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陈夫子闻小宝她爹求见,忙命请他进来。小宝爹径至房中,礼毕寒暄,说明来意,心中难免忐忑。却见陈夫子虽皱眉沉吟,却不见恼怒。
一时半刻,夫子言道:“也罢,她自幼禀赋羸弱,却也急不得。如此,我与你几本浅些的经史注释,你既识字,便从旁督导,由她自学。但有空闲,老夫便去瞧她。”这话一出,小宝爹显然意外地很。既惊且愧,可那拒绝的话怎地也说不出口,只好双膝跪地,叩谢大恩。陈夫子连忙扶他起身,不忘嘱咐他好生看顾小宝。
小宝爹正想告退,那陈夫子突然想起什么,问了句话:“啧啧,据你说,你原是蜀中人士,因避兵祸才来在湖广,那你娘家便没人了?”小宝爹沉默地摇头:“小的能逃过一劫,只因在外跑商……那蛮兵所过之处,血流成河,小的亲戚友朋皆遭杀戮……”到伤心处,再说不下去,眼中流露出乱离之人的悲痛。
夫子还想再问她妻家,又想到他本失亲,又遭妻主抛弃,小宝那亲娘连个女娃都敢轻贱,思来想去福至心灵:“老夫听你倒有些中州口音,那里莫非还有什么亲眷?”这话问得很是期待。
小宝爹闻言,表情隐隐一僵,旋即掩饰下去,表情莫名地回答:“小的自己真闹不清有哪些口音。年轻爱闯荡,跟着乡中长者,跑了不少地方,中州倒是不曾去过——倒是教小的识字的那个游学士子,却是外乡人,小的也不曾听他说是哪里人。”陈夫子失望地合上双眼,喟然长叹:“有家门者,尚且艰难,何况你这祭祀断绝、族人凋零者,难啦,难啦。”
小宝爹心中许多思量,面上只是讷讷。
今年的初雪来得异常早,小宝无奈只能早早做回宅女。每日只在屋檐下吃喝拉撒,可喜还有些黑字作伴。田妮也常光顾,只是她娘最近拘着她学女红厨艺,总是刚来不多时,便被揪着耳朵拎回去。
刚开始,陈夫子隔几日来一次。先把书中不懂的字和不通的句子教了小宝,然后讲一遍意思。小宝若有疑惑,再细细地请教,余了便讲些有趣的传闻轶事。夫子问她可有所得,她将想法增删润色一番说了。夫子有时喜悦,有时欣慰,有时疑惑,有时又讳莫如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冬月里不过两天一来,到了腊月,便如认定小宝家就是他家一样,天天准时登门。既是个夫子,也不妨做个吃客。
这一年小宝六岁,她有了一位博学多识、师德隆重的老师。
爹爹置备齐了木匠的工具,开始打制些小家具在县里寄卖。村民对她父女也少些排挤,多些和气。村长对他家也不再那样虎视眈眈。似乎真的否极泰来,连爹爹的笑容也真实许多。
小宝却忧心不已,对陈夫子和杨典簿感激的同时,心中一直有种紧迫感。俗话说的好,靠山山倒,靠人人跑,人欲要自信立于世上,终于还要自身强硬。现在好像样样都好,实际已经危机重重。
向来与她家亲近的刘家,莫名有些敌意疏远,暗中幸灾乐祸的人多的是。而杨姓人呢那些心胸狭窄、腹内藏奸的小人,也不过是暂时隐忍,早晚必要使些手段。
小宝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他人,也不会将刘家人认成是坏人。刘青丫对她好,固然有些小心思在里面。她也一度觉得遂了他们的愿未尝不可。终究,这番体谅还是让路于生存二字——她到底不是损人不利己的人。
更何况,刘家的孩子们,皆是秉性忠厚之人,不曾慢待过她一点。爹爹回绝他们的提议,在平常人看来确实不尽人情。他们心里有气也是应该的,若翌日他们想明白,两家重归于好,他们关系也能更进一步。若想不开——罢了,刘家人不爱记仇,早晚必为芳邻。
至于对上杨姓人,她有三件事必须要做:一是养好身体,二是在学业上获得陈夫子和杨典簿认可,让他们成为自己坚定的庇护者,三是想个赚钱的法子——她早晚要离开小杨子村,到县中谋出路,父女二人在县中居住,她又要进学,手上必要存些银子。
诸般事萦绕心头,小宝和她爹虽是千般谨慎、万般小心,不过在窗户边受了一丝凉气,夜里就发起了高热来,蜡黄的小脸儿憋得通红。
小宝爹红着眼,请刘家人去将村里的大夫庞九请来,开副药熬好了,小宝爹并刘青丫和好不容易灌下去,又哇哇地吐了出来。
庞九无奈道:“闺女脾胃太弱,受不了这个苦药。”正说着,小宝爹翻箱倒柜,将家里的闲置被子都盖在床上,他三两下脱得只剩里衣,将小宝搂在了怀里,木着脸直愣愣地看着气喘急促的女儿,眼中却闪着寒光,恶狠狠似要与谁拼命,嗓子里出来的话似过了冰碴子,冷的人从心里冒出寒气:“嫂子,我要守着宝儿,劳动你去给她煮个粥,一会儿喝了才有劲。”
刘青丫嗓子里就是一哽,好险没有哭出来。那庞九见此情形,直道话说的有理,便跟着刘青丫一块去了灶房。
小宝生病的消息,就跟长了脚似的,一夜之间,连村长家的狗都知道了。除了刘青丫送了半斗米,与她交好的张氏送了五个鸡蛋,一些老太太、老头送些零碎东西,其他人不过看热闹的心多。
小宝这一病就是十几天,那体温降下来又升上去,反反复复、来来去去,直折腾得小宝快瘦成了人干儿。除了小宝爹,连刘青丫都觉得小宝这一难挺不过去。从没见人这样高热半月还能活下来的。就算侥幸活下来,脑袋也要烧坏了。
陈夫子和杨典簿,到底看重小宝的天赋多些,感情上倒不那么难受。只想到天妒英却好生怅惘。本着尽人事听天命的心态,陈夫子托杨典簿,在寿恒堂购了一枚价值五十两银的保人丹,连夜送来就给小宝服下。他家毕竟也不是高官富贾,那百千两的所谓“仙丹”,他也没力去买。有一枚保人丹,也算全了他们师徒缘分一场。
谁知道,就着一枚小小丸药,就将已奄奄一息的小宝从阎王手中拉了回来。意外之喜是,小宝竟没有烧傻了。小宝爹和刘家人如何欢喜自不必说。陈夫子欣喜之余,既觉得小宝身上有几分鬼神莫测的气运,又暗忖与小宝果真师徒缘分不浅——他送了颗药,立时就有了效果,这可不是天意吗?
古代士子再怎么明鬼,也不可能是唯物主义者。陈夫子经此一事,竟觉得这小宝合该是他的子侄。不过因为他不曾嫁人,没有生育,才随随便便投生到别人家。自此待小宝,真个如亲骨肉一般。小宝此次,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