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五：三才玄黄

崔应元突然一声虎吼，右手作手刀劈出，正击中彭天石紫金刀的刀背上。彭天石只觉虎口一震，紫金刀几乎拿捏不住。他连忙将刀身一侧，自己斜步一让，不仅卸去对方掌力，更将对方的部分掌力反弹回去。

崔应元见他这一斜一卸甚是巧妙，那一侧更是神来之笔，显然是彭家三才刀法天刀诀中最精妙的一个变化。崔应元暗赞一声，但这仅是一瞬间的事，他手刀挥出去后，左脚便就踏前一步，逼迫彭天石退后，右手扯出缠绕在左臂上的铁链，双手各执一端，朝彭天石扣来。

这套锁法本是捕门中拿人管用的手段，此刻崔应元使将出来，竟把彭天石这样的大宗师唬住了。彭天石不知他这是何招数，只得狂舞紫金刀，将自身的四面八方都牢牢守住，刀风阵阵，乃是以静制动之法。

崔应元连扣三次，都被彭天石以紫金刀隔开，不觉冷笑道：“嘿嘿，彭老大，我捕门这套锁法专拿犯人从未失手。今日若是拿你不下，崔某人下半辈子可就再不用这铁链了！”彭天石见他这般恶斗之下，尚能开口说话，显然行有余力，心中也不禁暗暗佩服。他连削四刀，待崔应元攻势渐缓时才回道：“彼此彼此了，彭某人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手中这把紫金刀也是从未失手过的。”

崔应元不再说话，右手将铁链整根取下，竟当做软鞭来使。那铁链本来十分沉重，常人想要单手拿起已是费力，可在崔应元手里，竟与普通软鞭无异，唯独挥舞之际，风声如雷，打在地上尘土飞扬，轰隆隆的甚是骇人。

彭天石眼见链长刀短，崔应元又神力惊人，倘只凭着三才刀法中地刀诀的守御招式抵挡，势必不能久持。而且只要自己偶一疏忽，很可能就被铁链打个脑袋开花，若是被勾中下盘，也便玩完了。

他大叫一声，紫金刀奋力一砸，刀链相撞，溅射出数点火花。两人都是兵刃荡开，各退一步。此时刀短的优势便显现出来，铁链太长，被荡开后再要重新收回出招自然较单刀为慢，彭天石趁着这个空档，大喝一声，紫金刀中宫直进，插向崔应元的胸口！看来玄黄三才刀的主人，终于要开始反击了！

会场中不少彭氏党羽立时鼓噪起来：“好刀法！”“玄黄三才刀果然名不虚传！”

哪知崔应元也是一声：“好！”声音虽然不重，却在会场上清晰地传开。他的铁链被刀锋一磕，再要扯回格挡已然不及。彭地石和彭人石都是暗自欢喜，心想即便这一刀不能伤了‘孤狼’，也必可抢到上风。莫看彭天石又矮又胖，但这一刀比离弦之箭还要快上三分，崔应元是退是挡？他挡不了，便只能退了。

“好！不愧是‘孤狼’崔瞎子啊，这一手可帅得紧了！”郁春华忽然拍手叫道。只听“当”的一声，正是刀与铁链碰撞发出的声响，彭氏双雄均是朝郁春华怒目而视。

原来崔应元竟不后退，而是右臂一扯，身子一旋，铁链顺着他身子绕到了后背，他左手也是一回，抓住了铁链末端，用力一拉，铁链立时便绷成了一条铁棍，紧紧负在他的后背之上。彭天石紫金刀去势极快，他虽想变招却已来不及了，刀尖撞到铁棍上，反而被那一绷的力道震退了三步。

崔应元得势不让，铁链便就作铁棍来使，彭天石依旧以三才刀法应敌。他两人轻功虽都不弱，但却鲜少闪转腾挪，反而多是兵刃上的来来去去。不到一会儿功夫，两人便已在会场上拆了百余招，可形势竟与初时一模一样。崔应元攻得猛烈，彭天石守得严密，虽说‘孤狼’略占上风，但总不能一鼓作气拿下对方。而三才刀守中带攻，每每一反击，便能让对方迭遇险状。

叶啸天见两人僵持不下，心中暗忖道：“彭天石的‘三才刀法’变幻无常，虚实并重，攻守相依，确实是一门高妙的刀法。我点苍派剑法虽然在狠厉上远远超过，但在变化上却是不及了。若我与他对敌，只能以‘劈匣裂甲’的法门猛攻，招数上是比他不过的。”

莫君言显已不是那个初下昆仑山的少年了，此时的武学见识殊不在叶啸天之下。他也是暗自想道：“崔先生的内力深厚，掌力之雄尚在‘黑鹰’田尔耕之上，几不下于恩师，只不及崇前辈一人而已。配上他那变幻多端的招数，铁链时而作锁、时而成鞭、又或是棍，如今更变成了双钩的钩法，想来那日里他终是手下留情，不然我焉能接他五招？他频繁变幻招数，显然是要诱骗彭堡主犯错。彭堡主内功不弱，斗了这许久，丝毫不见衰弱的迹象，虽只是这一套刀法，但每一招每一式均是紧密，守得严，攻得更险。两人胜负，实所难料。”

