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性懒,逢世一切炎热争逐之场,了不关情。——陆绍珩《小窗幽记》
他们到的时候,正好遇上张老太站在电梯旁等电梯。旁边还站着组里另外几个老师,以薛阳老师为首,薛老师是张老太亲传的弟子,黎歌虽然不关心组内八卦,但也听说以后密码组由薛老师担任大老板。陆楠潜站在张老太身边听她说话,背影硬净如玉,态度恭敬。
黎歌却看见他一手把玩着车钥匙,有几分心不在焉。
他很少有这么浮躁的样子。
似乎感应到了什么,陆楠潜突然回头,视线直直对上黎歌的眼睛,黎歌有种偷看别人被抓包的感觉,尴尬地低下头。
张老太也注意到了这边,笑着招呼道:“巧了,这几个孩子也到了,来来来,正好一块上去。”
黎歌走在最后,一踏上电梯,电梯就发出嘀嘀嘀的超重警报。
emmmm……场面有些尴尬,唐师兄调侃起来:“小师妹最近要减肥咯。”
黎歌尴尬地嘿嘿笑了笑,心里默默吐槽,还不是你们这些实心大棒槌把电梯压到警戒值,而我就恰好成了那个无辜倒霉的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黎歌默默退出了电梯,对电梯里众人笑笑:“你们先上去,我等下一趟。”
沈彦北跟着黎歌一起出来:“我和你一起。”
原本正讨论着今年项目经费的张老太突然话题一转:“彦北对这个小师妹挺照顾的哈。”
众人起哄,了然的笑,枯燥的科研生活里,钱和感情是永恒的话题。
黎歌不说是错,多说也错,只好尴尬干巴巴笑了两声:“师兄师姐们对我们新生都很照顾。”
和黎歌一同进组的魏晗不嫌事大地插了一句:“并不是哦,表示并没有受到师兄的特殊关照。”
又是此起彼伏的一阵心照不宣的“哦~”。
黎歌干笑着,试图缓解尴尬,曾经陆楠潜也带着黎歌和他的同学或队友一起吃过饭,面对别人的调侃,她不否认,只傻傻地笑,脸颊红扑扑的,陆楠潜喜欢极了,如今她的这副模样,落在陆楠潜眼里就只剩下刺眼。
好在电梯门即将关上,黎歌心里舒了口气,眼神飘忽着就对上陆楠潜的眼睛。
电梯门缓缓合上的一瞬,陆楠潜直直地看向她的眼睛,洞彻心魂的锐利,黎歌心神一凛,别开了眼睛。
等黎歌和沈彦北到的时候,大家已经入座,只有靠门口的两个位置。
黎歌发现空下来的位置正对着陆楠潜,大约是错觉,陆楠潜的目光和她有短暂的交织。
黎歌迟疑着去看陆楠潜,陆楠潜没什么表情,目光清冷,黎歌咬了咬牙,在沈彦北身边拘谨的落座。
一顿饭吃的食不知味,和陆楠潜同桌,黎歌整个人都不自在,心里乱糟糟的,堵得厉害,烦躁又不安。
说到底还是心有亏欠,心境和立场早已不同。
沈彦北见黎歌没动几下筷子,盯着某处发呆,他顺着目光望过去,目光终点是几盘江南甜点。
沈彦北不动声色地转了托盘,直到一盘莲蓉红豆糕转到黎歌面前,她才回神,偏过头正好对上沈彦北的温和的眉目。
他淡淡一笑:“是不是离得太远了,都没见你动筷子。”
黎歌感激地笑了笑,夹了一块。
坐在黎歌右手边的秦淼川也笑:“师妹还是小女孩,喜欢吃甜食。”
黎歌不好意思地笑,她确实特别偏爱甜食,以前住在陆家,杨妈会做各种甜点,造福了黎歌这只馋猫,只是后来……说起来,也有很多年没见过杨妈了,江姨不在了,她肯定也离开了。想到这,黎歌不禁有些伤感。
陆楠潜低头抿了口酒,瞥了一眼低头不语的黎歌,她换了条黑色丝绒连衣裙,袖口松松的,更显得手腕伶仃,脖颈纤细,能看见苍白皮肤下的青色血管,脆弱又可怜。
兴许是张老太要走了,气氛比以往活跃许多,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也就没注意黎歌这个小透明。她照着规矩敬了两次酒,就安安静静地坐着,默默夹几口面前的菜,再抿一口饮料,然后用大把时间来发呆。
被张老太叫到的时候,黎歌已经不知神游到了哪儿,冷不丁被点名,一脸不知所以。
旁边的秦淼川小声提醒她:“敬一杯陆老师。”
黎歌这才如梦初醒,端起盛着饮料的杯子去敬陆楠潜。
今天的黎歌心不在焉,显得整个人都呆呆的。
秦淼川无奈,扯了下她的袖子,递上酒杯。
其实组内学生居多,对酒桌礼仪也不看重,心意到了就行。黎歌之前敬张教授都喝的饮料,毕竟陆楠潜初来,秦淼川摸不透他性格,出于好心,保险起见,还是提醒黎歌敬酒。
黎歌心里有些忐忑,接过酒杯,对着陆楠潜举起,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绞尽脑汁挤出一句:“请老师以后多多指教。”
