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明揪皱了身侧的僧袍,隔着距离,凝望着那女子。
他那一向只看得到佛与经的清平眼眸里,竟然是深到不可用言语形容的沉痛。
重,重到仿佛他将用尽一生也卸不下。
一切源于初见。
这个女子,不曾知晓,高府门外讨饭的小乞丐,是他。
这个女子,不曾记得,她曾蹲在他身边,用袖子去擦他的脸,还说:“爹爹说,人无论何时,处各种境地,都要体面。哪怕在砍刀下。你还没有在砍刀下呢……”
因为最后的半句,懵懂兼纠结口吻,好像他颠覆了她世界里,一贯认知,她一下子不知道如何面对。
他缓缓地抬起头,捧起了破碗。
想告诉她:他是乞丐,乞丐不需要体面,不需要骨气,因为,换不到饭吃。
想告诉她:他是乞丐,他能活下去,就感恩戴德了。
当年,他和她不一样,如今,他和她还是不一样。
曾经是乞,如今是僧。
为何,不能早一点遇到。为何他们身份总是比天地之隔还要悬殊。
又要如何做,让她再次忘掉他,似今朝懵懂记不起般,往后永生记不起他?
烛火摇曳。
觉明像中了蛊,等他发觉时,他已经蹲身在她面前,不过方寸的距离。
再遇时,已改朝换代,人事全非。
她在俗世里杀人与被追杀,他入空门,服侍佛祖。
那日听到一声凶悍有力的“高阳”,他才发觉,得知自己在尚不会写“情”字时,就已对每日进进出出,被高隐士抱在怀里的女娃留了意。
所以,今日一名而已,他就动不了步。
等他发觉时,他已躲藏在暗处,等他发觉时,自己已亲眼目睹一场厮杀,更似她的屠杀。
他无法想象,甚至怀疑:“这是谁?”
可是还没找到答案,他已现了蹲在暗处的身子,她也筋疲力竭,倒在了树身上。
即便如此,她的手依旧紧握利剑。
他轻轻走过去,知她想活,他把她背回了寺庙里,整日采药,端饭,助她伤愈,身好。
不为她叫做高阳,不为她是不是他认识的那一位高阳,只为她想活。
可她杀了那么多人……
他终究是叹了口气,她却缓缓睁开了双眸,看到他是个和尚,清艳水眸眨了眨:“和尚……”
“阿弥陀佛。”
“呵,阿弥陀佛……高隐士信了这四字一辈子,可,死状凄惨,我呢,我高阳这辈子什么都信,独不信这四个字。”
他当时,不知是否佛给的勇气:“贫僧敢问一句:施主与高隐士何系?”
“父女之系。怎么,你一个深山老林的小僧,也听过他的名号?”
“父女之系……”
佛,这便是因果么。
她当日给他一碗饭,一套衣,他今日救她,治她,如若这是因果,却将归于何处?
为四字,暗暗激动之时才恍然,那颗种子在无知时种下,以后经历的小件大件,如土,如水,将这颗落在自己心上的种子,埋得太深,非要到她出现,它才一跃而起,冲上来。
他因此羞耻。
觉得这些年侍奉着佛,也在背叛着佛,方到此刻,彻底被佛弃了。
后来他端正心念,坚定此生守佛赎罪。
他说渡她,当真已心如止水。
她却……
如今,觉明看着她不含血色的侧脸,她曾刺破自身的那只左手落在了地上,他伸手,颤抖,紧握住,只觉这一次,是他弃了佛。
从她染血白帕时,也把他推进了阿鼻狱中,欠她的,这个陷在阿鼻地狱里的僧人,此生再难还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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