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旬休，宝应探望陈先生。师生正说着话。厮儿来报，说有贵客到访。宝应照例要躲开，要从后院的偏出去。可未及出去，客人就进了正厅，这时再窜出去，客人听到动静，还不知多难看呢。这一留下，就发现来客里有个熟人。这下不陪也得陪了。

主宾都在院中坐着，宝应坐在一侧，听先生向客人讲，桂榜出案那日，她如何宠辱不惊，稳如泰山——难得向人炫耀一样宝贝。

宝应低眉敛目，平心静气，对客人或含蓄或直白的审视，恍若不觉，只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温雅镇静的谦恭态度——虽然，心思早飘到九宵云外去。

陈先生这两位客人：老者是云深书院副讲，对陈陈先生和宝应来说，都算是熟客。她也是今日才确知，副讲原来复姓司马，是八大家的正经嫡枝——书院传他是司马氏的杂姓，在同辈中不能出人头地，才辗转到深山里谋出路——看来是错得离谱。

少者是他族中后辈，名得圣，字循子，加冠未几，已是第六品上郡参军。此人的清贵和凌厉，气质上就看得出。

宝应只是纳罕，他的两个小侍，都只是十二三岁，脸儿比春天的梨蕊还匀静粉嫩些，身姿如亭亭的葱兰，眼波似滟滟的秋水，一打眼难免就想多看两眼。宝应忍不住想，此人莫是南风、玉山里的参军？

说起桂榜的成绩，她中了第二十八名，不算顶好的成绩，也绝对算不上坏。她之所以“稳如泰山”，是她最初作过最坏的预设，又有郑瞻和谢清音这二人，给她吃下几颗定心丸，加上当时心有所顾，实在想不起来紧张。

那一天的前日，郑瞻告诉她，谢清音家逢巨变，数日前赶回京中，恐怕要做肄业的准备。莲舟舍的一会，就是宝应与他最后的会面，谢清音说的最后的话是：“杨学妹，我自幼与表妹订婚，感情甚笃，无意沾惹风月，学妹——可另觅良缘。”

伤心固然难免，自尊受挫也有。她不觉多么后悔难堪，一面又认为不该，不该放任自己陷入这心境失衡的境地。这种茫然无措，缠绕着她每个清醒的日子。

两月过去，对于失恋这事，她倒好些了。

正想得远了，忽听有人叫“阿应”，宝应连忙答应着。陈先生说：“司马贤侄要走一走，阿应作地主，理当效劳。”宝应看先生的眼神特异，又莫名叫她“阿应”，不像是要拉皮条，于是欣然领命。

杞县虽只是县城，但毗邻三大郡府，官道修得通达，过路车马多在此补充物资，因此货物中转，商贾往来——算重要的交通枢纽啊。

小县城没有鳞次栉比的高堂广厦，却多有错落有致的街店民居；没有碧瓦朱台、鹤渚鱼溪，多见深巷炊烟、蓼花亭阁；没有市声喧天、人流如梭，常见葛衣荆钗、佩兰簪花；更难得的是，这里街坊整齐洁净，去文尚质，长久看过去，也不觉得焦躁；这里人物朴素，比较别的地域，性格更爱清静。

好吧，这确是自卖自夸。但司马循子是初次见面的人，看着又不像笨蛋，她不能口应心言想说什么说什么。就只能冠冕堂皇地说话。

呵呵。这位带点脂粉腻气的军官，倒是表现得教养教养十足，从不打断她说话，略显生硬的微笑，也一直挂在脸上——当然，他的矜傲与威煞的神态，也实在不容忽视——这人颧骨略高，看着就不太好相处。

眼看着天色渐晚，难得这一日霞满西南，像一匹瑰丽无比的锦缎，模拟了云霞的涌动，在低低的天际，无心无绪地浮游。天旷屋静，炊烟袅袅，房舍间的人语声，轻细得像在水里，宁静地飘荡，无声地消散。

“杨娘子，所思者为何？”司马循子突然问。宝应解颐一笑：“诗云：‘鸡栖于时。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天色已晚，司马将军，该回去了。”说着就转了身，才走过一步，司马循子仗着人高马大，正挡在她的去路上，他压着嗓子淡淡道：“小娘子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这就是各人情性不同了，即使强势如郑瞻，也不像他以势压人。

宝应心里不快，声音却越发明媚，她道：“将军，我想《君子于役》，与此时情境却是相类。”司马循子的声音，是一种冰冷的锐利：“小娘子，与人约定婚事了？”

关你什么事？！

宝应呵呵笑着，给了肯定的回答。不一会儿，这人停止了压迫式的问话。一行人默默无言地往回走。

盛情难却，宝应倒还得陪吃。可自从散了步回来，司马循子的眼神，就让宝应毛骨耸然，屁股上长了针一样。她觉得，这人肯定有人格障碍，不然，就是有什么精神疾病。上耶！

晚饭后坐了会儿，司马循子利索告辞。副讲想与陈先生促膝长谈，于是留宿。宝应觉得这位司马将军，像个修炼积年的老妖，莫名向她吹一阵妖风，她夜里睡觉都打冷噤。

一夜睡得不太安稳。

天渐渐大亮，听得人哐哐砸门。是陈先生的厮奴儿，说先生出了门，他送来先生的一封信。先生在信中说，他的司马老友，有意与她结亲，副讲的意思是，希望她嫁给司马循子。

宝应欲寻陈先生商议，而他在副讲走后，就按事先搪塞司马叔侄的，离开杞县远游会友去了。杨三兄早离开杞县，往仙女郡探望新婚的明四郎去了。

真想不通，她有什么值得这对叔侄看重。副讲为什么会关注她？他暗里留心她多久了？

真是奇哉怪也。作为女性，她都不用去师长房中值斋，除了上课和单独指点课业，他与副讲也无甚交往。到底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