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浓雾沉沉的笼罩在院子里,精致紧凑的小院儿被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用手在白色墙面上稍稍一呲溜,便是一连串圆鼓鼓滑下来的水珠子。
这就是苏州府的江南春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宋淼就醒了,肚子“咕噜噜”的叫着,就连伏在她床边上打盹儿的婉儿也听到了,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憋了憋气,收紧了小腹,不让它再叫出声来。一个正儿八经知府家的女儿,因为口腹之事为难,况且是女儿家,说出去总觉着羞愧难当。
“姑娘,我先去给你端点热茶来!”婉儿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她也才九岁的年纪,只稍稍长宋淼两岁,生得灵巧可爱,个子比宋淼高个额尖儿。
宋知府子嗣缘薄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为了怕她孤单,特买了婉儿来给她做贴身侍女陪她一起长大的。原来在府里时,宋知府为人豁达,王夫人温和,婉儿虽只是个丫头,但吃穿用度上也是最好的,宋淼过得是锦衣玉食的生活,婉儿跟着也养得是天真烂漫。
只是这一年,两个人似乎都一同长大了。
宋淼散着一头乌黑的长发从青色暗花蚊帐里探出了个脑袋,看着窗外微微渗进来的一丝薄弱的晨光,轻叹一口气,“算了,别出去了,待会儿被听到了动静,又该是好一阵数落了,还是忍着吧!”
“姑娘!”婉儿看着自家小姐愈发消瘦的小脸儿,心中不忍,想以前在自家府里那是何等的逍遥自在,从不在吃食这些事上担忧过,而如今每一天的日子都是在这难以启齿的吃穿用度上烦恼,心中着实憋闷。
“我就去讨两口热茶,也没大张旗鼓的劳烦她们给吃的,不妨事儿!”婉儿道,推开门掀开帘子出去了。
“言语软和一点。”宋淼不放心的在她身后叮嘱道,而后复又往被褥里拱了拱身子,明亮的双眸紧紧的盯着床顶幽幽的青色,再无睡意,她其实很想家。
但是家早就没了!
她向来不管事儿,六岁的年纪正是最贪玩的时候,府里的事情一概不上心,她一味只顾吃喝玩乐,高兴了听母亲给她读读书,不高兴的时候就是四处的瞎玩儿,父母亲只她一个女儿,所以对她也很宽容,只随了她的性子。
她以为一辈子就要这样过了!可谁承想,真如说书的所言,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天就这么塌了!
年前父亲宋知府辖区下的军粮仓库,突发大火,死伤十余人,仓中粮草尽数被烧。正值皇帝一心想要收复沿海地区失地,特设粮食充足的苏州府为周转点,谁知前方战事正紧,后方却粮草尽损。第一次收复失败,皇帝大怒,认定他玩忽职守,遂判了斩立决,家人并家中财产尽数判卖,所得银两尽数充做军饷。
她母亲也是被宋知府宠惯了的,夫妻二人情深意笃,宋知府被问斩后,她郁郁成疾,未等到被卖出,也因病重追随他去了。
家人奴仆尽散,只剩了她和不离不弃的贴身侍女婉儿相依为命。幸好李佐领光正为人仗义,念及与宋知府的同僚之谊,且相信宋知府人品,笃定军粮失火是被人栽赃陷害之举,偷偷花钱费了好一番心思才将她赎了回来,认作女儿,偷养在家中。
彼时,李光正有嫡妻蒋氏,蒋氏乃江南巡抚蒋道明的嫡女,现育有嫡长子李燚,年十二。嫡女李芯,年十一。
此外还有两位妾室。贵妾邵锦瑟,是姑苏吴江县主簿的庶女,身段儿极好,前凸后翘,腰细臀肥,最是好生养的身材,入府之后,连接着生了三胎四娃。
