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饰华丽的水晶屋中,一道慵懒的身影斜斜卧着。晶晶明亮的水珠徐徐下落,看似咫尺,隔开了尘世与天堂的距离。他的眼睛,淡漠疏离,隔着层层的的迷雾,氤氲出忧伤的水汽,直抵随缘石的深处,那里,正缓缓浮出一段幻境、虚无又真实。父王说,我出生的时候,正是樱花最甚的季节。纯洁如雪的樱瓣肆意的在枝头盛开,尽情的在空中旋舞、飘散,然后成为我眼眸中莹莹如雪的精魂,飞扬在每个人的心中。
冬日的积雪还没有散去,映射着细碎的阳光,晶晶点点,耀目了整块大陆。和暖的春风拂过王宫,也拂过被战火炙烤的土地。雪白的花瓣洒下满天飞雨,超度着在战争中死去的亡灵,也埋葬了这个国度所有的阴霾与苦难。
满月的时候,樱树竟然再一次离奇的开放了,樱花落满了王宫,也落满了我的摇篮。我安静得睡着,笑容甜美,面容安静。
那一日,原本五彩缤纷的花朵忽然戏剧般枯萎,白色的曼陀罗仿佛从地心深处钻出的魔掌,盘根错节,如毒草瞬间蔓延了整个王宫。
就连飘飞的樱瓣,也一改往日纯白的色彩,那不加掩饰的张扬的血红色,鲜艳如同浸润了血液的水袖,轻歌曼舞,翩跹在四月的王宫。与树下开的无比惨烈的曼陀罗交相辉映,组合成一幅无比诡异的场景。凡往来之人,无不沉醉在这红白交衬的画面中。
仿佛,这里有世界最迷人的事物,曼妙美丽,不可方物。
又仿佛,这里有来自地狱的召唤,使人身不由己地想要以肉身的代价换得精神的永生。
所有的人都很恐慌,更有甚者,传出我活不过二八芳华。
母后很是害怕,她请来了这块大陆最优秀的主教沙奇作为我的教父,希望能够化解传言带来的可怕梦靥。
沙奇教父将圣池的水洒向我的脸庞,我好奇的睁着眼睛,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形形色色的表情。
沙奇教父轻抚我的额头,拂去了眉间鲜红的樱瓣,以这种最古老的仪式表达他最纯粹的祝福。
淡泊宁静的一生,简单快乐的度过。
那一天,父王母后都格外的开心,因为他们所有的期望,一直是给他们最爱的女儿期许一个平静的幸福。
哥哥的眉角却笼着淡淡的忧伤。身在乱世,普通的百姓尚且颠沛流离,何况是一位皇家的公主?这样的祝福,终究只是祝福。
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那日的曼陀罗为何白的这样纯粹,那日的樱花为什么红的如此醉人,也明白了沙奇教父为什么给了我这样平凡简单的幸福。
因为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就算是这样平凡的祝福,对我也只是一种遥不可及的奢望,
我的这一生,从选择来到这个乱世开始,就注定了要偿还前生欠下的罪罚;注定了要波澜壮阔、劈风斩浪。
但是,这种奢望,却可以换得我16年的快乐,换得家人16年的安心。
这十六年来,我如同父王所期许的那样,单纯幸福地生活着,即便外面的世界仍然是硝烟弥漫,但父王那宽厚的肩膀总能给我一片平静的天空。
我的哥哥莫沉陪着我一起长大,他是这世上最最明亮的一缕阳光,总能在在樱花绽放的季节给我最和暖的微笑。我永远记得他站在樱花树下的模样,墨色的长发斜斜倚在眼角,坚定的眉毛一如战场上最犀利的剑锋横斜入鬓,然而,他的眼神又是那样的温柔,如同春天里融化严冰的的第一寸阳光,耀眼却不刺目,给人以安定的错觉。
清风从我们身边调皮走过,我几乎听到了风声在耳边呢喃。他修长的身姿挺拔,在阳光下拉出一道长长的背影,樱花落瓣成雨,形成了光影的交错。我仰头向上,看到了他细密的睫毛,甚至,那对金色的瞳仁正盛开出世上最耀目光芒。我几乎相信,哥哥就是我头顶的太阳,普照万物。
他给我一个安然的微笑,俊秀的眉眼全部舒展开来,闪动的睫毛洒下细碎的光影。他摸着我长及地面的黛色长发,轻声问道,芸馨,你快乐吗?
