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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卿相柳永》第二章 矾楼夜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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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矾楼夜宴

大宋四帝赵祯天圣七年(1029年)深秋季节,京城开封普普通通的一天,自后晌起便有数不清的人涌向京城第一大酒楼——矾楼。不到一个时辰,平时可以容纳上千人同时吃饭的矾楼已经是一座难求了。那些看上去明显是为主家订座的人,掩饰不住脸上的喜悦,心里已在盘算着领赏的事了。而那些为自己预订桌位的人,其中以妇女居多,为了占住座位不丢失,索性就不走了,要上壶茶,坐下来慢慢消磨时间。

见到在矾楼里占有一桌或一个座位的人的满脸喜色,没有占到座位的人沮丧着脸挤站在庭院中,仍是心有不甘。虽然矾楼外面的街道上早已人满为患,但还有不少人仍在络绎不绝的从四面八方向这里涌来。

这样轰动、壮观的场景只有朝廷在宣德门上举行庆典或元宵灯会时才能见到,今日引起开封倾城而动的缘由,却只是为的一个望风捕影的传说。

闲言少叙,我们还是静下心来从头演绎这段千古传奇。

矾楼是大宋都城东京汴梁排名第一的大酒楼,也是第一等好玩的去处,特别是夜晚的矾楼更是奢靡无度,与众不同。矾楼的夜晚更较白日为盛,灯烛荧煌,恍如白昼,笙歌燕舞,美酒佳肴,繁华盛世尽显无遗。

宋人有首诗单道这矾楼好处,诗道:

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

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矾楼。○1

在大宋四帝赵祯天圣七年(1029年)深秋的这一晚,矾楼里举办的一场宴会,对于早已见惯日日笙歌夜夜歌舞的开封城臣民来说,仍然产生了不小的震动。这是一个风云际会、龙蛇混杂的夜晚,是一个充满欲望和想像的夜晚,今晚的这些人物注定要在历史风云中峥嵘显露,谁人流芳千古,谁人遗臭万年,谁人笑到最后呢?只能等待历史给出答案吧。汴京人最喜闻乐道的就是这类诗酒歌怀、风流韵事,历来都挂在嘴边上,以至很久之后谈论起来仍乐此不疲。

这场宴会更使一位早已蜚声大宋国朝,特别是在东京汴梁家喻户晓的填词名家柳七柳三变红上加紫。开封城内数不清的歌妓自此都以不认识柳七为耻,认为没见过柳七或不会唱他的词,就不配做歌妓。以至妓家都道:“谁人不识柳七面,羞为歌楼唱曲人。”

还有一首《鹧鸪天》词,记下了这场矾楼盛会,词曰:

城中酒楼高入天,烹龙煮凤味肥鲜。公

孙下马闻香醉,一饮不惜费万钱。招贵

客,引高贤,楼上笙歌列管弦。百般美物珍

羞味,四面栏杆彩画檐。

让我们就从这场豪华的矾楼夜宴开始,踏上这条探索宋词精华之旅,回到那令人目眩神迷的大宋王朝。站在宋词这座瑰丽的百花园中,感受宋词赐予后人的无穷魅力,徜徉在汪洋姿肆的宋词典故趣事之林,任意欣赏和采撷艳丽的花朵和花瓣;领略一位一生致力于宋词创作和有巨大贡献的最著名的词人、一代词宗的风采,感受他的人格魅力和楔而不舍的精神;追随他的脚步走进充满魅力的开封街巷,踏着歌儿舞女的舞步,一探随处可见的秦楼楚馆、瓦子勾栏,欣赏美艳歌妓的风韵和才情;窥视那巍峨庄严的皇宫大内,聆听大宋名臣和皇帝的激扬对话,并见证宋朝文化繁荣、开封经济发达的风物人情。这该是多么令人心情激荡和神往啊!

