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南来藻,云月和云起租了马就去了城外。
出了城,一片不大的平原出现在视线里,坐在马上的人伸长了脖子能看到远处连绵起伏的青色丘陵。
两匹健马踏着青黄草地飞驰而过,向辽远的丘陵奔去。天很蓝,天上有雄鹰伴着奔马齐飞。温和的阳光照着马上的人,他们发丝飞扬,眉眼弯弯。
他们到了一座丘陵顶上,丘陵上衰草青柏,北雁旋飞。南方的仲冬就如同北方的寒秋。
二人打马回身,可以眺望到整个岐城。
云月看着壮阔的平原和城池,面带淡笑,微风吹起她的耳发,拂过她的下巴。她扮成男子模样,由于看起来年纪很小,显然未及弱冠,她只梳了一半的头发,在头顶团了一个髻,另一半垂到腰际,随风轻飘。
云起跟她差不多,也是墨发半梳,在头顶梳了个发髻,一半散开垂下。散开的头发被风吹乱了,几根发丝贴上了脸,他抬手抹开了。
云起和云月长得一点也不像,云月的眉如撇开的水墨般清雅淡然,而他的眉浓密坚硬,形如剑锋。眼、鼻、唇跟云堂倒是有五分相似,只是如今他年纪还轻,不如云堂的五官坚毅,还透着少年的清朗。
云月看向云起,脸上的笑展开来。
“南方就是好,一年四季青山不老。这样的时节,若是在云牧岭,树叶早就落光了,恐怕都下雪了。”云起感叹道。
云月看了他半晌,叹了口气:“哥,我还记得父亲说,今年你过了十八岁就送你去军营。可是现在……”
“军营注定是我的归宿,早晚而已。”云起笑着打断她。
“你不该来南邑的。”云月突然说,“我知道你来这里是为逃避。”
云起闻言收了笑,他看着云月说:“阿月,云家的处境你我都清楚。高氏接手云家军,虽然动不了父亲带出来的部下,但绝不会让姓云的入军。在南邑,我是前途渺茫,可是在京城,我没有前途。何况,在南邑我还可以照顾你。”云起说着皱起眉头,肃了脸,“若说我来之前心里藏着逃避的念头,来了这半年,我觉得我来对了。”
本来云月想劝他回京,他这一席话,倒说得她无言以对了。
云起越说越气愤:“要他不是王爷,我早就揍他了。阿月,若是他一直这样,你不如红杏出墙算了!”
“哪有机会啊……”
“你还真有这心思?!”云起反应过来,惊得瞪大了眼。
“你都这么说了,我听你的啊。”云月抿嘴笑。
“哥哥开玩笑的。呵呵……”云起讪讪一笑。
云月摇了摇马鞭,目光越过丘陵下的平原,看向岐城。
“哥,你放心好了,我日子过得好着呢,虽然被人忽视确实不好受,但是我有你,还有四个丫鬟。王府的下人对我也挺好的。周旷珩不理会我,我还不把他放在眼里呢。”云月昂着下巴说,颇是自得。
“嗯,反正你也不喜欢他。”云起点点头说。
“是啊,幸好。”云月随口应道。
西风有些凛冽,将她的话吹得破碎,“幸好”二字没入谁的耳,也没入谁的心。
二人骑马在城外玩耍了一阵,夕阳暗淡了,两人才回城。
回府前,云月去了一趟仁济医馆,她找到一个白胡子老头儿,是医馆的首席大夫何大夫。听府里的下人说,这个大夫是从京城跟着南邑王到岐城来的,之前是宫里的御医,王府里的人生了病都是找他。那还有不提前打招呼的理?
云月跟他说了些话,然后塞给他一个钱袋。何大夫瞪着清明的眼睛看着云月,硬是反应了片刻才说:“你是南邑王府的哪位?”
