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团圆饭后，天色已晚，杨令公和杨二郎因为有伤在身，便提早歇息了。而杨大郎则是找到了居住在罗氏女隔壁的大龙和虎头。

三年来，天波府对大龙和虎头的态度一直很微妙。既不像八贤王那样亲近，却也不像普通老百姓那么疏远，更不像皇帝和政敌那样猜忌和仇怨。

他们是四郎的麾下，按理说应该对身为四郎亲人的他们甚为敬重才是，哪怕不是因为他们是将军的亲人，以天波府杨家的声望也应该值得尊重才是。

可是，事实并非如此。

那只是普通人的逻辑，而对大龙和虎头则又有不同。

因为……他们是荒营的战士。

荒营的战士，只会听从将军的命令。而他们的将军，自始至终也只有那一人而已。

杨大郎的到访，并没有得到大龙和虎头的热情款待，甚至连一句寒暄的话也没有，只是顾自忙着自己手中的事情。

“大龙兄弟……”

杨大郎犹豫了很久，才终于下定决定开口问道：“荒营……除了你们两个以外，真的就没有其他人活下来吗？”

此话一经问出，大龙和虎头二人脸上一阵错愕。他们没有想到，杨大郎这次会问这样的问题。

以往，杨家人来找他们二人，谈论的话题都是劝说他们二人加入杨家军。

但是大龙和虎头每次拒绝了。

他们是荒营的兵，一辈子都会是荒营的兵！

哪怕是负有盛名的杨家军，也不够资格让他们顺从！

“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大龙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道。

杨大郎解释道：“今日，我与父亲归京途中遇数十贼人，幸得五位壮士相助才逃得一劫。但是据我帐下亲兵所说，那五人中一人样貌，与一荒营之人甚为相似，故才有此一问。”

虎头没有答话，只是看向大龙，似乎是在询问大龙的意见。

大龙微皱眉头，淡淡地问道：“那人叫什么名字？”

“郭胜！”杨大郎吐出两个字。

大龙和虎头二人脸色瞬间变了，其实以大龙和虎头的心性，早已达到喜怒不形于色的境界。只是……他们心中始终有所牵挂。

二人脸上神情变化自是逃不过杨大郎的眼睛，杨大郎瞬间就明白大龙和虎头定是认识郭战此人，急忙道：“你们认识？那他跟你们荒营之中那个叫郭战的是什么关系？”

大龙和虎头脸色很难看地点了点头，大龙悠悠开口道：“郭战和郭胜……是一胞所出的亲兄弟，郭战是哥哥，而郭胜则是弟弟。”

“既然郭胜还活着的话，那岂不是说你们荒营还有人活下来？”杨大郎急切地问道。

然而大龙却摇了摇头，而虎头也摇着头，道：“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那个郭胜活下来了，其他人一定也……”杨大郎不愿相信，试图抓住最后的一丝希望。

“郭胜不是荒营的人。”

但是，大龙的话，却让杨大郎仿佛瞬间掉入冰窟。

杨大郎希望听到的是，荒营还有人活着，而他的四弟……也有可能还活着！

“你不是说他和郭战是亲兄弟吗？为什么他不是荒营的人？”

杨大郎不明白，因为在大宋的军队里，兄弟同在一个军营之中是很常见的事，即便是父子齐上阵也不是没有可能。

而且兄弟父子齐上阵还会被称为一桩美谈，杨家将不就是如此吗？

但是……

大龙道：“荒营里，兄弟、父子、叔侄，不论有多少人，最终都只能留下一个，而其他人，就必须离开军队回家，甚至连加入其他军队的资格也没有。而家中独子，父母健在者不许，而立志光宗耀祖者更是不允许。”

杨大郎整个人就像丢了魂一样，刚从亲兵那里了解到荒营中人的消息，本来他还希望能得到一个好消息，结果……

三年了，整整三年了！

以前，因为十多年来都没有四郎的消息，所以他们兄弟从来不敢在爹娘面前提起四郎，怕爹娘伤心。虽然爹娘总是说四郎还活着，可是实际上他们心底一早就认定四郎已经死了。

现在呢？他们还是不敢在爹娘面前提起四郎。他们想不到，当他们找到四郎之后后，竟然比以前更让人伤心。因为他们还没来得及相认，他的好弟弟就为了保护他们而战死了，甚至连尸首都找不回来！