前首诗中提到的梁园代指东京汴梁(即今河南省开封市),汴梁又称汴京、东京、开封。早在春秋时期,郑庄公在这里修筑粮仓,取“启拓封疆”之意定名“启封”,西汉景帝时避汉景帝刘启之名讳,将“启封”改为“开封”,这便是开封的由来。

西汉的梁孝王封疆于此,在开封城南大兴土木,建别馆“梁园”,很快成为全国文人追逐、向往的中心,有了“梁园虽好,非是久恋之家”的典故。

唐时以开封为中心设为汴州,由于汴水漕运在货物运输、人员流动中的巨大作用,位于汴水上游的开封,经济发展很快,城市开始繁荣。中华词史上最早的几首词中有一首白居易的《长相思》:“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说的就是这一时期。

到了宋代更不用说了,建都于此,宋代的开封城在当时已是世界性的大都市,独领世界百年风骚。开封成为百万人口的大都市,矾楼则是汴梁城中最著名的酒楼。开封这块土地上先后有战国时期的魏,五代后期的后梁、后晋、后汉、后周在此定都,可称是几朝古都了。大致明白了这一沿革,我们就不必再纠结汴京、汴梁、东京、开封这几个名称了,总之都是指今天的河南省开封市。

矾楼又叫白矾楼,位于皇宫大内东华门外的景明坊,因商贾以此做为买卖矾石的基地而得名,是东京城最有名的酒楼。这酒店内共有三座楼,一座主楼两座副楼,成鼎足之势。飞檐斗拱,金碧辉煌,楼与楼之间用飞桥栏槛连接,明暗相通。楼内陈设华丽,朱簾绣户,楹联匾额,名人字画,装修得十分雅致。一进酒店大门,宽敞雅致的院落旁有一条百步主廊,曲曲折折串联着几座楼阁。

一年到头不管是多么寻常的日子,廊上也总有数百名歌舞乐妓游来逛去,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妖冶风骚。见有客人进院便凑上前去,搔首弄姿,或是打个招呼或是打情骂俏,一旦有客人召唤,便高兴的到客人桌前表演歌舞和侑酒。

楼间院落中各种花木繁茂,四时皆有花开花落,四季皆宜,漫步在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的庭院,端的是令人赏心悦目。各楼的两廊有小阁,用来安排散客。矾楼酒窖里贮满各种官私名酒,厨房里水陆珍肴齐备,每日里忙至深夜也停不下来,矾楼可以同时容纳上千名客人宴饮。粗略统计,多数时日每日流水所用白银就在六万两以上,这是个多么惊人的数字!这还仅仅是矾楼一家酒楼,透过这家酒楼,可以想见大宋都城东京汴梁的繁荣程度。

那么是不是汴京城里只有矾楼这一家酒楼是如此繁华豪奢呢?那你就小瞧了。京城里与矾楼不相上下的酒楼还有不少,号称七十二家之多,这些条件较好的酒楼称为“正店”。

能称为正店的酒楼必须在酒店的规制、菜肴的特色、酒茶的品种、服务的规格等多方面达到一定规模才成,这七十二家酒楼除矾楼外,如仁和店、姜店、宜城楼、清风楼、班楼、八仙楼、刘楼、长庆楼、李七家正店等也非常有名。东京的酒楼又很扎堆,互相攀比,竞比豪奢。仅九桥门街市一段,酒楼林立,绣旗相招,几乎整条街道都被绣旗遮蔽了天日。还有的街道干脆就以该街最有名的酒楼命名,如位于东城的杨楼街。○2

较大的酒楼,门前都扎有牌楼或彩门,俗称“欢门”。到了晚上,酒店里外灯烛辉煌,此时便是浓妆艳抹的歌妓一天中最重要的时刻,每座酒楼都有数十百人聚于主廊檐前,等待顾客呼唤。楼檐上高挑着彩绣的酒旗,迎风招展,在烛火的映照下,宣示着开封城豪奢喧闹的夜生活的开始。