陆楠潜不说话,静静的看着黎歌握着酒杯的手指,因为紧张,白皙的指节处青筋凸起,和记忆里的情景重叠,他找到她时,她也是紧紧抓着东西,仿佛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不同的是,记忆中的场景里有喧嚣的电子音,还有挥之不去的刺鼻酒精味。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气氛也尴尬起来,众人暗地交换眼神,黎歌举着杯子的手都已经微微泛酸,脸上也要挂不住了,咬了咬唇,又轻声叫了声“老师”。
陆楠潜好看的眉头蹙起,眼睛里神色更加清冷,看向黎歌的眼神很复杂,半晌才说一句:“换饮料吧,我的学生不许喝酒。”
黎歌端着酒杯的手颤了一下,慌乱的放下酒杯,结果又碰倒了饮料杯,哗啦啦沿着桌布滴下来。她僵硬的站在那,徒然擦着桌上的水,神情局促,眼睛也红红的,像是要滴出水来。
黎歌死死咬着唇,不让眼泪掉下来,低声说了句对不起,小到几乎听不见。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为今晚的失态,为自己再次碰了酒杯,还是为不敢回想的陈年旧事?
还是张教授出来打了圆场:“这丫头平时挺机灵的,今天大概是第一次见导师紧张的。”
陆楠潜淡淡回答:“没关系。”
黎歌的裙子也湿了,拎着裙子轻轻抖了抖,秦淼川看到,让她出去清理一下,黎歌如释重负,拿着纸巾出了包厢。
黎歌不知道他是无心还是故意。总之,他还记得那件事,永远也不会忘记。
黎歌默默在茫然地对着镜子发呆。镜子里地女孩消瘦憔悴,虽然还是年轻模样,眼中却是盛不住地沧桑感。曾经陆楠潜是星辰,她便是明珠,交相辉映。如今星辰依旧耀眼,而明珠早已蒙尘。她兀然自嘲地笑了,忽而涌上一阵疲惫感。
如果可以,她真想成为一个鸵鸟,一直躲在卫生间里不出去,短暂地让所有人都忘记她,也忘记今天晚上的失态。只是幻想终归是幻想,她估摸着自己出来的时间有点长了,黎歌推开卫生间的门打算回包厢,却在经过转角时,听到前面传来说话的声音,是和她同一级的周青青,她脚步停顿一刻,为了避免尴尬,黎歌想了想,绝对去露台上避一避。
刚转头,就听到后面传来略带急躁质问:“为什么不可以,如果陆老师您坚持只带一个学生的话,我自认为我比黎歌更有优势,我从本科期间就研究信息安全,有扎实的基础,并且作为学硕,我用于研究方向的时间也远远超过黎歌。老师您第一年带研究生,学生能做出多少研究成果,与您未来……”
陆楠潜的眼神渐渐冷了下来,声音也不复刚才温和,不等她说完就打断:“首先,感谢你对我的肯定,我在决定收黎歌之前了解过她的情况,我认为她是一个很有资质的学生,我看好她的未来。更何况,我未来的发展并不需要靠学生的研究成果来证明。”
最后一句话说的有些重了,周青青的脸上有些挂不住,红一阵白一阵,半晌才挤出一句:“好吧,打扰您了。”
黎歌静静地听完,心中似有千斤沉重,她轻叹一口气,朝着露台走去。
陆楠潜朝着原来的方向走,心里告诫着自己不要太多的去管黎歌,可她消失太长时间,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出来了。想起那个女生刚才的话,心中一阵无名之火,他解了一颗衬衫扣子,长舒一口气,仿佛想排解心中郁气,他迈着长腿往前走,无意瞥见露台落地窗角露出黑色的裙角。
黎歌倚着墙,满腹心事,默默看着窗外夜景,怎么也猜不透陆楠潜的心思,涌上一阵无力感,以前他虽然有时是冷淡的,但总是坦诚的。
这次再遇见,行事却让人看不懂,先是当众落了她的面子,却在周青青面前维护她,不过说起来,若不是饭桌上那一碴,大概周青青也不敢生出这种非分之想。
黎歌晃了晃脑袋,一阵头疼,她把胳膊支在栏杆上,托腮看着金陵城的夜景,在水光中氤氲的万家灯火,鳞次栉比的高楼,斑驳的灯影交错,川流不息的街道,繁华又热闹,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黎歌嗅到一阵草木清香,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的品味很棒,这个味道实在太契合此情此景,但她还是不习惯,她想起之前自己送他的那瓶kenzo的风之恋,干净清爽,那是二十岁的陆楠潜的味道。
他静静地看着黎歌的背影,黎歌默默等着他开口,似乎在僵持,高处的水滴在玻璃上,似在催促,黎歌心中最千回百转的声音,与骤雨初歇的夜晚相融,不复温度:“还不回去?”
