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七：一寸相思一寸灰[1]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那一月、那一年，那一个回眸，那一瞬的永恒。

上弦月的玉，坠落了。同它一起落下的，还有一只素手。

他站在远山之巅，临风。他轻抚着碧色的箫，轻抚着箫上的上弦月之玉。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故事了。故事里有很多人，有功成名就的政客、有饱读诗书的儒士、有纵横武林的高手，有籍籍无名的小卒。然而他所记得的，只有寥寥两人而已。

她的眼眸如秋水，使人不禁要问，究竟是谁的巧手，绘出了那双动人的剪瞳？她的眉弯如月牙，使人不禁要问，究竟是谁的眉笔，描出了那两道远山眉黛？月圆之下的流苏轻坠，是她的长发；娇软瘦怯的二月新柳，是她的腰身；落日烟雨的流泉清音，是她的语声。毫无疑问，她就是蒹葭河畔的秋水伊人。

她有颗玲珑七窍的心，她会琴棋书画，她爱奇文绝句，她是小家碧玉，也是大家闺秀，却独不是巾帼英雄。她不会武功，也不应属于这个江湖。

可她，却与他并肩而来。

他武功不凡，他见识卓远，他样貌英俊，他才智高绝，他胸怀大志，他心系苍生。他的一切，都丝毫不输于他，而他的襟怀，更是让他为之折服。他们是无需多言，却心照不宣的挚友。

他拿起箫，放到唇边，又放下。他的话，又在耳边想起。

“如果我没有算错的话，那个人一定到了朝鲜，否则倭寇的攻势不可能如此迅猛。”

他听着，想着。

“头一次虽然击败了他们，却也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兵燹，兵燹，究竟如何才能制止他呢。”

他听着，想着。忽然在桌上用酒水画了一条河，写了两个字：“易水。”

她立时明白：“不要冒险！”

他看了他一眼：“你有把握？”

白衣的他微微一笑：“只要他在，就有把握。”

那一抹微笑，冷而邪。她的眼眸忧而郁。他的手紧握着他的手，不为其他，为的却是与他素不相识的人们。而他，又何尝不是？

他把盏花间，他笑而轻语：“花何以香？”她轻声：“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他轻饮：“人比花香。”她说：“劝君莫惜花前醉，今年花谢，明年花谢，白了人头。”他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她泪满眶边，她泪落腮边：“欠君一世伤心泪。”她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女子。

“他待我很好，我同他也情投意合。我们这一世，只能做朋友。”

“我知道。我从不奢求，只要能多见你，便已满足。”

“如有来世，青鸟为信。”

“如无来世，彼岸待卿。”

岂不知：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他平生算无遗策，他生平料事如神，他平生未逢敌手。然而所有的生平都有一次例外，就是这一次，只一次，他失了先机。因为他从未想过，他的挚友，竟会欺骗他。

“你要走了？”

他点了点头，他鬼使神差，取出玉箫，将箫上的玉一分为二。玉本无缺，奈何分离？也许，这一刻的分离只为了下一刻的相思与重聚，可谁又能料想得到，下一刻的相思，却成为了这一世永世的别离。

他把上弦月的玉交给了她，她紧握掌中，从他手中接过玉箫，为他奏一曲送别。

“为什么？”

他回来了，却是泪湿青衫。

他万万想不到，他的挚友，竟会欺骗他，用生命的代价去成就一个谎言，就只骗他一个人。

他与她同那些早存偏见的人理论。这世道难道是可以用理来行走的么？那是他的理想，他为了这个理想，竟不惜以身相殉。

剑刃太长了，刺透了小腹，带给了她更多的痛苦，却也让她等到了他。他紧握着她的手，木然无言。

她从怀中取出了那一块上弦月的玉，她深情地望着他，此时此刻，她再也无须掩饰自己的情感，一个她深爱的人已先一步离去，他爱她，但更爱苍生天下。而眼前的另一个，只爱她。“还君明珠双泪垂[2]，恨不相逢未嫁时。”

对，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是啊，他该恨谁？恨这奉行礼法的尘世？不，他视世俗如无物。他该恨他？对，也许是的，可是他恨不起来。他甚至宁愿自己死了，也不愿他二人受到半点伤害。也许，他唯一能恨的却是他自己，为何不早回江南，为何不能早一刻遇到她......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他的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首青瓷谣。那一日，他与她一同听到，一齐潸然泪下。他所伤者，生同时，恨不逢时；她所伤者，恨同时，生不逢时。

“你们的孩子，我会照料。是谁陷害你们，我也会查个水落石出。然而这里的所有人，一个也别想活！”他无声地狂吼着，心里仿佛有一头再也遏制不住的、即将脱笼而出的猛兽！可脸上却没有半点表情。

他叹了口气，闭上了眼。那是一场杀戮，也是一生遗憾。

当一个人学会怀念的时候，那就意味着他所怀念的那些画面，将再也无法浮现。

现在，他已不后悔为什么没有早去江南寻她；他也不后悔为什么没有带走她。他只后悔当初为何没有执意留下，后悔为什么当时要执意杀光所有的人？如果，如果他将杀人的时间拿去寻找那个孩子，是否这一切就不会是这样呢！？

可是，他喃喃自语：“这一切，没有如果。”

[1]出自唐李商隐《七律无题二首》之二，全诗如下：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2]出自唐张籍《节妇吟》，全诗如下：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