此外,东京城内大街小巷更有不可胜数的小酒店,以其随时随地可落脚歇息、方便吃喝统统谓之“脚店”。有些脚店的规模也很大,堪比正店。

大宋的酒店因其规模大小而在服务项目上有些区分,较大的酒楼饭店,可以包办红白喜事宴席,包括送请帖、排坐次、为客人劝酒、歌舞陪客等事都由酒家统筹办理,主顾只需出钱,其余皆不用自己费心张罗。这些酒店一般都配有客房,供客人休息住宿;另有一种是直卖店,是一种不设座位的零售酒店,只售酒不卖饭食,直卖店同官库、子库等一样,都是脚店;再有一种叫旗亭的酒店,则是小酒楼,规模一般居于正店和脚店之间。旗亭自唐代已有,名称也是自唐代延续下来的,多在郊外,位于官道、驿路两旁。○3

单表这座矾楼,既为七十二家正店之首,自然是规模、气度不同凡响。单以这主楼而言,楼内大厅十分阔大,不算楼上楼下几十个包间,仅这大厅之中就可同时摆下二十几桌酒席。到这矾楼来的,往来无非富商大贾就是官宦豪绅,哪个都是出手阔绰一掷千金,进进出出的客人无不踌躇满志携香挽玉,一个个腰缠万贯、志得意满。○4

此外最有看头的,便是陪酒卖唱的歌妓舞妓,花枝招展的出来进去,个个艳丽妖娆,与那勾栏瓦舍中的寻常歌妓不可同日而语。只观此楼光景,便知这汴京城中歌舞升平,豪奢糜烂之风史上未有。特别是随着天圣八年贡举的越来越近,数不清的学子纷纷涌入开封,举子身边还带着仆从、朋友,开封城好的客栈、酒楼更是顾客盈门。开封城的歌妓本来就很有看头,就很惹人喜欢,引得四面八方来的士子们趋之若鹜,让他们眼花缭乱。谈吐不俗,懂点儿文墨的歌妓更大受这些文人学子的欢迎。

矾楼的主楼因商人靠卖矾起家,因而起名矾楼,后虽不断发展,到了今日之规模,仍将此饭店称为矾楼。你可能会问,卖矾还能发大财?这你就是少见多怪了。矾楼紧邻皇宫大内,大内所用宣纸量极大,都需用矾加工。

另外两座楼是后来陆陆续续建起来的。单说西南侧这座副楼,虽然规制远小于主楼,但其风格却与主楼大相径庭。如果说主楼还有暴发户的味道,这栋楼则全无一丝庸俗习气,最新最豪华,装璜精致最是典雅。登楼梯上得二层,便是极宽阔的大厅堂,周边是包房。壁上满是名人字画。北侧几只高背靠椅,古朴精致,几明桌亮。南侧临窗处置一大几案,摆放着文房四宝,笔墨纸砚均极精致。故此,这间楼最受文人骚客所爱,若是肚里没点学问,都不好意思到这里来。

特别是明年正逢大比之年,来京参加省试的考生,自今年暑天一过便纷纷涌入东京,到了东京,无不盼望有幸到此来沾点仙气。因为此楼可西望皇宫大内,初建时起名“眺龙楼”,吸引的客人蜂拥而至,不为的吃饭,为的是一眺神秘的大内宫禁,满足自己的窥探私欲。虽然开张不久,因怕客人窥望禁城,开封府将三楼查封闭锁,这栋楼只对外开放下面两层。但名气早已在外,由于少了一层客房,座位更加紧俏,往往需得早早预订,生意反而更加兴旺。

而且商家头脑极为灵活,改楼名为“望魁楼”,“眺”是“看”的意思,“望”是“盼望”、“希望”之意,望比眺所含的内容更丰富、意思更深,就更受举子的青睐。随着天圣八年贡举的即将到来,涌入京城的各地举子成群结队的来到望魁楼,这里一天十二个时辰人流不断。○5

回过头来再说这场夜宴。这一天午时前后,一位富家公子早早派人包下这栋望魁楼,来人嘱道:“我家主人要的是高贵、清雅,不喜欢嘈杂吵闹。这栋楼日常一晚的消费,我出两倍的价钱包下,你告知店东,召集京师各酒楼歌肆档次最高的歌妓三、四十人傍晚来此侍候。届时除乐工和打杂倒水之男人外,只准女人进,其余闲杂人等不得出入。酒菜须是上好的招牌菜,菜不须多但一定要精。”○6

