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庞公子的记忆中,容渺一直是个怯生生的小丫头,见到他只小声喊一声“姐夫”,然后就会低着头躲到容华身后去。唯独在梅时雨面前,才会鲜活灵动起来,大眼睛扑闪扑闪地,不住唤着“表哥”。
他听说过梅时雨跟容渺的事,两小无猜,郎有情妾有意,多半容渺未来就会嫁进梅家去。
他还曾在容华跟前开玩笑,说好一朵娇花便宜了梅时雨那破落户,以容家的门第,容渺原可配个王公子弟。
也不知镇北侯夫妇是怎么想的!
眼前横眉冷对盛气凌人的容渺跟他记忆中的模样大相径庭。这小姑娘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不少,眉宇间平添了几许凌厉果断。
仆从们还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绑住送官?闹得这样大,一旦处理不好,如何收场?
这究竟是三小姐一个人的意思还是太太的授意?
庞公子拱拱手,扯出一抹还算温和的笑来,“原来是三姨妹!这是怎么了?”
容渺看也不看他,指着那群手足无措的下人道,“听不见么?你们吃侯府的饭,拿侯府的工钱,却任人家欺到侯爷头上,然后大摇大摆地从大门口走出去?给我绑了!你们怕什么?镇北侯府的骨头何时这么软了?”
见几个管事眼神闪烁,大有退缩之意,她又补充一句——
“我自有话回禀爹娘,你们只管行事,跟师爷要张爹爹的名帖,押着这两人,一并送官!”
仆从们这才动手,围拢住不停破口大骂的两个婆子。
庞公子面色通红,料不到容渺竟一点面子都不给。
他不好斥责容渺,作为容家姑爷,难道还骂不得几个下人么?
当下他脸色一凝,厉声斥道:“住手!你们在谁面前动手动脚呢?”
“哟!这不是庞公子吗?”容渺似刚发现庞公子般,大惊小怪地道,“难道庞公子是跟这两个没眼色的东西一同到的?罪过,为何没人通传,让庞公子一人在外久候?这两人肆意乱闯内宅,不是庞公子示下的吧?”
庞公子见她连“姐夫”都不叫,口口声声唤他“庞公子”,显是有心生分,赔笑:“姨妹说笑了,我刚来,听见这头吵闹,过来瞧瞧。他二人是家母跟前伺候了半辈子的旧仆,办事还算稳妥,不知如何得罪了姨妹?不管谁错在先,她们身为仆妇,大声喧哗自是不对,姨妹犯不着跟他们生气,要是觉着心里过不去,庞某替他们跟姨妹道个歉,给姨妹赔个礼,如何?”
说着,便笑嘻嘻地望着容渺,作势要弯下腰去。
若是换作从前的容渺,早红着一张俏脸,连呼“姐夫使不得”,羞涩不已地逃开去。
可他的腰一直弯到底,也没见容渺有任何行动言语。
这丫头,竟然大咧咧地受他的礼!
庞公子总算能屈能伸,没有翻脸,直起身来,犹笑道,“姨妹这回不气了吧?这两人……”
“这两人……”容渺开口了,“绑好了没有?嗯,绑好了,就押送过去吧!顺便去校场给爹爹带个话,就说庞公子来了,母亲被人气病了,见不得客,请爹爹回来陪庞公子坐坐!”
又指着那两个愤愤不平的婆子道:“你们瞧见了?你们不识礼数,反令你们六爷替你们赔礼!不过没关系,等你们进了大牢,自然有人教你们什么是为奴的本分!”
庞公子惊诧不已,这丫头竟油盐不进,受了他的礼却不放人?这分明是把他的话当耳边风,丝毫没将他当成一回事啊!刘氏还被人气病了!这么大一顶帽子砸下来,是想狠狠惩治这两个下人,顺便打他们庞家的脸么?
