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呀，动杀机了。”

芬里厄仰头望向龙背上的去来，眼看到半空中的年轻男孩双手凝聚出一个光辉明亮的旋转球体，盔甲下的脸颊上露出一个冰霜般的微笑，轻轻吐出了这么一句话。

他侧过身，对身边的黑党风淡云轻地吩咐了什么，黑党再传达给其他人。下一刹那，所有的黑暗大法师都举起了手中的魔杖，幽冷的面容被魔杖顶端发出强光的宝石照得透亮。黑暗骑士们化身为浓浓的黑雾，笼罩住芬里厄在内的所有人，只有大法师们施展出的强光穿透浓郁的雾气，从一片黑海中骤然显露。

黑龙受到去来意念的操控，瞬间飞上了城墙的上空，他手中开始凝聚所知最强大的符咒，混沌而狂乱的漩涡在双手中越来越凶猛，他把它掷向远处的军队，山崩地裂得到爆鸣声中，肉眼几乎看得到暗绿色血液的飞溅，被异化的可悲生命的流逝。

芬里厄微微仰脸，看向半空中凝聚符咒的去来，手中凭空出现一柄长戟，单手向他掷去。这长戟凝聚了芬里厄的神力，速度和锐利程度都不可估量，去来和龙勉强躲了过去，他准备迎接第二支时，却看到芬里厄冷冷地一挥手，大军开始冒着如雨的密箭向前行进，“铿锵”之声不绝于耳，无数匹犽刀开始向城墙上爬行，诅咒先知念动咒文，手中的水晶球就开始往上浮，明亮的强光中，隼党的羽箭无法洞穿。

尖塔上的巨蛋裂出最大一条缝隙，熔浆的迸溅中，这些天生的火龙们从龙蛋顶端的裂缝处张开嗜血的尖嘴，长长的獠牙上粘连着黏液，转眼间湿漉漉的脑袋就探了出来，细长的火焰从它们口中喷出，烧焦了爬上顶端的犽刀。

“哎呀，真是不巧，我们的龙就要长大了。”去来低声嘲讽道。

这些幼龙能够在餍足了鲜血之后迅速长大成为真正威力巨大的火龙，因此只要扑上去的犽刀和暗兵越多，只要不被杀死，它们成长得就越快。很快三头龙都变成了翼可遮天的巨龙，十成十的战斗力下，黑党大批大批死去，不少士兵都露出了胜利在望的神色，去来心中却越来越担忧——只见芬里厄没有丝毫的不安，仿佛没有任何情绪，寂静如黑色盔甲中没有灵魂。

就在林奂也长舒一口气的时候，芬里厄骤然伸手，一把扯下了自己的头盔，无瑕的容颜和如冰的头发同一时间吸引住所有人的视线。“这头狼是神作之手塑造出来的。”布拉奇曾经这样评价他，碧绿眼眸是最光彩的翡翠，神色却总是睥睨，桀骜尖锐的性格最为显著而无法忽略。

他冷睨向呆立城头的盔甲士兵，倏然出现在高空中，衣襟无风自动，裂开嘴露出一丝孤傲不羁的笑容，绿色的火焰球瞬间抛向城墙上的隼党士兵，根本来不及做任何撤退，数十名将士都化成了一撮灰烬。下一个目标是王子，绿炎抛向了他的头顶，林奂骤然施加了保护符咒，被巨大的冲击力所裹挟，重重地倒在了地上，其他士兵都赶忙围拢到他的身边，王子的容颜苍白得像一团雪。

芬里厄只看了林奂一眼就把目光定格在龙身上，去来心中一沉，张开深紫色的羽翼也跟着他飞上去，眼见到他手中捧起了散发着白雾的诡异火焰，将之掷向了龙眸——说起来倒是和他们在穆斯贝尔杀尼德霍格用的一个方法。去来来不及阻拦，龙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嘶吼，向天空喷射火焰，显然已经彻底失明。下一瞬，芬里厄就屠了龙，这头刚刚成年的火龙发出一声长鸣，浑身都燃烧了起来，最后化成一缕青烟。

“猧儿！”一位驭龙法师大吼了起来，双眸布满血丝地向芬里厄冲去，“你杀了猧儿！”