负责接待的账房先生黄算盘只听的暗暗咋舌:好傢伙,这口气真大呀,两倍的价钱!他连连称是,一切照办。

午时过后不久,他就忙着楼上楼下的张罗,并派专人对想到此楼来的客人好言劝阻。

申时(15一17时)刚过,还未到往日上客时分,矾楼院里院外便热闹起来,但见客人三五成群前来订房订座位,不管是包间散席,也不管价位高低,只要订到便是心满意足。而且同平日相比更透着一丝怪异,往日的客人以富商巨贾居多,今日来的客人多是豪门贵妇和青楼歌妓。

偏赶上今天东家不在,账房的黄先生全权负责张罗,这老黄不是土生土长的东京人,原是河北蓟人,是东家的一个远房亲戚,来此投靠东家时间不长。人长得精瘦干练,极能算计,透着精明能干,一身的机簧消息,由于打得一手好算盘,人都称他为“黃算盘”。饶是他自诩精气神足心眼多,却也不敢丝毫大意,心中又怕怠慢了八方来客,又怕出了差错担待不起,只忙的他脚打屁股根儿,窜上窜下,搞得满头的汗水。○7

正是深秋季节,幸好今晚月色还好,天气不甚太凉。庭院开阔幽深,植满玉树繁花。那些未安排下座位的客人无奈,只得吩咐店小二在院落中摆放桌椅,三五成群聚坐,叫上几碟小菜,温上几壶矾楼自酿酒,就在这院中小酌起来,边饮边聊,眼睛却不时的扫向大门。

还有的客人或站或坐,不管认识不认识的,仨一堆俩一伙交头接耳嘀嘀咕咕,似乎都在谈论同一件事。略一打听,原来是一位叫柳七的公子今晚要来矾楼,这多人竟是冲他而来。老黄思忖是否就是包下望魁楼的那位公子了,看这来头还真不小。老黄无暇细想,掉转身又去招呼客人去了。

院内总算安顿下来,黄算盘擦擦满头的汗水,心里埋怨道,这东家走的可真是时候,这忙的时候他看不见,可一旦出点儿事,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想到这里,赶忙唤过一个小厮说,“今天晚上透着邪性,往日生意再好,也不会没到饭点儿就包间散座全满,偏赶上东家又不在。你去开封府找一下张、李两位班头,就说我说的,稍晚些时带上几个弟兄来帮衬一下,我这里自有好处。”打发走了小厮,他仿佛心里有了底,得意的想到,今天的买卖若不出事,那就显出我的本事大,这种大场面谁见过,谁能应付?舍我其谁。我在东京就站住脚了,东家不给我提职加薪,说不定我抬腿就敢走人。

黄算盘挺着精瘦的脖子四面扫视着院落自言自语道:“这人也忒多了,待会儿还不知要上多少人,这座位怎生安排,厨下也不知承受得了,还有这送茶送菜的,伺候包房的人手肯定不够,真得要一人当作两人使。”

黄算盘镇静一下自己,见天已擦黑,一声令下:点灯。不一时,楼内楼外,院内院外灯火通明,特别是门口那四盏高悬的大宫灯,照得这矾楼两侧几十米路面如同白昼。而各楼的廊桥、檐角、门厢都挂满各式各样的灯笼。大堂内更是点着数十根小儿胳膊粗的红蜡烛,这种气派恐只有矾楼这等顶尖的饭店才使得。

各个包间内一时笑语骈阗,性急的客人已是丝竹奏响,轻歌曼舞。有的包间早已点好歌妓舞女,有的包间本就是歌妓自己包下的,故此这歌舞唱作是自来熟。上菜的跑堂端着热气腾腾的盘碗在人群中穿梭着上酒布菜。