庶子李渊,年十岁,在府排行老三。紧接着又生了李远和李柳,李远与李柳是双生子,年八岁,为龙凤胎,哥哥李远排行老四,妹妹李柳排行老五。
这邵锦瑟也确实是好命,李光正隔三差五回来耕一下地,随心播种,她却因为土壤极好,没两三年又得一子,名李昶,年四岁,原本在家里排行老七。
自打去年宋淼来了之后,因为宋淼来时六岁,宋淼排了老七,他便排行老八了。
话说李府里还有一个孩子,那便是小妾周康康的女儿李彦,年七岁,排行老六。
这周康康原是李光正的通房丫头,跟李光正跟得最早。蒋氏出身高门,不喜欢与大官人玩新鲜花样,但她不同,自幼与李光正一处长大,脾气性格都熟悉,一心只靠着李光正过活,床笫之事上也放得开,随便李光正变花样折腾,故而也能得到洒脱大男人李光正的喜欢。
可是自打锦瑟进了门,她的苦日子便来了。
这锦瑟来府里第一个月便有了身孕,一哭二闹三上吊,各种的娇柔做作笼络钢铁直男李光正的心。
所以如狼似虎正当年的周康康纵是望穿秋水,但都没能够近得了李光正的身子,更别提云雨恩爱了。
无奈之下,只能听了身边贾嬷嬷的建议,千般喝汤,万般吃药,调理身子,静待时机。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正好有一日,蒋氏忙于府中杂事,邵锦瑟又忙于李远身子不舒服,放松了对西院儿的警惕,周康康这才有了机会拖李光正去了西院儿。
周康康有心准备多时,李光正又喜她灵活听话不死板,不觉又多耕了两次土,好生快活不在话下。
事后周康康心情愉悦的听从了贾嬷嬷的建议,直直的将枕头垫在屁股下躺了三天,这才有了身孕。
为此邵锦瑟大发雷霆,整日在府里指桑骂槐,要么昏厥,要么一病不起的,直闹到李光正答应她再不睡到周康康的床上来,方才罢了。至此,邵锦瑟善妒的名声全府皆知!
周康康果然就失了宠,只能守着女儿李彦过日子,心中多有不忿,但因没有儿子傍身,又不敢明讲。
本以为日子无望,谁承想宋淼这个时候来了!
宋淼知道的是,李光正费了好大一番心思才将她带入府里的。
但她不知道的是,大男人李光正自她进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琢磨着将她给谁看养。蒋氏有一儿一女,且是嫡妻,府里事务繁多,无暇再顾及一个女儿。而他心尖尖上的邵锦瑟呢,有四个孩子需要照拂,也是不能再添烦恼的。
不善家务的李佐领稍稍想了一下,将目光伸向了周康康。
周康康只有一女,又不需要管理府中杂事,空闲较多,在府里的时间长了,耳目尤多,早就得了风声。私下里和亲近的贾嬷嬷一商量,两人均觉着去讨他一个好,让他念念自己的旧情也是好的。
于是在宋淼被带进来的第二天一早儿,这周康康便将脸洗净,略施粉黛,娥眉轻描,一番素净打扮,学着邵锦瑟平日里梨花带雨的模样,到了李光正面前。
好一番哭诉,说自己儿女福薄,化了糙汉子李光正的心。正好李光正也有意将宋淼给她养着。
如二人床帏之事般,一拍而合,欣然同意。
由此一出,宋淼便跟了周康康,认作周康康为小娘,称主母蒋氏为母亲,李光正为父亲,成为李府里的七姑娘!
这都是几个月前的故事。
宋淼自幼在宋府长大,实力干将宋谦一心为国,除了公务就是在家陪夫人孩子,家里人口简单也没甚姨娘小妾的,只一家三口,简单明了。且自小被锦衣玉食养着,完全不通大宅院儿里头的弯弯绕绕。
家破人亡后得到李光正庇佑,宛若快溺死之人突然拉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心还没从滔天巨浪中回过神来,刚得了一口喘息的机会,却不想很快又尝到了人无百日好的滋味!
这不,出了西院儿,她是李府里的七姑娘!
