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言语相激,令奉茶小厮恼了,却忽有人喝住这小厮,众人循声去看,原来是个头缠白布、身着素衣的青年郎君,身后只跟了一个侍应。他北房里走过来,远远呵斥着奉茶小侍,那小侍吓得赶紧迎向那青年。
两拨人在南厅见过,两厢分宾主坐下。主人自言是金家郞婿,太翁与太姑,因近日连遭噩耗,早已卧病在床,不能出来待客,还请见谅,又问她一行人来意。
宝应做出傲慢形状,爱搭不理的,还是付三仓笑得殷勤,说道:“好叫大郞知道,太爷定了你家四郞婿死罪,偏七郞婿一去,他的亲兄弟也折了进去。这下可了不得,刘家在杞县有些亲戚,一股脑涌到县衙,这几天天天堵在县衙,又是哭又是闹,还说他家什么表妹做了举人,攀了贵婿,不给一个公道,就是告到京里也不怕……这不,太爷怕真个闹出乱子,到时候大家难看,特地请来从州府过年的桓郞君,再来验一验尸首。”
宝应没有说话。
这位金家大郞婿,看着谦恭有礼、言谈和气,可宝应见过更温文尔雅的人,先入为主,看着便觉不大衬头。
他们说着话,宝应一直留心这大郞婿。付三仓说中举人、得贵婿时,那人按按胸前的襟扣,茶递到嘴边,微不可察地勾起个笑,那笑转瞬即逝。宝应将它看在眼里——这是种无声的轻蔑,似是居高临下,似是不足为虑。
正想着,听那大廊婿说道:“多请恕罪,几位来得不巧。唉,家中连出祸事,两位高堂也相继卧病,两位亡人都是横死,家里人人心慌,我家七郎,停灵三日即入了土。”说着面有戚色,眼中已有泪意。宝应朗声笑道:“不然吧,那死者若真入土,缘何前堂还有一副棺材,莫非你家又死了人。”
宝应的话一出,在场人都变了颜色。付三仓是经过事的人,只是这阴家郎君看重的人,他闹不清他打得的什么主意,一时倒不知该说什么。
还是那大郞婿有城府,虽说笑意淡些,形色倒是如常,听他说道:“上差明断,前堂的棺木原是为七郎备下的,只是太翁怜他盛年永逝,实在不幸,便舍了自己的金丝楠木寿材,他这一副篆了各种符文吉字,愿他消解怨气,早登极乐。这也是长者的爱惜之心。”
宝应挑一挑眉,不知信是不信。只见她一眯眼,轻笑一声道:“金丝楠木篆了符文,可不是容易得的,金家太翁说让便让,莫非你家七郞婿与他也是亲戚?”
此言一出,大郞婿微怔,而他背后的小侍看似静默无言,宝应将他们瞬间的神态记下,在脑中咂摸一番。便知他们一个愤怒,一个不屑,显然对死去的七郞婿并无好感。
大郞婿解释道:“好叫上差知道,我家翁姑皆是远近闻名的忠厚长者,最是怜贫惜弱,对外头人帮扶无数,对我这些女婿,更是待若亲子……”
宝应直接打断他:“不瞒大郞婿,某自幼体衰,倒通些岐黄之术,还请大郞婿为翁姑身体计,容某一试手段。大郞婿不会不许吧?”
大郞婿生了愠怒,脸色立时冷下来:“上差若要查案,小可自当应承。上差年纪轻轻,又无师承名号,可不敢在翁姑身上试身手。还请上差原宥。上差但有吩咐,差使这两个奴才便罢。他唤长兴,他唤贵安。”
宝应却悠悠说了句:“大郞婿身上并无药气,莫非不常在亲长面前侍奉?”大郞婿脸色又变,却是那唤做贵安的奉茶小奴跳出来叫道:“你这皂吏,好不识抬举,我家郞主为了几位,特意换了见客的衣裳,你竟敢如此无礼。”
宝应扯了扯帽缨,似信不信地道:“原来如此啊,如此我就不讨人嫌了,请大郞婿借些人手,吾等要开棺验尸。”
大郞婿略有迟疑。宝应暗观他形状,他似在紧张地思虑什么。不过瞬息工夫,他便思虑妥当,做了愀然之态道:“不瞒上差,许是七郞死得冤,自他亡后,府中夜夜闹鬼,搅得阖府不得安宁,无奈之下,听了一位高僧之言,将尸首火化入了。”
“敢问是哪们高僧?”大郞婿道:“呃,是位云游天下的高僧,法号代尊。”宝应皱眉道:“既然来历不明,如何断定是高僧?”