虽然大家都不说，可是在杨大郎心里，始终认为当初是自己无能，没有保护好四弟。这种想法在这三年来无时无刻不在压在他的心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别忘了，杨大郎是家中长子，临行前娘亲将众兄弟托付于他，可是他呢？爹回来了，二弟三弟五弟六弟七弟都回来了，可唯独失散多年的四弟……

他明明都已经认出他了！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

杨大郎恨恨地一拳打在墙上，力道之大，使得他自己的手反而鲜血直流。

虎头道：“亲人不可同营，这是将军在组建荒营的第一天颁下的第一道命令。很多人不服，可是将军说，荒者无生，荒营的士兵注定会死，但是不能让那些士兵的家人也因此丧失生活的希望！

为人父母者，只要儿女在侧，便已心满意足。哪怕失去一个孩子，只要他还有一个子女，也不会有轻生之念！”

“四弟，四弟……”杨大郎早已泣不成声。

荒者无生！

他到今日才明白，荒营为何叫荒营。

以前，他以为是因为“荒”与“皇”谐音，而“荒营”则是意为“皇帝之营”。

可如今他明白了……

荒，是无生，也是对生者的祝愿。

大龙不忍心看着杨大郎继续悲伤下去，于是扯开话题道：“你今天还遇到了什么人？”

杨大郎闻言擦拭了一下脸上的泪水，道：“除了郭胜，还有和郭胜一起的四位壮士。他们的名字分别是……陈正、李金、赵兴……还有那个为首的叫……叫什么来着？钟……钟野？对！钟野！”

“哐当”

虎头手里的斧子和大龙手中的木头几乎是同时掉到了地上。

“钟野？”

二人惊呼出声，把杨大郎着实吓了一大跳。

……

大黄村。

夜晚虽已降临，但是各户各家并未睡下，整个村落灯火通明，却不知道他们都在想着什么呢？

杨贵站在院子里，仰头面对着漆黑的天空，轻闭着双目，也不知在想什么。

这时明姬走了过来，道：“在想什么呢？”

听到明姬的声音，杨贵微微一笑，转过身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人心。”

“人心？”

“今天，赵兴的离去给我提了个醒。这三年来，我教他们武艺，教他们读书，教他们保命的法子，却忽视了他们心底的……欲望！

人心是永远都不会得到满足的，当他们不用再为温饱而奔走的时候，就会希望能拥有更多。我可以满足他们的温饱，却不能满足他们内心对权利、对名声的渴望。

明姬，我有些迷惘，我不知道我现在该怎么做，才能保护好他们……才能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兄弟。”

明姬叹了口气，走上前去与杨贵十指相扣，头轻轻地靠在杨贵的肩膀上，轻声道：“四郎，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你也不要太沮丧了。你刚才也说了，人心是永远都不会得到满足的。

太容易得来的东西，是不会好好珍惜的。就算你现在给了他们官爵、荣誉，他们还是会觉得不够。因为人总是会认为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而且……现在察觉或许还是件好事。”

“好事？”杨贵眉头一跳，旋即反应过来，“你是说，如果再晚几年，等到村子里的年轻人增加，再察觉到这件事的话就什么都做不了是不是？”

明姬点点头道：“现在村子里的老人和大人们都习惯了在这里的生活，因为他们知道村子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他们经历过。可是那些孩子们没有，你教他们读书练武，他们很自然地就会向往外面的世界。

可是村子里和村子外是不一样的。在村子里，可以自由自在，可是在外面就不一样了。虽然繁华似锦，但却处处暗藏杀机。以那些孩子们的性格，到了外面，不会为人处世，必定会为自己招惹杀身之祸。你现在察觉到问题所在，总比以后察觉之时为时已晚，后悔莫及！”

“你说的，我也明白。”杨贵皱着眉头道，“可我……就是觉得心里不舒服……”

“孩子离家时，父母总是不舍的。面对这种不舍你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把那种悲痛埋在心底。”明姬抱紧了杨贵，“可是……四郎，你别伤心，我会陪着你的，陪着你去看着他们成长，陪着你一起经历离别……”

“谢谢你，明姬……”杨贵也抱紧了明姬，轻声道。

明姬开心地笑了：“四郎，和你在一起，看着你，陪着你，这就是我最幸福的事情了。”

抱着明姬，看着悬挂在夜色的一轮月牙，杨贵有些发呆，他的脑海里却想到了另外的一件事。

“月亮……”

似乎想到了什么，杨贵的脸色骤然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