而那些以妇女为主的包房内,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虽然酒菜已经上桌,却仍然有许多人倚在包房外的栏杆上,指手画脚,谈笑甚欢,一个个花枝招展,绫罗满身,簪环首饰叮当乱响。一望而知是来自高门大户的贵妇。

在那些倚栏而待的女人中,另有一些打扮的妖冶艳丽,搔首弄姿的,自然是那些青楼歌妓,这大宋国朝,凡聚饮必有歌妓伴唱歌舞,无论何等酒楼饭店,都少不了这些人。其间也有几个素衣素面,小家碧玉夹杂其中,不同于上面两种人,想必是来凑热闹一睹风景的良家妇女。

直到酉时(17一19时)将过,大门外来了几乘大轿,当先下来一位年轻公子,锦衣华服,英俊潇洒,只是脸上表情过于严肃,天生的有着令人望而生畏的气势。后面鱼贯下来四、五个随员。黄算盘早己守在门外等候,见贵客到来,赶紧趋步向前,嘻着脸道:“鄙人姓黄,东家今天不在,我代东家迎候各位贵客光临。”

一位管事的随员走上前来,見这人长的粗眉细目,白净面皮,稀稀的几根髭须,长的也还周正,只是一开口这嗓音分外难听。那人道:“我姓阎,是我家公子府里的总管,有什么事都跟我说。”黄算盘点头哈腰连连答应着扫了一眼其余人,一位年青随员亦步亦趋的跟着公子,另一位中年人精瘦矮小,黄算盘暗自心道,“看这人的瘦相,和我倒有一拼。”还有两人没有看清。众人跟着年轻公子经过彩灯辉映的欢门走进矾楼大门。偌大庭院内,楼上楼下顿时多少双眼睛投向这群人,眼里满是探询的目光。前呼后拥跟来的十几个随从,除两人跟着进了楼内,余者皆分列楼外两厢和大门外,一看就是训练有素,各司其职惯了。○8

开封府的两位班头刚刚来到院里站定,一眼见到在前引路的阎总管,双方打个照面,心中均是一愕,阎总管略一点头,两位心中已自明白。阎总管暗地琢磨,莫非走漏风声不成,怎么这人来的这么多,而且还越聚越多。这矾楼内外简直是人山人海,不说这酒楼内已是坐无虚席。酒楼院外的街面上涌动着无数的小商小贩,叫卖兜售各种吃食杂品,怕是元宵灯夜也没有此时热闹,以为半个汴京城的人都来了这里。阎总管点手叫过两位班头,嘱其再拨些人手维持秩序,眼睛放亮些。

几位随员跟着公子走进望魁楼,登楼梯上到二楼,公子居中而坐,几个随员互望一眼,各自找座位坐下,那两个随从则站在公子身后。

一时茶水上来,便有一个白白胖胖、风情万种的中年妇女走上前来,一望而知是这里的鸨娘,虽是徐娘半老,年轻时准定是个美人坯子。只是在这脂粉窟中做久了,打扮作派少不得俗腻,一身大红大绿的锦缎,满脸脂粉,笑嘻嘻的自我介绍:“我叫李玉,叫我名字也成,叫我玉姐也成,今晚由我和众位姐妹来伺候各位爷们,欢迎各位爷来矾楼,愿今晚吃好喝好玩得开心。今晚来的这些妹子都是当下汴京城里最当红的歌妓,下面请各位爷赏脸点名。”说着一招手,二十几个女子袅袅婷婷走上前来,面向众人站成一排,躬身作礼,齐声道:“祝各位官人今晚玩的开心,恭喜升官发财。”

几位客人眼光便扫向那些女子,真个是个个如花似玉艳丽妩媚,衣着鲜丽步态轻盈。这些个女子穿着打扮各有不同,有的富贵,有的淡雅,该露的露,该透的透;有的簪环首饰别致新颖,有的肩上还披上一幅貂皮或一条狐尾。