一个婆子破口大骂道:“一个惯会勾男人的毛头丫头,也想凭点下三滥的手段当你姑奶奶的家!我呸!镇北侯府简直不知所谓,算个屁的大户人家!黄毛丫头多管闲事,老娘打男斗女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哩!就凭你也想整治老娘,有本事你真把老娘送官去!让官老爷评评理,怀着人家骨肉的媳妇不着家,还逞凶作恶打人家的忠仆,到底还有没有王法了?”
容渺笑而不语,恍若未闻,随意挥了挥手,命令道,“带走!”
那婆子瞳孔猛地一缩,身子被人绑住,推搡着往门外走。难道容渺动真格的?真要见官?
她连忙望向庞公子,“六爷……”
庞公子亦愤愤然,张口欲喝止那些仆从。
容渺板着脸打断她的话:“庞公子,请你稍候片刻,我娘抱恙在身,你且等我爹爹回来,虽然客人不曾事先通报,也没送什么拜帖……容家持礼之家,必不会怠慢客人。”直言庞公子不打招呼贸然上门不识礼数。
说罢,不理会庞公子难看至极的脸色,拍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漫步向内院走。
庞公子回转心思,几步追上,“我不是外人,既然岳母抱恙,我作为女婿,自然应该前去磕头看望。”
他得见见容华!容华最在意他,不会任由容渺如此胡来。容华毕竟是庞家妇,难道还能偏帮容家人不成?
“庞公子,我有没有听错?”
容渺陡然拔高了嗓音,扶着丹桂的手,顿下脚步,不敢置信地望着庞公子。
“庞公子自诩风流名仕,君子端方,竟不知内宅有女眷,外男不得通传不能进入么?难道庞家姑奶奶们的姑爷去庞家,也都是这么不经通报便乱闯的吗?”
转瞬,眸中的惊讶化成了然,掩嘴一笑,“也是,庞公子家……呵呵……”
话未说完,嘲讽意味不言而明。
庞公子登时涨红了一张脸。
庞家上三代是商家出身,规矩原就差些,是在庞家二老爷进了翰林之后,才慢慢步入上层阶级。庞家培养近两代子侄专攻诗书,庞公子才名远播,几个晚辈陆续考取功名,庞家看到了年轻一代人让门庭更进一步的希望,不由开始眼高于顶,以高门大户自居。庞公子是庞家人的骄傲,在文人中风评又好,也有些飘飘然,早将自家从前那些被人们当作茶余饭后谈资的丑事忘却得一干二净了。
庞家曾有个姑爷,拐了岳父的小妾私逃,一纸休书逼得原配上吊……
这是多么久远的丑事了?
容渺才多大年纪,她怎可能知道当年之事?莫不是容华在哪个嘴碎的老奴那里听说,回娘家当成笑话说给容家上下人听?还是刘氏猪油蒙了心,跟未出阁的女儿乱嚼舌头?
成功甩掉庞公子,容渺轻蔑一笑,转入园内。
一直跟在身后的丹桂忽地顿住脚步,容渺抬眸,见梅时雨面容冷峻地挥退丹桂,从一旁的花树下走出来,缓缓向她靠近。
“表哥……”容渺本想假作负气逃避开去,他蓦地伸出手,一把扯住她的胳膊,将她拖入花树后。
“你!”容渺惊惶之下,下意识地便想到他一剑刺向她时的狠辣无情。
他眸中盛有熊熊怒火,紧盯她的面容,十指收拢,紧紧攥住她的手臂,似乎随时有可能将她扼死!
比起虚张声势的绣花枕头庞公子,她知道面前这个总是一派端和谦让的梅时雨更难对付。他落魄时能忍人所不能,算计时心思缜密,下手时决绝果断,他想做什么事,向来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自己今天这般大胆的设计他,以他的聪敏,只怕早就想明白了。
她思索着,这时若是大叫起来,他会不会情急之下,早早送自己上路?毕竟他是前生将她送上死路的人!
她瞬间头皮发麻,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
大汗淋漓的那些梦境,那痛苦的死亡瞬间,那无尽的孤寂和绝望……
他缓缓靠近她,眼中的怒火渐渐弱下去,被一种令她感到陌生又害怕的渴望取代。
他松开攥着她手臂的手,一把拥住了她!
