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群英荟萃
一
接到这种不具名的莫名其妙请柬,对柳三变来说已是司空见惯。像出席酒会这类事随时可能发生,有时正在外面吃饭或走路时,便被人半拖半拽的拉去赴宴。一旦在公共场合下被认了出来,便很难脱身,不是硬拉去吃杯酒,便是去茶坊泡壶好茶闲扯一番,更麻烦的是偏要约你次日在哪个酒楼相见,那就不喝个酩酊大醉不算完了。因此当他开门一看不认识来人时,一点也不吃惊。有点吃惊的是这人居然能够找上门来,自己这个家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
虽不知谁请赴宴,但这种事对于他太过寻常,不以为怪,柳三变接过请帖,打开看,请柬上只写着:久慕柳三变大名,本宅定于明日上午巳时举办诗词酒会,敬候大驾光临。恕不具名,地址某某。柳三变看罢告诉来人,回去告知你家主人,只道柳七知道了,届时定去。那人走后,他依旧拿起刚才看的书来读。这场对柳三变可有可无、无所谓的宴席,始料不到成就了影响他后半生的一番情缘,事后想来,柳三变直呼此乃天作之合,岂非天赐乎?○1
按照地址,柳三变准时来到门首,门上人不让进,柳三变不急不恼道:“非是我来求人,是你家主人要见我呀,你再说个不字,我掉头便走。主人怪罪下来,莫怨我没提醒你。”正在这时,门房里出来一人,正是昨日送信之人,见到柳三变急忙道:“先生才到,让我好生着急,我家主人训斥我几次了,再要不来,让我去你老家中接你。”又训斥那个门人道:“你也不好好看看,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柳三变柳七爷。要是主子知道你气走了柳七爷,今天你的饭碗就砸了。”那人唯唯诺诺连声道歉,柳三变一笑,随后跟着进了大门。
柳三变向此人打听何人请客,那人一笑:“您的故人相请,见面便知。”柳三变道:“再要卖关子,我就回去了。”那人见他认真起来,只得道:“我家主人是尚书省的宋祁宋子京。”
柳三变想了想,这名字很熟。噢,原来是天圣二年贡举时曾一起饮酒谈词的那个宋氏兄弟中的弟弟,不料为官刚刚几年,竟置下这样一座大宅院,真真让人不可思议,看来当真是官运亨通了。只不知为何突然想到我这个白丁,莫非想在我眼前炫耀不成?他后来才知道,这座宅院并不是宋祁的,而是晏殊租下来给他住的。
晏殊喜欢宋子京之才,很想与宋朝夕相处,切磋文学诗词。于是在自己家附近租下这栋宅院,请宋祁搬过来住。这座位于汴河北岸的宅院虽不甚大,但环境优雅,地理位置优越,无论是去宫里应卯或是吃喝玩乐均极方便。
顺便提一句,宋祁只在这里住了两年多,此后一路青云直上,官运亨通,到了庆历四年(1044年),宋祁早已有了自己的住所。庆历四年的中秋之夜,晏殊在自己宅邸举办宴会,请来宋祁饮酒赋诗,并安排歌妓佐酒,直到天亮才大醉而归。此时晏殊正当宰相职务,宋祁为翰林学士。应了天有不测风云这句话,次日,皇帝赵祯对于晏殊早年依附刘太后之事始终耿耿于怀,借清理庆历新政党人之机免去晏殊的宰相职务。召宋祁草拟制词,制词颇极诋斥,至有“广营产以殖私”、“多役兵而规利”之语。在宋子京挥毫的时候,昨晚的酒劲还没过去,周围有不少人在看他草诏,及至看到宋祁措词之毒,又都知他与晏相关系很密切,早年还曾借住在晏殊提供的豪宅中,颇受其恩惠,左右观者没有不惊骇慨叹的。○2
晏殊在当今可是个有名人物,柳三变知道他是神童,很早就为官。擅作小词,是花间派的代表人物。他的住宅离这里不太远,更是宽大宏阔。后来动用禁军修宅,成为罪状,而拟状之人恰恰是宋祁,人生真是令人哭笑不得。有说宋祁落井下石,有说是醉后无心之过,有说宋祁不单没有落井下石,反而从中转寰减少晏殊罪责。否则,以晏殊早年依附刘太后,这次动用禁军扩建私宅之罪,肯定免不了牢狱之灾,最后只受到贬职外郡的处分,正是得益于宋祁草诏中对晏殊扩建私宅的严厉批评,转移了方向,免去了对晏殊当年依附刘太后,对皇上生母不敬的罪责的秋后算账,使得晏殊得以平安度过这场政治危机,保全了身家性命。总之上述这些都是后话,只在这里顺便一笔带过。
宋府位于天街东侧的沿河大街,前临汴河,岸柳垂杨,朱门大户,门前两座石狮。类似这样的深宅大院沿汴河有很多,这一片地区住有不少达官贵人。
二
东京城内市俗好讲排场,动辄举办家宴酒会,不管是官宦之家或是平民百姓,不论婚丧嫁娶、物候节令,凡有名目便会举办。或在家、或酒楼或租场地。东京的生活极其方便,只要肯花钱,无论办什么标准的宴会都有人帮你安排,几乎不用自己操心。只有当你想出风头,显得与众不同之时,那就需要你出些别出心裁的点子了。○3
开封人固然重奢华求享乐,其实也不独是京城。上行下效,社会风气使然,全国各大城市莫不如此,如杭州、苏州、扬州、成都,以及已经衰败的长安,没有哪个城市不是笙歌燕舞。岂止是城市,许多繁华市镇豪奢之风也不遑多让。