“海威格，不要过去！”去来喊道。然而已经来不及了，芬里厄将长矛洞穿了他的胸口，他的身躯转眼间摔下了高墙，林奂踉跄着站起来，把长剑掷向浮在半空的芬里厄，却被他一把抓住了剑柄，反手掷回去。林奂瞳孔紧缩，去来发射出一个凝固咒，将长矛停滞在距离王子胸口一指来宽的地方，林奂脸颊有冷汗滑下，苍白着脸一把扯下了凝固住的长剑。

第二头龙被芬里厄屠杀，他冷冷地笑着，回头看了去来一眼，转身跃下了城墙。

大军仍然在王城外，但是这已经无关紧要。当去来跟着他飞下来，芬里厄已经到了英灵殿门口，听到响动后回过头，看到匆匆飞来的去来，碧绿眼眸中划过一丝嗜血的光芒，躲避开去来扔向他的长矛，摇身就变成了雪狼的模样，对他甩了甩雪团般的尾巴，转身跑进了金鹰脚下的英灵殿。

这种感觉就像小孩子在追一条小狗，去来有种被捉弄的无力之感。雪狼总是跑一阵就停下，等他即将抓住他的尾巴时才又一次溜走，一声也不响地逃窜。不时撞下圆盾和长枪，或者将侍女们准备的黄金碟子叼在口中，倏然回头向去来抛去，力道却是出乎意料的大，倘如不竭力躲开，就会被砸中脑袋。

魔狼越跑越远，去来紧追不舍，等到他发现自己正在跑向一个越来越偏僻的地方时，双手已经不受控制地推开了这扇半掩着的大门，踉跄着跑了进去，抬头正看到已经变为人形的芬里厄，孤傲地坐在正前方的王座上。

心中不安的预感已经愈发强烈，但还是对芬里厄呵斥道：“芬里厄，从这里滚下来！这是阿萨国王的座位。”

“身为受神族歧视的人类，会有拥护王室后裔这样的觉悟，真不容易啊，天命者。”芬里厄的神情似笑非笑，“你就没有关心这里是哪儿吗？”

去来笑起来：“你难道在这里藏了据点？”

却没有想到他话音刚落，一面镜就凭空出现在面前，仿佛一堵厚重而透明的冰墙横亘在他和王座上的芬里厄之间，只能看到对方一个模糊的身影。

“把它击毁，你就赢了。”芬里厄淡淡地说。

从来不认为魔狼会说真话，哪怕是一句听起来再正常不过的话，都不可以轻信。但此刻去来的手心已经出了薄汗。从内焚镜可以销毁镜眼，从外面焚镜只会有一种结果，那就是释放出该镜中的危险物体，在现世中和其战斗，造成更为严重的破坏。除了镜术凌驾于缔镜者之上的镜师，无人敢贸然从外面焚镜。

去来还在这里媕婀不决，一股强大的力量却忽然将他推到了镜面上，他心惊之下条件反射地施展了镜术，只是一个不够强大的小符咒，就轻而易举地毁灭了这面看似坚如磐石的镜面。

碎片飞舞的荧光中，无边无际的黑暗镜魄从这个据点中氤氲而出，眼前全是浓稠的黑雾，无数邪恶而扭曲的面容在眼前轮流出现，去来痛苦地跪倒在地上，仰着脸流出泪水。前几个据点中留下的痛苦回忆似乎都在这一瞬间想起：古尔维格飘渺的歌声中，尼德霍格凝固的金黄色瞳孔中迸发出灼人的光辉；侏儒地宫里的冷水中，他竭尽全力张开了一双透明的淡紫色羽翼，四尊魔像喋喋不休的叫骂声仿佛还未停息；蝙蝠从白月上掠翼而过，破败的圆塔里撒下了白色的纸屑，生镜谷没有止境的等候是一张带着尖刺的网，将他们这些孱弱的猎物撕咬得鲜血淋漓；尼芙尔的雾瘴森林中那头巨獒响彻山谷的咆哮声中，白袍佳人的残魂永恒留在幻镜之中，不愿出来……