“表妹……我该做些什么,你才会信我?”他的声音哀痛低沉,酸楚干涩。似用满腔的真情和温柔,在向她剖白心迹。
“我将心掏给你看,好不好?只要你点头,我何惧一死?寒窗苦读十余载,今年就要赴考,只待一击即中,金榜题名,才敢跟你倾诉衷肠。若非今日变故,只怕……只怕我仍旧藏在表哥表妹间的亲昵和虚礼背后,掩住自己的小小心思……”
容渺被他箍在怀中,听他绵软情话,那么真诚,那么悲伤。混杂在利用和阴谋之间的感情,有几分是真?
他前生不曾如此失态过,一直端着君子持重的架子,偶而用一句轻飘飘的话语或是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撩拨她的心弦,她羞涩又欣喜地想辨认他的心意时,他便又默默地淡笑着抽离了。若即若离,他一直拿捏得恰到好处。如今,为了哄她回心转意,他竟连这种为情而狂的戏都做了,不惜违背多年来用心维持的君子形象。
“表哥……”冷笑一声,她已从惊恐中恢复过来,梅时雨尚未平步青云,镇北侯府还没失势倾覆,他那么爱名利,那么爱他自己,又怎敢在此时伤她?
抬起脸,凤眼水汽氤氲,“表哥是不是认错人了?我是容渺,不是曲玲珑!”
她说的话,针一样刺着他的心。梅时雨被她言语讥讽得大窘,不得已松开了她,“表妹,我……”
“君子声名贵重如命,难道女子的闺誉便不是么?”再说一句,梅时雨只得又退了一步。
“表妹,我自知失礼,可……”他躬身下去,行了大礼。
“表哥不必说了。你我自幼一起长大,虽是姨表兄妹,却跟亲兄妹没什么区别。表哥心里有喜欢的女子,她又是我的好友,我自然……”她勉强扯出一抹僵硬的笑,紧锁的眉头一直不曾展开,“我自然替你们高兴……”
“不!表妹!那件事非我本意!是有人……有人……”他心中警铃大作,以为她会哭闹,会控诉他负心,谁知她竟是要忍痛将他推给别人,成全那曲玲珑!此时他无比痛恨给他下药之人,只恨不能亲手将其揪出,扔到容渺面前,让她知道他受了什么样的委屈!可是这话能说出口么?万一容渺知道真相,闹将开来,刘氏跟镇北侯索性撕开脸面,直接绝了他的后路……
生生将话吞回肚子里,他眉宇间透出一股恼意,伸出手臂,就想重新将她困在怀里,必要时,虽有违君子之道,也只能用些强硬手段!
她猛地低下身子,从他手臂旁的空隙钻出来,逃窜得老远。
“表哥,男女有别,亲兄妹亦不该如此亲昵,何况你我?”适才还说他们胜过亲生兄妹,转眼就又将他推得老远。容渺遥遥施礼,“刚才你所做所为,若要爹娘知道,只怕……”
见他瞳孔一缩,额上青筋跳了两跳,容渺知道威胁的话起作用了,便也无需再说,“表哥虽辩驳说是误会,可表哥与玲珑……那般,却是事实。表哥若真有当担,是磊落君子,想来明天,就该上门请罪,然后求三姨母带媒人去曲家求娶……玲珑她面皮薄,此刻说不定怎么哭呢,表哥有功夫与我们解释,不如想想怎么跟曲大人赔罪吧!”
他不是说自己是君子吗?怎可抱了人家姑娘却不负责?容渺想到他的为难境况,不由冷笑。
一言惊醒梦中人!
梅时雨身子不自觉地晃了两晃,他对曲玲珑拒绝得那般不留情面,万一她倒打一耙,回家哭诉,那他该怎么办?镇北侯府不能得罪,难道光禄寺丞就得罪得起吗?
设计此事之人,好毒的心思!
回过神来,容渺大声呼唤丹桂的名字,已逃出老远。不知不觉间,那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的黄毛丫头长大了……
容渺回到上院,听到容华掩不住的哭声从紧闭的门内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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