我咯咯的笑着,明媚的笑脸深深埋进他温柔的臂膀。我有深爱我的父王母后,有这样疼爱我的祁阳哥哥,每天都在绚烂的樱树下享受晨曦的问好与夕阳的抚慰。感受着人间最平凡温馨的亲情,感受这世上最安然怡然的生活。有什么不快乐的呢?
你看,樱树上的每一瓣飘飞的落雪,都承载着一段我成长的记忆,那些欢笑与共的日子。每每沉睡,都施然如梦。梦里,我们挽着双袖在流泉边捕捉那些连内脏都清晰可见的水晶鱼;我们躲着宫娥慵懒的倚在樱树下欣赏书中落英缤纷曼妙美景;我们瞒着父母悄悄溜进流光森林,寻找传说中的纨素鸟,企图听到世上最动听的歌喉,婉转流音。那么多美丽的回忆,都开在了樱花最美的季节,花开成韵,落霞成绮,那段日子,无忧无愁。
白色的曼陀罗依旧年年开放,那一尘不染的洁白如雪莲般圣洁,仿佛洗去了人间所有的苦难与罪恶。可是,那花朵却又如此的妩媚,纵是纯净的花蕊可以点亮人世最阴暗的角落,那种近乎妖邪的极致之美还是会让人恐慌。
哥哥总是会看着那些曼陀罗怔怔不语。他金色的长袍随着风声飒飒作响,仿佛有无数的精灵在身边盘旋,流光溢彩,刹那芳华。
我会踮着脚尖悄悄靠近,然后从哥哥的背后突然跳出来,把哥哥从忧伤的沉思中拉出来。哥哥总是无奈地看着她的小妹妹,眼里全是宠溺的温柔。和风舒缓,传来他轻柔的呢喃,芸馨,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你都要快乐的活下去,好吗?
哥哥的眼神突然变得好深邃,那清澈的瞳眸宛若晕出了水雾一般,隐去了那种我从未见过的色彩,幽晦如深潭,直直指向渊池的沦陷。
可那时的我还是那么的天真,丝毫没有理解那个眼神背后埋藏着的那么浓重的悲凉。
我吃吃的笑着,为什么要不快乐呢?父王说芸馨会是这世上最快乐的纨素鸟,用婉转的歌喉给所有人带来欢笑。说这话的时候,我的表情坚定而认真。哥哥抚着我的眉眼笑了,他拍拍我的头,将我抱起,长发飘飞,挡住了我的视线,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看见哥哥眉角那抹细碎的忧伤竟然缓缓蔓延,身后,一地落红。
樱树还是年年长大,每当夜晚华丽落幕,清丽的月华淡淡笼罩着静谧的时光,哥哥就会在我身旁看着我弹琴。寂寂的樱瓣在我四周旋舞、漂浮,花瓣悄悄落下,藏进琴身,躲进我逶迤及地的长裙,甚至像个调皮的精灵,在发际盘旋,温柔亲吻我的脸颊。
琴是沙奇教父在我六岁的生日时送给我的,他说,琴唤南风,往事如风,与其铭记,不如忘记。只是,很多年后,再回想这句话时,我才知道,不论是哥哥还是沙奇教父,他们都在竭力避免我宿命中注定的悲凉,只是,我却一次又一次让他们失望。
我永远记得十六岁的那一年冬天,那场惊心动魄的战役成为了我心中再也无法触碰的惨伤。记忆里,我第一次走出了那个被童话包围的王宫,尽管寒冬留下的是漫天呼啸的冰凌与风雪,可是那圣洁的雪地里盛开的却是耀眼到极致的血色曼陀罗。死亡,第一次用他那狰狞的双手撕裂了我的单纯与天真。触手可及,全是母后簌簌落下的泪水。
那个最最宠爱我的父亲,竟然在此刻与他挚爱的国家,热爱的子民,深爱的家人渐行渐远,音容笑貌宛在,可真实的哪怕是一个清淡的微笑都成了一种遥远的奢望。
还有哥哥,我最最亲爱的哥哥,竟然如同冰雪化开一样在血色弥漫的战场忽然失踪了,沉寂如斯,再无音讯。
我几近崩溃,颓然坐在宫殿的门槛上,泪眼朦胧中,母后坚强的起身,却拉出了一道憔悴的长影。
毕竟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母后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倾城倾国的美人了;而我,也从一个为国家带来和平的小公主成了战争的罪恶源头。齐倡国王贪慕的,也不过是楚国云芸馨公主的绝色容颜。可是,真心不许、美人迟暮,难道不是更大的凄凉吗?