这次能够清晰听到自己哭泣的声音，可是莫大的悲伤将他压垮，倘若死亡可以减轻痛苦，那么甘愿一死。

一个人在用力摇晃他的肩膀，暂时唤回了他的神智。睁开黑眸，瞳孔缓缓聚焦，看到了林奂比女孩还要精致美丽的容颜和那双碧蓝色的眸子，双手紧攥他的肩膀。

他们两人身边是无尽的黑雾，正像巫师的魇诅，黑冷的海底。但凡靠近这里的健康生命都迅速湮灭，唯有林奂的铠甲内发出朦胧的银光，原来是治愈天赋发挥了作用，不会害怕黑暗镜魄的侵蚀。远方纷乱的战火与杀戮之音穿过黑雾模糊传来，芬里厄和那些镜的碎片已经完全被遮住，黑暗镜魄肆虐出一个个呼啸的漩涡，倘若在这里施展“石破天惊”或者其他禁忌咒语，威力一定巨大。去来眸底的黑色似乎更加深沉，黑雾仿佛即将吞噬林奂碧蓝色的眼眸和碎金般美好的头发，他说：“我找到这个房间里，还以为你死了。”

去来终于倒在地上，黑发凌乱地半掩住额头，无声笑了起来。

这就是阿斯加德之境的力量。这里没有生镜谷和京畿外的那些黑党，只有无边无际的污浊镜魄，将更多正常的英灵殿武士异变。他们扼紧喉咙，发出软骨摩擦般可怖的低吼，脸色渐渐青白，双唇变成深紫色，眼眶深深地陷下去，化身为暗兵、黑暗骑士、巫医和大法师。侏儒混血变成凶残的犽刀，一部分没能变成完全异化的暗兵，而是成为了残次品的半身人，在地面上发出一声更胜一声的呻吟和叫喊。这些士兵身穿阿萨王室的盔甲，转身向曾经共同作战的将士发动攻击。相比于英灵战士，这些被污染的士兵没有太高的神智，因此杀死隼党不会有丝毫犹豫。这些隼党却都念及旧情，举起长枪时犹豫不决，最终付诸生命。

每当赤红色的鲜血溅起，都意味着又有一位士兵牺牲在了战友的长枪之下。龙喷吐尽了最后的焰火被屠戮，身穿银铠的骑士死在三位黑暗大法师和一位巫医的巫蛊术之下，一个漂亮的女巨人为他报了仇，泪眼潸然地倒在他身旁，最后由一位黑暗骑士结束了这位烈焰般的绝代佳人的生命。那位酷爱冬天狩猎的霜雪女神死在了一位曾经偷盗过雷神魔锤的黑党杀死，远在万里之外的海神因此而痛哭失声，华纳海卷起了轩然大波。白发侵鬓的老太太一生都在做幻象术士的工作，被侵蚀成诅咒先知的那一刹那，从高高的塔尖落下，古老的发簪滑落出月光般的银发，她褶皱的眼角渗出一滴泪，很快消弭在了寒风呼啸之中。那位力大无穷的尤弥尔后裔耗尽最后一丝力量，用巨石砸死了五位曾经的同胞，发狂的怒吼和红色的眼眶是他留在寰宇中的最后姿态，他用长枪戳穿了自己的胸膛，像一块磐石一样倒在了地上，血泊中奄奄一息，被异变的冰雪巨人结束了生命。

阿斯加德的战士们死在了黑党手中，这些黑党也许曾经是光辉荣耀的圣殿骑士，下一瞬就将擦拭得发亮的长枪洞穿了同伴的胸膛。

黑暗镜魄不应该存在，更可怕的是它们的主人。芬里厄轻描淡写厄声音透过黑雾传进了林奂和去来的耳中：“当被玷污的重又洁净时，就会痛苦了吧。”

“什么……”林奂睁大碧蓝眼眸，手已经紧紧抓住长剑。去来心口一窒，明白了他的意思——倘若这些已经异变的神族重新变得正常，看到被杀死的战友，会无与伦比的痛苦。

这才是芬里厄最残忍的地方。从来不怀疑他会毫不犹豫地杀人，却能带给人心最痛不欲生的折磨。不要憎恨一个黑党，他也有他痛苦的过往……

去来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芬里厄……”林奂声音喑哑地说，“放过他们吧。你想要王位，就和我决斗。”

很长时间没有任何回应，就在林奂即将开口说第二句话时，终于又听到了黑雾外的声音。

“妄自尊大的小男孩，你的先祖是正统神祗，不是我的对手。见到我，维达的后裔应当躲得越远越好。”

林奂笑出声来：“芬里厄，看看这是什么。”