大郞婿立时知道,他小瞧了这其貌不扬的衙役,却不能由他再盘问下去,不然只会自曝其短。便黯然叹道:“说来也巧,这位代尊长老,来到我家化缘,他指一指庄院,说我家宅基有凶,因金家世代积善,才有几世安泰,一旦出了人命,怕就灾祸不断,若出横死之人,定要焚烧后三日内下葬,当时不以为然,不想果应其言。”
宝应无言颔首,说道:“便有劳大郎婿,除却卧病的高堂,主仆各人,都由我来问话,若有不便,某亲去拜望也无妨……”
金家主仆三人面面相觑,看起来很是为难。宝应问:“怎么?”大郞婿道:“上差见谅,眼前已是节下,又因前番家中事多,家中下人都经太翁允准,许多已回家过年去了。”宝应皱眉道:“如此,劳大郞婿将在家的人叫来。”
宝应将下人招来问话,特命阿周在旁记录对话,问完了还要按手印,特意强调会作为呈堂证供,若有欺瞒诳语,便以藐视王法论刑。
到晌午时分,金家管待了一顿午饭。
而金家几位主子:金鹊儿去通阳亲戚家了。她左侧夫回了娘家,右侧夫在外乡书院念书,至今尚未赶回。至于与死去七郞婿同宿一院的六郞婿,据说是见鬼见得最真的,宝应见他时,他趴在床上嘶嘶呼呼喘气,眼瞧血红,双眼已经发直了。这六郎婿院中的西墙下,有几堆雪水洇湿的纸灰,看来给谁烧过纸。
金家留在庄中的人,主仆一共十一人,除羁压在狱的两位,有三位主人不在家,七名仆役回了家。
眼看天色不早,宝应想看记载仆役信息的花名册。大郞婿未出面,命侍儿将名册送来。宝应不忙翻看,一见书脊和封页,藏不住的白色星点,便将其放于鼻下轻嗅。
挑起眼,睨一眼送册子的侍奴长兴,将册子随意往桌旁一抛。对付三仓扯扯嘴角,道:“付三哥,劳你在此照应,小弟去下东厕。”付三仓讪讪答应,咂摸是不是中吃坏肚子了,怎么一个接一个去茅房?
阿周将偷来的册子递给宝应,宝应借东厕的微光,将薄薄册子翻两遍,示意阿周即刻放回。
金家是金窑村大户,却不是累代仕宦之家,家生奴婢不到一半。庄内归家的奴婢,除两位走亲的家奴,其余都是外面雇的长工。
宝应思忖,欲掘开更大破口,须从离庄的家生子两处入手,至于其他归家者,亦不可轻忽小视。如此辙须人手,难道要用阴家人?
罢了,阿周、阿廖来历莫测,这关乎爹爹安危,阴家人未可轻用。已然来此,多费些周折也无妨。
煌煌冬阳映得天地间悉纤毕现,雪紧着太阳化着,到后半响,到处是滴滴答答的水响。莱阳雪下得不大,化了半日,道路已显泥泞,要到僻远的山村,道路起伏崎岖,恐怕只能步行。
送走宝应一行。金家大郞婿思前想后,不由心内惶惑。那獐头鼠目的差役,果真有些道行,竟一眼识破假名册。此人恃才张狂,屡屡言行无状,可他究竟查知了什么,却全然不露声色。
正想着,门外进来个小厮,惊张叫道:“郞主,坏了事了,那伙人到南头金大河家去了。”大朗婿霍然惊起:“他……如何,就寻到那一家了?”“小的不知,噢,对了,他一出门,那姓付的往南比划着,他们说话就向南去了。”
大郞婿面现狠色:“这个蛇鼠两端的恶奴,莱阳县吃金家多少好处,竟敢出尔反尔,陷金氏于不义,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他的近身侍应长兴说道:“郞主,那桓郞君像来头不小,恕小的直言,这人在咱们家,谁也没正眼瞧着,对太翁太姑也多有不敬,不定在州府攀上哪家权贵,恐怕对上他的靠山,县尊也不好应付。郞主,小的想来,事情还要偏劳几位郎君。”大郞婿一皱眉,懈了一中口道:“恐怕只能如此。”说着,要长兴拊耳过来。这般说着,对屋顶上情状全无察觉。
这天回到莱阳县里,已经是后半夜。筋疲力尽的宝应,几乎要昏晕过去,听说阴家人禀告说,青姨在县衙嚎哭时,指天骂地,口口声声说她忘恩负义,是养不熟的白眼狼,早晚遭天打雷劈,云云。
宝应听了,只能叹息。阴壁奴问她:“这样辛苦奔波,果然值得?”宝应只在心内叹惋,嘴上说道:“我不欲暴露行迹,以后节外生枝,她这样指天骂地,倒是全了我的计划,歪打正着,倒正合我意。”阴璧奴见她倦意沉沉,闭了眼将要睡过去,便悄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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