沙奇教父从远处走来,清晰的脚印如同两排利刃划破王宫凄清的落雪。命运,终究还是到了这一步。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轨迹,塔罗的牌阵缓缓启动,世道的天平已然倾斜。
曾经,他希望我可以享受平平淡淡的真,可是,一旦命运之轮运转起来,谁也没有力量可以抗衡天地。这份祝福,注定是平静湖水下的暗流汹涌。
这一生,注定要延续前生未尽的情缘,注定要偿还上世未了的罪罚。
教父让我拿出了“南风”。色如沉檀,形似芭蕉,琴身依旧古拙,岁月即使刻下了再多的划痕,亦不过使这古琴添了几分沧桑的古色,再多的惊涛骇浪,对琴而言,都会随音符远去,风轻云淡。
往事如风,铭记不如忘记。
我定定的抚摸着那坚韧的琴弦,心如血滴,触指皆是荒凉。苍白无力的音符入耳,仿佛剥茧抽丝般将内心有力的最后坚持也分崩离析。
教父右手缓缓托起,一道冰蓝色的光环从他的袖间腾起,“南风”笼着淡薄的光环徐徐升起,我几乎是情不自禁将手伸向了那光环的中央。忽然,“南风”旋转起来,蜡蜡的风飘散了我额前的碎发,也扬起了我水蓝色的衣衫。
仿佛有一股神秘的力量牵引着我,当手指触碰到“南风”的瞬间,我忽然感受到刺骨的疼痛,仿佛是遥远的记忆开始苏醒,灵魂深处传来心碎的回音,又仿佛是一种真实的无法再真实的幻觉,直直把早已逝去的爱恨再剖出深深撕裂。隐隐约约、朦朦胧胧,如天地初开的混沌,那丝模糊的光亮直直把我带入更冰冷的黑暗。
光华忽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更猛烈的流光,炙热如火焰,仿佛要将所有的光热在刹那释放,燃烧出最心痛的记忆,呼唤出宿命里沉沉睡去的痴缠。
仿若是是一场穿越亿万年的旅行,路旁的风景飞快的在脑海中跳跃,世间百态、善恶美丑都走马观花。好久好久,眼前的光芒才渐渐淡去。昏暗的视线里,只留一道隐约的黑影,深不见底的玄墨色扩散,遮挡了所有的明亮与生机,灵魂深处仿佛传来低沉而又熟悉的轻唤,声声舔舐耳膜,生生撕裂心魂。我奋力地奔跑,那扬起的衣角却渐渐消失在黄昏的光影中。心脏不由自主地收缩,深入骨髓的痛意让我再也支持不住地前倾,他消失的刹那,我终于抓到了那阙长袍,累意排山倒海地涌来,我微笑着闭上了眼,却赫然发现“南风”早已不见,手上紧紧攥着的,是一枚泛着幽光的青石。
殿外,落英成雨,漫山遍野的曼陀罗花竞相绽放,妖冶的红色几乎晕染了天际大半的流霞。当久违了十六年的场景再次降临在这片大陆时,战火已如毒草蔓延,连风都期艾着悲愁逝去的亡灵。
传说,这是幽冥中唯一的风景与色彩,惊世的美丽下尽是血腥与死亡的惨殇。
春日洁白如雪的花骨朵,诡异的绽放着血色绚烂的光泽,鲜红如火焰燃烧,仿佛隐隐指向幽冥。他微微抿嘴,轻薄的嘴角扬起一抹嘲弄的笑意。他的双手忽然攥紧,仿佛一道白光闪过,那抹慵懒的醉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光影交错下,他的轮廓变得格外清晰。就算是无力摆脱的命运,这一次,我也要比所有人都更早一步遇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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