去来倏然看向他。王子怀中有一大块用丝绸包裹着的圆形东西，隔着丝绸发出莹莹的绿光。他把它取出来，丝绸滑落在地，露出了里面璀璨夺目的翡翠色圆形宝石，它曾经裂成了两半，两百年后又重新拼合在了一起，色泽和芬里厄的眼眸竟然如此相似，美丽而圣洁。据说它曾经是一位智慧王者的头颅，死后归为绝世的圣器，被维达的后裔拿出来抵抗魔狼，取得了短暂的胜利。这是众神之主奥丁留在世间的最后庇佑。

“芬里厄。”林奂轻声说，“这个东西曾经毁掉过你一次，完璧回来后，还能再次杀灭你。”

芬里厄冷嗤道：“九千年前吞噬奥丁的时候，却没有消化他咯牙的脑袋，否则不会有这样的东西出现，让蚍蜉耀武扬威。”

“你想不想看看，蚍蜉怎样耀武扬威？”林奂无惧地一笑。

黑雾似乎稀淡了一些，大约已经彻底蔓延向京畿。芬里厄正坐在王座上冷冷地瞧着林奂，单手撑颊，冰色头发垂到手背和脸颊上，翡翠般的眼眸中谲云翻涌，神色间却没有丝毫忐忑，姿态从容得宛如一位真正的君王。

芬里厄没有像六千年前那样贸然劈开宝石。去来望向林奂，他闭上眼睛，口中轻声呢喃咒文，动听的音节使之听起来如同圣歌。去来心中一跳——莫非这就是他治愈天赋的能力之一？

根据天赋的特长，本来选择成为圣职是最合适的职业，林奂却想成为作战主力圣殿骑士，并且去年就完成了考核要求，正式转为圣殿骑士。很多大臣和关注时事的隼党都在叹息王子意气用事，这样会耽搁自己的天赋，反而将阿斯加德置于危险之地。去来一直知道他身为王子肩负很大压力，又因为婴孩时的那件事情造成了体质孱弱，圣殿骑士的训练过程会比旁人还痛苦艰难。可是以现在来看，王子的能力已经非同于畴昔。

“……谨我之名，祐我神龛，光辉永驻，创世不朽。”本以为林奂的圣歌唱完，这块巨大的绿色宝石会释放出极为强大的力量，直接袭击向芬里厄。却没想到宝石发出的强烈光芒中，两束光逐渐汇聚成两道人影，当圣歌停止之后，两道圣洁的身影越来越清晰。

看清他们的面容时，去来几乎以为出现幻觉。

芬里厄本慵懒地靠在王座上，此刻倏然坐起身，怔然望向两道身影。

苏拉和维达。

也许是身后有圣光、面容太过透明而朦胧的缘故，两位创世神此刻看来似乎更像一尘不染的天神，维达和苏拉还是宫廷圣画上的模样。

维达的盔甲银中嵌金，头盔上镶嵌着价值连城的红宝石，披着墨蓝色的夜空般的披风，下颌畜有细细的胡须，手中拄着顶端嵌有一大块蓝宝石的权杖。苏拉身穿洁白如雪的神羊毛白袍，金色的苍鹰和凤凰被金线绣在了长跑上，墨发从额头中间分开，露出光洁明亮的白皙前额，和蓝宝石的吊坠。两人的手是十指相扣的姿势。

芬里厄双眸已经发红，他仿佛酝酿了很久，才微笑道：“你们怎么会来？”

似乎在问两人，目光却紧盯着苏拉。

太息的声音从白袍佳人的玫瑰芳唇的白齿间发出：“芬里厄，别再怙恶不悛。”

他仿佛已经丧失了思考能力，茫然无措地从王座上走下来，原本阴鹫的眼眸在此刻透亮一片。他伸出手，想要抚上苏拉圣光笼罩的面容，却仿佛害怕亵渎了她一般，动作停在了半空中。他的眼眸闭上又睁开：“我不会再做无用的忏悔了，苏拉。不会回首。”

“伊妮德……”

苏拉的光影看来是这样不真实，美丽的容颜和记忆中的冰雪面容重叠在了一起。

去来眸前一阵恍惚，直到苏拉望向他，对他微微一笑，他从那双一尘不染的海蓝色明眸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这样空澄的蓝眸，才让他倏然想起伊妮德已经死去一年多。

禁不住跪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