“你记着我这张脸就是了。”云月冲他眨眼。
老大夫捋了捋花白胡须,再看了云月一眼,把钱袋收下了。
自从出去了一次,云月的神采好了许多,她碰到周旷珩都能笑着打招呼了。虽然他还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但至少没有沉着脸看她,这让她很是欣慰。
南邑的冬天虽然不会下雪,气温比北方暖和一点,可是冬天毕竟是冬天,不至于真的一点不冷。南邑人冬日里不习惯烧火炉,所以室内与室外几乎是同样的温度,人只要在屋里静止不动,很快手脚便会变得冰凉。
云起一旬休沐一日,云月十日才能出府一次,其余时间只能困在王府。她坐不住,在王府无事可做,便常常召集王府的下人来活动筋骨。
南邑王到了南邑近六年,多年来南邑王府沉寂惯了,突然热闹起来,没人能忽略云月的存在。
这些天,无事的时候,周旷珩有时会坐在王府的正厅里喝茶看书,常常一看就是一个时辰。他从前都是在荀院看书,这些日子突然来到正厅里看书,一众下人没觉得奇怪,只是有些不习惯。
这天周旷珩正在看一本史书,看得入神,厅里不知何处发出一声轻响他都没在意。等他回过神来,便看见云月蹭着细碎的脚步到了他的案前。
她今日穿了一身束袖深衣,藕荷色织锦质地,衬得她肤色白净红润。头发编成辫子盘在头顶,用两支发簪束了,没什么别的饰物。
见周旷珩抬起头了,云月对她笑道:“王爷,你不冷吗,要不一起活动活动?”她笑着,大大的眼睛里映着他的身影。
“小孩子家的游戏,本王不参与。”周旷珩不笑,但脸色还好。
云月状似遗憾道:“那真是太可惜了。”然后她上前一步,蹲下身捡起一个花哨的东西,对周旷珩呵呵笑道,“那我出去了?”
周旷珩看看她手里的沙包,再看看她笑得无邪的脸,沉默不语。
云月自觉当他默认了,匆匆行了一个礼就蹦蹦跳跳跑出去了。她跑到了大院里,周旷珩还能听见她的声音:“行了,别恭维了。本小姐出马,没有办不成的事。”
周旷珩勾起嘴角,院外的下人都伸长了脖子偷瞄正厅,他的笑瞬间便消弭于无形。
打沙包玩腻了,玩了次蹴鞠,云月把王府院里一盆据说很贵的兰草砸死了,虽然没人让她赔,但她不敢再玩。她发明了一项新的游戏:捉迷藏。她的这个捉迷藏同一般的捉迷藏不一样,应该叫做赌迷藏。
参加的人分为两拨,一拨捉人一拨藏。在一个时辰内,藏的人被找到便将赌注给捉到他的人,捉的人若是没能在一个时辰内捉完藏的人,他们便把所得的钱全部交给逃脱的人。赌注下不得少于十文钱,上却是不封顶。
游戏区域限于王府内,只要在王府内,地方不限。
赌迷藏玩的就是刺激,靠运气也考验智力,一经提出便获得了一致好评。王府上下从黑虎到休沐的王府侍卫都踊跃参与。
保守的大多选择了捉,具有冒险精神或者赌徒心理的大多选择了藏,云月当然选择了藏。
连着几日,王府简直闹翻了天,不过反正王爷不管,他们都没什么拘束。王府那么大,只要不去荀院,几乎就是任他们闹了。
第一天云月在王府正厅房梁上被捉,第二天在宣兰院自己被窝里被捉。而黑虎每次都大摇大摆走进荀院,躲在里面伺候王爷,两次都躲过了一个时辰,赚了个盆满钵满。不止其他人不甘心,就连云月都不平衡了。
这日,黑虎又从荀院出来,从捉人的那几个手里接过一串串铜钱。
云月看着恨得牙痒痒,里面也有她的钱呢。
不就是周旷珩的院子么,有什么不能进的。他是王爷,她还是王妃呢!
