而又泄气道,“听说他早已被李国主聘作宫廷御医,似我这等黎民百姓,哪有资格请他诊病。”林方飞微笑不语。浪随心回头望望,但见云山苍茫,距离孤山已很远了,便请林方飞留步,林方飞却以闲来无事为由,坚持要送他出城,浪随心也只好由着他了。
二人暂时抛下烦恼,边走边聊,浪随心笑道:“倒也无须请商先生观瞧,倘使我周身换成这种皮肤,刀枪不入,反而大妙,哈哈。”林方飞却并不乐观,忧虑的道:“终非常人所有,不可掉以轻心。”浪随心却似想起了什么,黯然叹气道:“金陵是南唐国都,我这辈子都不想去那个地方。”林方飞不乐道:“你便不能去看看我吗?”但见浪随心脸现悲愤之色,登时明白过来,讷讷的道:“你一定十分痛恨林将军吧?”
浪随心道:“是他害得我家破人亡,我岂能不恨他?其实,国家之争,不是我们这些庶民所能勘透的,也许我痛恨的不该是林宗岳,而是战争,是战争让我失去了原本拥有的一切!”林方飞立刻拍手赞同,“对,林将军不过是执行上谕,这世上最可恨而且最可怕的其实是战争,是它夺走了无数人的生命,破坏了无数个美满的家庭。但我们生在这个烽火连天的年代,无从选择,能做的也仅仅是逃避而已。”浪随心在他后脑轻拍一下,笑道:“想不到你年岁不大,懂的却不少。不说这些烦心事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回金陵?”
“我……”林方飞并没有立刻回答,想了想道,“杭州这么美,我大概要再住一段时间,反正回家也无事可做。怎么,你要去找我吗?”浪随心道:“兄弟一场,有机会到金陵,难道我会不去看你?”林方飞大喜道:“好啊。”举目四顾,见前面有家客栈,便拖着浪随心跑进去,向掌柜借来纸笔,伏案写了个地址,交给浪随心道:“这就是我家住址,你收好了。”
浪随心看了一眼,暗笑:“一个男人,能写出这么一手秀气的字,也不容易!”揣入怀中。林方飞道:“随心,你怎么从来不问我的家世?”浪随心道:“我交的是你这个朋友,又不是你的家人,问家世干什么?不管你是王侯将相,还是盗贼乞儿,我浪随心这辈子都交定你了。”林方飞心下虽喜,嘴上却道:“胡说,我既不可能是王侯将相,也不至于沦为盗贼乞儿。今天说的话你可要记住了,若有违背,天地不容。”浪随心一缩脖子,道:“我的妈呀,用不用发这毒誓?”林方飞抿嘴一笑,“叫妈却不必了,叫我方飞就好。我也发誓,这辈子只对你一个人好。”浪随心见他又说孩子话,便笑而不答。
这时楼上走下一人,林方飞神色忽然一变,拉着浪随心道:“走吧,我送你出城。”浪随心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还是回去吧。”就在他转身的刹那,猛的瞥见那人,眼睛登时一亮。那人正走到楼梯中间,看到浪随心,转身又向上走去。浪随心叫道:“王老前辈!”林方飞却将他向外拉扯,道:“哪有什么王老前辈,快走吧。”浪随心今非昔比,力气颇大,冷不防挣脱林方飞,纵身一跃,到了那人身后,双手搭住他肩头,生生扳了过来,果然正是王金友。
哪知王金友一屁股坐在楼梯上,口吐白沫,嘶声叫道:“北极紫微大帝与南极长生大帝交战,天降血雨,众生殒命……”浪随心奇道:“王老前辈,你说什么?”王金友并不看他,双眼直勾勾瞪视前方,兀自吵嚷,“妖魔出世,百鬼逞凶,人间大乱,人间大乱啦!”浪随心不禁感到一股凉意,又问:“王老前辈,你怎么了?”
“他疯了。”林方飞不知何时上了楼梯,问道,“昨夜他也住在孤山别院?”
浪随心恍如未闻,呆呆的蹲在那里,眉头紧皱,不知想些什么。王金友忽尔跳了起来,哈哈大笑,手舞足蹈的冲出客栈。浪随心站起身,林方飞扯住他道:“别追了,让他去吧。”浪随心道:“他疯疯癫癫的四处乱撞,岂不很危险?他对我总算有救命之恩,我也不能见死不救。”他奔出客栈,却见街头行人如织,哪里还有王金友的踪影?浪随心急忙扯住一名路人,问道:“大婶,适才一名老丈从客栈跑出来,去了哪里?”