鸨娘李玉来到公子面前道:“请爷赏脸先点。”公子似有点儿不知所措,看看左边坐着的那位年青随员,年青随员便已会意,对鸨娘说:“我们今晚只是到此来饮酒听唱,不在此过夜,只选十几个能歌善舞的在这里侍候就成。”见鸨娘听说不过夜脸上立刻挂出不悦之色,年青随员又道:“自然了,这缠头、破费少不了你的,到时加倍赏赐。”见如此说,鸨娘便知此人是歌厅常客,行家里手,退后一步陪笑道:“今晚来这里的姑娘们都是这汴京城里各酒楼的当红歌妓,被我叫到这里,这点儿面子我李玉还是有的。随爷点,哪个侍候不周,爷您拿我是问。”

一俟这群女子进来,这原本文静雅致的厅堂内便溢满了腻脂清香,虽然个个清新靓丽,但室内却陡然充满了欲望、情欲、淫邪的气氛。公子细看这场面,只见众女子千娇百媚,正像是那百花园里的鲜花怒放,有的端庄大方,有的妖冶轻浮,有的搔首弄姿,有的娇羞腼腆,尽都是二十岁不足,更有小的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穿着打扮各式各样,看得这公子眼花缭乱,心动神摇。

公子小声对年青随员道:“似这等漂亮女子,点到谁都可以?都能陪你饮酒歌舞?看来只要有钱,在民间一样能享受到皇帝的待遇了。而且皇帝后宫佳丽虽多,但无非千人一面,穿着打扮一样,哪像这里女子,穿着入时,举止大方,流露出的是真性情真面目。”

年青随员陪笑道:“这些女子岂只可以陪酒歌舞,一部分人还可伴客人过夜。公子有所不知,这歌楼之内上半夜还算规矩,到了后半夜,一个个包房、包厢内的景况就不堪入目了。您刚才所说极是,既使在宫内,皇帝嫔妃虽多,皇上也不敢放纵自己太过份,总要有一套礼仪规制来约束。纵使如史上最有名的荒诞无比的亡国之君,后蜀的孟昹,再放肆也毕竟只是他个人的渲泄放纵。但是在这歌舞厅内,经常是一群一群的男男女女相嬲相嫐(嬲:音鸟,戏弄、纠缠之意;嫐:音恼,戏弄),人一旦到了那种场合,再加之酒能乱性,往往就抛开了顾忌和羞耻之心,凭你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再世,到了那时也难把持。那种刺激、混乱的场面真是无法言说,污了您的耳朵。”

青年随员忽的发觉自己说的太多了,戛然止住,便道:“我先为公子点上几个。”青年随员眼睛从队列第一人扫到最后一名,复又折返回来到第一人,逡巡几遍,眼睛只在女子胸上、脸上、腿上、脚下扫来扫去,最后眼睛落在第一名那个女子身上,见这女子端庄艳丽,肌肤似雪,眼角眉梢流露出一股傲气,便问道:“这一个女子你是哪里人氏,叫什么?”女子上前两步,道个礼:“妾名瑶卿,西京人。”年青随员道:“你过来,嗯……,还有这第三个,第六、七、后边的那两个,这几个留下。再换一拨。”青年随员指点着几个歌妓,被叫留下的自是喜色上脸,走的略一躬身匆匆退下。

这拨下去,又一拨上来,青年随员转让公子点,只见公子左瞧右瞧,指着第三名问道:“你是哪里人氏?”

这一女子轻移莲步款款向前,曼声回答是杭州人,名叫酥娘。又问为何到东京,答是来找朋友,今晚到矾楼来只是客串。公子见这酥娘粉颈酥胸、桃腮杏脸,白润丰满,腰肢纤细,相貌甚是合意,特别是那一口南方语音如莺啼碧树煞是动听,自进门时起一直严肃的脸上不禁露出一丝笑意,仿佛有了兴趣复又问道:“你刚说的朋友叫什么,也在这里么?”酥娘扭头往门口看,“最后面在门口的那位就是。”鸨娘李玉扭头看了,便叫着:“虫虫上前来答话。”见一少女身段婀娜,裊裊婷婷走上前来,年方十五、六,刚过及笄之年,肌凝积雪,韵彷幽花,笑盼之余,风情流露。○9