可是在西院儿里,便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原先周康康接她来的时候,总是好吃好喝好衣服的往她屋子里来送,可时日久了,周康康见李光正总不往西院儿来,便撺唆着她去帮她找他。
宋淼念着李光正恩情,想着他不来西院儿,总有他的原因,或是政务繁忙,或是被其他琐碎之事绊住了脚步,自己贸然去打扰总是不好的,她也不忍给他添麻烦,故而每每周康康讲的时候,她都支支吾吾没有答应。
日子久了,周康康见自己原本的希望落空,对她的心也就越来越淡了!先是懒懒的待她,再是冷嘲热讽,最近一并连原本服侍她的丫头们也给抽走了,只留下婉儿一个。就这样,还总是使唤婉儿去院子里帮忙,婉儿累得苦不堪言,只晚间夜深人静时,与她默默哭诉!
寄人篱下,宋淼只想着忍一时风平浪静,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不院子里又吵起来了!
“一大清早的就来讨要吃食,呸,别说是热茶,就是洗脸热水也先没有你们的份儿!”这是贾嬷嬷的声音。她这人身高膀子圆的,说起话来又是个大嗓门儿,西院儿是李府里隔开来的一个小院子,除了伙房和耳房,就只三间房,她这一吵,整个院子便都听见了。
“要不是你们晚间克扣七姑娘的伙食,我们姑娘怎么会半夜就被饿醒了,好容易挨到天明,问嬷嬷讨晚热茶喝,有什么不能?嬷嬷何苦要这么为难人的?”
原来婉儿刚在伙房转悠了一圈,见锅里现蒸好的白馒头热气腾腾的,心里想着自家姑娘饿了,本想拿一两个给她充充饥的,但想起宋淼对她的叮嘱,又想起周姨娘背地里的刻薄,终是没敢。只看茶吊子上有现成的开水,便倒了一碗。
哪知贾嬷嬷看到了,一把拽过她,瓷碗落地摔了个粉碎,她的手也被烫得通红,这贾嬷嬷一概不管,只心疼碗和水来。
“我们克扣你们的伙食?真的是天地良心,血口喷人,你们俩吃了两大碗饭,还有三碟子菜,一盘上好卤牛肉,一盘葱花儿跑蛋,还有一盘这时节里难得的嫩黄瓜,你看看我们姨娘,每个月就那么点儿月银,多少是供给你们了。可怜我家姨娘和正儿八经的六姑娘,也才吃了几筷子豆腐和青菜,其他的全给了你们两个啊!竟是亲生的姑娘也不如一个外买的啊!我的好姨娘啊,怎么就这么命苦的,所以说小娘不好当啊!”说罢,呼天抢地,哭闹了开来。
婉儿怎么会是这种泼妇的对手,受了这般泼皮无奈的骂,只得辩白道:“什么两大碗饭,都是稀得不用刷碗的米汤,总共就几粒米,捞都捞不到!”
“婉儿……”宋淼听见嚷嚷,也不顾穿鞋披衣,翻身就从床上滑了下来,赤脚跑到院子里,拉着她就往回走。
“姑娘,我们还不如回了佐领去!”婉儿气不过,抽泣着道。
“没事我帮你吹吹!”宋淼瞧见她手上的烫伤,心里愧疚,将她拉入房中,也不敢讨要药膏,只能抓着她的手,在伤口处默默的帮她吹气。
“姑娘,我不疼了!”婉儿眼中含泪。
“以前母亲也是这么帮我吹的,吹吹就不疼了!”宋淼半蹲着说道。
“姑娘,这以后的日子我们要怎么熬啊!”婉儿道。
“忍忍就过去了,忍到我长大了一点,可以许配人家了,求佐领帮忙找个好一点的人家,我再带你过去,做一府里的主子,保证让你吃香的喝辣的,绝不亏待了你!”宋淼逗趣儿道。
“那可要眼睛擦亮了找,别再遇到个厉害的婆婆,等姑娘你再媳妇熬成婆,可以摆谱儿,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婉儿破涕为笑。
“不是猴年就是马月,终归有指望!”宋淼见她笑了,心里这才舒坦点。
“姑娘才这么大点儿年纪,就想着嫁人,也不害臊!”婉儿娇嗔一句。
“日子总归是要过的,有点指望就过得快了!”宋淼轻叹一口气,像是在安慰她,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是啊,所以上天,求求你,赶紧让未来的公子爷快快长大,早点儿来娶我们姑娘回家吧!”婉儿双手合十,继续道:“还有老天爷,请你保佑他,可千万别让别人在半路截胡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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