另有一点,凡举办宴会雅集,离不开歌妓,这是宋时的社会潮流。上至宫廷庆典下迄郊野踏青,流行邀请歌妓参加,少则几人多则几十人,甚至上百人。按照朝廷制度,歌妓可以佐酒、歌舞。但是为官的若要在家中办酒会请歌妓,必须先向官府申报。举办酒会邀来歌妓,美酒美女美文,这又显身份,又露学识,还可一亲芳泽,大宋朝的文人生活在这个时代真可谓如鱼得水,这是朝廷重文抑武的国策带给他们的最好享受。
柳三变进得大厅一看,叹道:好轩敞的一座厅堂!粗看一眼,已摆下十几桌酒席,还不显得拥挤。人已到的差不多了,各桌边几乎坐满了人。柳三变本来就不想往里面去,扫眼一看见迎门未席还有几个座位,便迳直走了过去坐下来。坐定抬眼见围桌坐着的几个人,原来都认识,正是那日在矾楼一起饮酒的欧阳修众人,一个个不禁大笑,都道:这真是趣味相投啊,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正说的是今日这厅堂境况啊。柳三变与众人打过招呼,这才往四下观瞧,一看果然如此,满堂客人中只这一桌人褐衣葛带,一望而知是身无功名的穷酸书生,显得很另类。而其他桌的客人多是锦衣华服,官员居多,富商次之。
主桌最为热闹,引得众人都引颈观望,其中两人最令人瞩目,宴会的主人宋祁宋子京道:“您就是‘云破月来花弄影’的张先张子野兄?”一个中年人赶快起身还礼道:“得非‘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耶?”言罢,二人哈哈大笑,旁边众人也跟着笑了,然后这一桌人又互道名姓以后,这才各自归座。
原来张先张子野也是填词名家,特别是小词写的极佳,状物写景善长遣词造句,因其词中有“云破月来花弄影”、“簾捲压花影”、“堕飞絮无影”为当时人称诵之。大宋之人最欣赏知名词人及其名句,往往因其一首词或一名句,就成为这位词人的代号,故此世人美称张子野为“张三影”。又因他《行香子》词中还有“奈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句,又称他为“张三中”。而宋子京因其《玉楼春》词中的名句“红杏枝头春意闹”,而得到“春意闹尚书”的雅号。只是张先与宋祁初次相见的互相吹捧有些肉麻,让与会许多人心中颇不自在,无形中伤了一些人的自尊。
那么张先张子野是怎样来参加这场宴会的?看刚才样子,他与宋子京并不相识。原来张先这个人很会钻营,他与晏殊的关系也很不一般,经常出入晏府。张先也写慢词,还写诗,也作艳词,但却甚投晏殊脾气。晏殊纳了一个侍儿,很喜欢她,每次张先来,晏殊必让她出来佐酒,多数时候她都唱张先所作之词。后来晏殊的夫人王氏不满,将此侍儿送出。一天,张先又来晏府,不见此侍儿,闷闷不乐,饮酒中作《碧牡丹》一首,让一旁的营妓歌之,内中有“芭蕉寒,雨声碎”、“冷落轻弃”之句。晏殊听罢也很伤感,道:“人生行乐耳,何必这样自苦。”命下人自宅库支钱,将此侍儿赎回。这次张先适来东京见晏殊,为的是探问本届贡举消息,晏殊便让他与会。○4
前面各桌,众人互相介绍互道仰慕之意,又向相邻席位的其他客人互致问候,只是冷落了末席这帮人,欧阳修不以为然道:“管他的呢,少了许多繁文缛节,我们正好吃酒吃个痛快。瞧他这志得意满的样子,不过就是个尚书省官员,我不久之后肯定会超过他。”
王拱寿笑道:“你先别吹,等你榜上有名之后再撂这狠话。”说的众人都乐了。
满厅之人听着那两个人互致谀词,有的羡慕之情溢于言表。有的人巴结宋祁,提议让歌妓唱一首宋尚书的红杏词吧。宋祁道:“不忙,我先尽完地主之谊。”
三
一桌一桌的走过,很久,宋祁才来到最后一桌,宋祁过来这桌与众位相见,互相介绍后,最后才向柳三变打招呼:“原来是柳年兄,失敬,失敬!”
柳三变一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看我这幅落魄模样,怕是不认识了。你现今正是春风得意,已经混到尚书了,真是官运亨通一帆风顺。”宋祁谦道:“哪里哪里,只是在尚书省当差,哪有柳兄这等潇洒,风流儒雅的填词名家,名气如日中天。”
柳三变道:“我看那边几桌客人多似朝中官员,既是官人聚会,我乃一介布衣,怎敢叨扰其间,只是有请柬在前,不得不如约前来,在下前来报个到,既已见过面,马上告退。”
宋祁一指首席坐着的那几人,道:“这几位也有的不是官员,那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填词名家张先张子野,他也是同你等一样来参加贡举的。今天是诗酒会,能诗能喝就够格,而且这两项都是你柳兄的强项。这诗酒会若是少了你这填词名家,岂不名不副实?今天好不容易聚到一起,坐坐何妨。况且你我兄弟多年未见,正好叙谈叙谈,我还要就作词一事讨教。可否移步到前面那桌落座?”
柳三变听宋祁说的真诚,便不再执意离去,只道在这里坐就很好,这桌都是熟人。
宋祁也不勉强,向柳三变、欧阳修等人一抱拳,回到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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