公子见了喜欢道:“这两个我都点下,”看一旁那位中年随员,“你且点上三、四个吧。还有你们。”中年人看了一眼青年随员,“劳烦你一并替我们点了吧。”青年人道:“恭敬不如从命”,随手点了七八名歌妓。○10

这里刚刚安排利落,楼内外却早已笑语盈盈,莺歌燕语了,且夹杂着打情骂俏之声、笑骂之声,亵词充耳。那青年随员刚要点唱,门外一女子径直闯了进来,因前者有吩咐,故门外随从没有阻拦,但却被酒店一个小二伸手拦住。小二见这女子的穿着打扮不入流,便道:“你也不睁眼看看刚进去的那几十位,那都是当今汴京城各个歌楼的当红歌妓,瞧你这身扮相,一看你就是从北院来的,就凭你,今晚还打算上这儿来赚钱不成。”女子怒道:“你是哪家的大茶壶王八头儿,狗眼看人低,也配拦你家姑娘。”说着话,已扬手打了过去,小二一躲闪开一旁。女子道:“姑娘我今天来是客,焉有酒楼饭肆不让客人进店之理。你既然开的饭店,管的什么南曲北曲、南院北院,北院之人为何来不得。”

李玉见状扭着肥腰赶忙走来道:“来到这里都是要消费的,你既是当行人,自然知道此中规矩。”那女子咯咯一笑,一抖手中沉甸甸的荷包,“姑娘这里有银子,既然要来玩,就玩个痛快,包就包个贵的,俊俏的。”左右看看,一指那位公子,“姑娘我今个儿就包他了。”老鸨李玉大怒:“胡说八道,那是客人,连这整栋楼都是这位客官包下了的,你即便今晚消费,那也要看他老人家让不让你进。你要包男人,不如去到鸭子巷或笙歌楼,那里有男妓随便你挑。这里的男人都是客,你休要认错了人。”女子呸的一声,“看来你对鸭子巷倒是非常熟悉,那是你常去的地方啦。”女子一指那小二,“这是你带来的吗,这也叫男人?无非就是你那歌楼里的大茶壶,跟你一样,狗眼看人低,只认钱不认爹的主。既然这里不让包男人,”随手一拉身旁不远站着的歌妓虫虫,“我看这小妹妹真的不错,嫩的出水,是你今天带来的头牌了?我就包她吧。”老鸨大怒:“你今天是存心来捣乱不成?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由不得你胡闹。”○11

那边的公子见二人争得有趣,引起他的注意,细细端祥这位女子,只见这女子穿着打扮的确不入时,与刚才所见几十位女子相比,是有些寒酸落伍,但是人长得却蛮漂亮,野性十足,冶艳无比。公子虽然见过许多女子,年纪轻轻也算是阅人无数,但平日所见个个都是循规蹈矩,见面连头都不敢抬,更没有哪个敢高声放肆,哪里见过这样蛮横、泼辣的女子。公子眼睛便被这女子牵着走,心中不禁一动,吩咐一声让她来我这边坐。

这女子听了此言,示威似的斜眤一眼鸨娘李玉,款款走到公子身旁道:“哎呀,好个俊俏的公子哥,既是你叫我,那就是许我包你了,”眼珠一转,狡黠的又道:“不对,或者说是你包了我?”公子微微笑道:“还是我包下你,你那点儿银子还是省下了吧。”

姑娘见说,腰肢一扭一屁股坐在公子大腿上,后面两个随从低喝一声:“大胆!”声音不怒自威,吓得她赶忙站了起来,嘴里却不服不氛的对公子嘟囔:“你这人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既来歌楼散心,到了这种场合,就要放开些。到了这里,怎么还带俩保镖?真让人扫兴。看你这公子哥人倒不错,只怕是头一次来这种地方吧,家里管的也太严了,依本姑娘看,你太年轻了,根本不懂风情,容待以后有机会本姑娘慢慢教你。”公子听了也不恼,心道:“你若是知道我真实身份,那就不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了,而是千古不见千古不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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