黎歌没有回头,懒懒地应付他:“周青青回去了?”
陆楠潜无声轻笑,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让自己吃亏,刚受了委屈,就抓住机会报一箭之仇,他上前一步,站在她身侧半米的距离,表情玩味:“什么时候养成了听墙角的习惯?”
黎歌没有看他,伸手去接外面的雨,用打湿的指尖在玻璃上无意识地信手涂鸦,她漫不经心地回答:“我对你们的交谈没兴趣,只不过某些人太心急了,声音那么大,我不想听见也难。”
不知不觉中,她居然在窗上写下他的名字,黎歌如梦初醒,也不知道他看见没有,黎歌迅速地把写下的字擦掉,手心一阵冰凉。她从心底涌上一阵烦躁,这样你退我进的来回试探,让她厌恶,她再开口时,语气已经变得冷漠讽刺:“你为什么出来,是担心我,还是应美女之约?”
黎歌轻佻的语气激怒了他,陆楠潜的目光一寸一寸冷下去:“我为什么出来,当然是因为我不想落得个刻薄学生的恶名。”
这句话真假她不想去分辨,黎歌勾唇笑了笑:“老师先回去吧,我稍后就回,不然的话,恐怕就不是刻薄学生的传言了。”只怕是各种香艳传闻都要满天飞了。
陆楠潜的手握拳又放开,压抑地阖上双眸,隐去眼底的情绪。他一言不发地转身,似是不想再和她纠缠,长腿一迈,离开了。
估摸着人都走远了,黎歌扶着墙缓缓站起来,蹲的太久,脚有些发麻。
一出去就碰到沈锦北,他打量黎歌一身单薄,眼睛微红的样子,不由目露关切:“你……还好吗?”
黎歌只重重地叹了口气,答非所问:“师兄,我觉得今天好长啊,怎么还没过去。”
沈彦北温和的笑笑,拍了拍她的肩膀:“累了就早点回去休息,睡一觉明天依旧元气满满,小孩子别想太多。”
黎歌被他一本正经的语气逗笑了,以沈彦北的细心肯定察觉到自己的不对劲,却不多问,黎歌感激他的贴心。
黎歌有些疲惫地倚在墙上:“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我还是个小孩子就好了,做小孩子多好,天真快乐,无忧无虑。小时候总想着要长大,长大了又恨不得一直都做个小孩子。至少……小孩子犯了错是会被原谅的。”
原本就是随口抱怨的一句话,沈彦北却认真,眉眼间也严肃起来:“每个时期都有独特的好,不必追忆过往或者寄希望于未来,好好过好当下才是正经。”
黎歌笑起来,眼睛弯弯:“师兄真实在,你这番话是标准的工科男的心灵鸡汤。”
沈彦北摸摸鼻子有些无奈,半开起玩笑:“是嘛?总之,我们要坚持”止于至善“的校训,完善自我,关爱他者,追求至善,保持卓越。”
黎歌哈哈笑了起来,沈彦北也静静微笑,拍了拍黎歌的肩膀:“走吧,回去吧,外面冷。”
他们回到包厢的时候,也正巧是散席的时候,众人告别,各自离去。黎歌准备和同门一起回去,却突然被叫住。
黎歌的手不由收紧,手指将长裙捏出一道细长的褶皱。
“陆老师,有什么事吗?”
“我明天要出差一趟,你和我去趟办公室,我有几份资料要给你。”
不等黎歌回答,陆楠潜已经率先迈开长腿,朝着停车场走过去。黎歌匆匆和众人告别,一路小跑跟了上去。
陆楠潜已经站在车门旁,招招手让黎歌过去。
黎歌在离他一米的地方站定,陆楠潜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三秒,突然勾唇笑了:“怎么离那么远,怕我?”
黎歌警惕地看着他,摇了摇头却不说话。现在会想起刚才怒怼陆楠潜的画面,她突然有点后悔了。
陆楠潜拉开车门:“我喝了酒,你来开。”说完就把黎歌塞进了驾驶座,然后长腿一迈,绕过车头坐进了副驾驶。
短短的几个小时,被他反复折腾,黎歌胸中突然腾起怒气,语气也冷淡下来:“我开的车你也敢坐?”
陆楠潜嗤笑一声,漫不经心的说:“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车技都是他教出来的。
黎歌似乎有心要把这口郁气呼出来,她深吸一口气,一脚油门下去,车呼得飞了出去。
陆楠潜一愣,突然笑了,这小丫头的脾气倒是一点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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