那女人被他吓了一跳,指着左首小巷道:“往那边去了。”浪随心一头扎进去,可是整条巷子却空无一人。他仍不死心,向前继续追寻,转眼奔出巷口,却又出现大大小小几条巷弄,再向人打探,都说未曾看到。浪随心举目四顾,心内一片茫然。王金友因何突然疯癫?另外那些人呢,是不是也都变成这般模样?现在已可否定群雄是自行逃走的,昨天夜里一定有事情发生,而且非常可怕,白柠和文修若非遇难,便是也跟王金友一样,否则群雄中只要有一人生离,都会到孤月山庄求救,这是人之常情。那么自己回无德帮,也不可能见到白柠和文修。
林方飞追上来,问他道:“找到了吗?”浪随心摇摇头,道:“方飞,我暂时不能回去了。”
林方飞讶然道:“为什么?”浪随心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林方飞道:“既然如此凶险,我更不会让你留下了,这件事你不要再管,我去找冷庄主说,无论死活,保证找到白柠和文修,给你个交待。”
浪随心愁眉苦脸的道:“不成啊,我们一同出来,却只有我一个人好端端的回去了,白欢喜会怎么想?而且我心里也不安生。”林方飞却执拗起来,“不安生便不安生,总好过枉送性命,反正我不准你留下,你回去等消息便是了,寻找白柠和文修的事,我会央冷庄主去办。”浪随心道:“在无德帮等消息,和在孤月山庄等消息有什么不同?我保证不插手此事,呆在孤月山庄寸步不离,找到白柠和文修之后,不管是人是尸,我都立刻带他们离开,如何?”其实林方飞明知无论怎样劝说,浪随心这时也绝不可能回去,既然他答应不去插手,只在庄内等候消息,若再不准,便有些不近人情了。
他想了想,说道:“那好,你若敢不守承诺,四处乱闯,我永远都不理你了。”浪随心笑道:“我这个人一言八鼎,你又不是不知。”林方飞皱眉道:“八鼎?”浪随心笑道:“情势所迫,偶尔也会说说谎话,骗骗别人,但绝不会骗你,放心吧。”林方飞“噗哧”一笑,道:“算你有良心。”
二人返回孤月山庄,见到冷忘尘,把王金友发疯的事情说了,冷忘尘也感到不可思议,向浪随心道:“浪公子放心,孤山别院发生此等离奇之事,我自要查个水落石出,否则各派的门人弟子也不会答应。”浪随心拱手道:“有劳了。”
冷忘尘将浪随心安排在昨晚睡过的客房暂住,再三叮嘱他在事情未查明前,不要四处乱走,免得再生意外。浪随心满口应承,心里却想:“李五残也怀疑你有什么大阴谋,谁知道这是不是你搞的鬼?还是我自己查好了。”冷忘尘走后,他给自己泡了壶茶,一边浅酌慢饮,一边想王金友那几句疯话,正常来说,王金友若是吓疯的,他反复念叼的几句话,多半会与他所见有关,莫非他真的看到了妖魔鬼怪?当时自己乍见房屋变成荒草,惊骇之下,方寸大乱,也没有仔细查看过。“虽然我答应方飞不予插手,但人命关天,我若畏首畏尾,怎算英雄好汉?”其实他从未想过要做英雄好汉,只不过为自己的食言找个借口而已。正要举步,又想这大白天的,林方飞保不准来寻他说话,见他不在,必然大发雷霆,此事还须瞒着林方飞才好,等到夜深,悄悄摸到山上,再查不迟。
然而天色尚早,这时的他度日如年,满脑子都是奇思怪想。百无聊赖之际,想起跟林方飞说自己新生的皮肤刀枪不入,其实不过是句玩笑话,只是被冷彬一肘撞在那里,无关痛痒,但究竟能否刀枪不入,尚未可知。他解开衣衫,用指甲在那块皮肤上轻轻一划,感觉十分坚硬,遂加大力气,狠狠划下去,仍是连道痕迹也未留下。浪随心大喜,暗想:“若真能刀枪不入,岂非甚好?”他似乎终于找到了乐趣,四处乱翻,在抽屉里寻得一把剪刀,对准心口,可是瞧见那锋利的刀尖,又生了怯意,谁知道一刀下去,会不会把自己扎个透心凉?他将刀尖抵在那块皮肤上面,犹豫良久,始终不敢下手,最后只得作罢。可这些新皮肤的确大异寻常,是何原因?他百思不得其解,心中登又烦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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