翌日,早上照样起了大雾,雾散了以后,天朗气清,温阳普照。
午后,周旷珩在荀院院子里练功,练了一会儿便满头大汗。他脱了外袍,只穿着束袖深衣。玄色深衣紧贴他高大的身躯,勾勒出优美的线条。宽肩窄腰大长腿,加上他的长相,连黑虎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黑虎出了院门,一刻钟后喜滋滋地回来了。周旷珩还在练功,只是武器从长剑换成了红缨枪。黑虎走进屋里,在书房的茶案边用小火炉煮茶,时不时望一眼院门。过了一会儿,他看到云月背着手踏进了院门。
黑虎手一抖,差点打碎茶碟。但他随即想起云月不是捉人的那方,镇定了片刻便继续安心煮茶。
云月一进门便看见周旷珩飒爽的英姿翻飞,一柄红缨枪在他手上舞得生风。他的招式凌厉扎实,没有半点花哨,招招冲着夺命而去。光是一眼,云月就挪不开目光了。
挑,刺,挥舞,每一个动作都很干脆,云月不懂武功,其实看不出什么,只觉得好看。
周旷珩分神看了她一眼,他的眼神深沉肃杀,看得她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这才想起,周旷珩是大岳朝最年轻的将军王。
云月早就知道,周旷珩十八岁便只身来到南邑,率领不到三万的南邑军,与强悍善战的夷族征战三年,将夷人赶到了衢峡江以南,逼得大夷单于同他订了盟,奠定了南邑的和平安定。接着又大肆革新,用铁腕一般的手段,夺了地主囤积起来无人耕种的田地,还地于农民,吸引了临近的中原和西越百姓前来定居。
只不过六年,六年前的南邑饿殍遍野,如今的南邑繁荣昌盛。都是因为面前这个人,而这个人今年不过二十三岁,同京城皇宫里的那位同岁,手段和才干却是天壤之别。
云月看着周旷珩和他手里的红缨□□,神情有片刻愣怔。
片刻后,她回过神来,挪到院里一个大大的鱼缸边上,确定院门外的人看不见她,她蹲在鱼缸边,双手撑着下巴专心致志看周旷珩练武。看着看着她的眼神开始变得悠远,看了许久过后,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嘴角突然不可抑制地扬了起来。她意识到了之后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收住了笑。
此时周旷珩刚好停了动作。
“你们的玩具又丢进来了?”周旷珩练完了武,支着枪侧对着云月,没有看她。
云月噌的一下站起来,退了几步贴着院墙说:“没有没有,我是专门来看你的。”她说完干笑了两声。
很明显的言不由衷,周旷珩没有理她,他转身走几步,坐到檐廊下擦起枪来。云月看一眼他健壮有力的胳膊,再摸一把自己的细胳臂细腿儿,身上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黑虎端了一杯茶出来,径直走到周旷珩身边,先把汗巾递给他,然后才把茶放在他手边。
“再倒一杯来。”周旷珩说。
黑虎一时没反应过来,没动。
云月受宠若惊般道谢:“先谢过王爷,不过王爷不用客气,我不渴。”她说着走到周旷珩面前,鼻翼动了动,咧开嘴笑道:“这茶可是竹叶青?”
说完有意无意瞥了一眼黑虎,他垂首站在周旷珩旁边,没有丝毫警惕。
周旷珩眼皮不抬,淡淡道:“嗯。”
“我那有上好的茉莉绿茶,让黑虎现在去取了,我亲手煮给你喝怎么样?”说这话时,云月双眼闪着奇异的光。她说完坐在了檐廊下,就在周旷珩身旁。
黑虎突然睁大了眼惊恐地看着她。
周旷珩还没回答,云月先扭过头冲他说:“黑虎,快去啊。”
黑虎转过头看着自家王爷,一副要哭了的样子。周旷珩放下手里的擦枪的布,只瞥了他一眼,他便眼神一凛,站直了对云月说:“小的这就去。”说完昂首挺胸英勇就义去了。
云月冲黑虎的背影摆摆手笑道:“快去快回啊。”
周旷珩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继续擦枪。云月转过头来,拿起手边的茶就喝,一口气喝完了还嫌弃:“这也叫茶,拿树叶煮的吧?”
“那杯是本王的。”周旷珩丢下手里的抹布,站了起来。云月还坐着,他人高,立在她面前,就算一言不发也给她很大的压力。
“抱歉啊,我……”云月似乎很尴尬,“我现在就给你煮一壶。”说完也不等他回答,蹬掉鞋子就跑进了屋里。
云月这种不请自来,不知客气二字为何的主动,常常让人无可奈何,即使是周旷珩也不例外。
见云月进了书房,走到茶案边净了手动了他的茶具,他也没想赶人,就这么由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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