其实武学之中，最变幻莫测的不是招数，而是人心。莫君言和虞梦曾得崇霄指点过此节，隐约懂得，只是一直未能真正领悟罢了。此刻莫君言亲见崔应元和彭天石两大高手生死相搏，两人斗力更是斗智，谁若能将对方骗倒，那便是谁赢了。莫君言此后武学精进神速，此次观战可谓功不可没。

群豪中武功见识够高的，也都以自身武功相印证，获益匪浅；见识悟性低的，往往难以理解两大宗师武学的精妙之处，只是傻愣愣地看着。

就在这时，崔应元再度变招，忽然就抢进三步，左手链钩，右手猛地探出，拿住了彭天石的刀背。彭天石刀身一转，挣开束缚，顺势向对方身上抹去。崔应元右手拉过铁链，就往紫金刀身上缠去。彭天石暗叫不妙，右腿急踢向对方膝弯，崔应元扣紧铁链，拖带着彭天石的刀退了半步，彭天石被他这一扯之下，那一脚便落了个空。

崔应元又将右手的铁链端头交回左手，整条铁链已将彭天石的紫金刀紧紧缠住，彭天石恐他硬夺单刀，右手紧握刀柄，两人各自用力，链刀发出“喀喀喀”的声响，不断地颤动着。

崔应元冷冷地道：“三才刀已无用武之地了。彭老大，是时候让崔某见识见识你的玄黄内劲了吧？”他话刚说完，右手成拳平平击出，虽是平出，但他身高臂长，却已是直打向彭天石的面门，彭天石若不硬接，便只有弃刀一途了。

可是，这江湖中，又有谁不知道‘孤狼’的掌力，岂是能够轻易接下的？

那崔应元本是心机深沉之辈，他与彭天石交手两百招，已知对方三才刀法精妙稳重，即便自己内力略在其上，招数再变，也终究奈何不得对方。长久下去，总不是法，于是思得此计，要逼迫对方与自己比拼内力。

彭天石无奈，左掌一招“天王泰鼎”，架住对方右手，崔应元大喜，高喝一声：“去死吧！”掌力下压，雄浑无匹的内力登时源源不断地朝彭天石猛攻过去。

观战群豪都是“啊”了一声，此时崔、彭二人僵直在会场中央，再无招式变化，而是以内力拼生死。这比拼内力，旁人是看不出个所以然，只能见彭天石已然运起了“玄黄内劲”，整张脸憋得通红，只怕关公再生也不过如此。崔应元也是使足十成功力，顶上渐渐冒出白气。

两人僵立了一炷香时间。这等内功较量，旁人是看不出个所以然的，非得比试人自己方才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彭天石暗自叹息：“这‘孤狼’成名十余年，果然不是易与之辈。若非我已初窥‘玄黄神功’的门道，此刻已然支持不住。”崔应元也是暗道：“这彭天石的内功竟也如此悠长，我若继续猛攻，只怕长久之后劲道衰竭，反给了他可趁之机。”于是缓缓收蓄。彭天石觉察到对方内力变化，心想：“崔应元内力在我之上，他此刻收力，显然是诱我进攻。”他不敢冒进，只是紧守门户。两人都留了三分余力，这场胜负更加难以逆料了。

旁观群豪看不到两人的武功变化，顿觉无聊。那些只想来看热闹，以便回去宣扬三才堡如何处决南宫九的人都显得意兴阑珊，有数十人已经开始慢慢退场了。

那几人刚迈出会场半步，就是几声惨叫，在寂寞的会场中听得额外明晰。

“怎么回事？”群豪急朝外移步望去，只见那几人胸口上插着一根羽箭，穿胸而过。“他们死了！”“谁下的毒手？”会场群雄顿时人声嘈杂，或问或骂。数十人运起轻功，纷纷从会场中窜了出去，哪知又是一阵箭雨，立时将那数十人射死。

众人立时大乱，有数名眼尖者指着堡外山岭道：“箭是从山上射下来的！”数名豪杰破口大骂：“何方鼠辈，竟敢暗箭伤人！”“他娘的，藏头露尾的小贼，快快现身！”“妈巴羔子的，有胆子显出真身，和你老子一战！”群豪多是粗人，不仅嗓门大，而且污言秽语极多。几名老成持重的长者道：“对面持有弓箭，切莫冲动，前往不要逞血气之勇，白白丧了性命。”于是他们骂归骂，却也不敢再轻易越出会场了。

除开那些冲动鲁莽的人外，群雄中略具才智的人都是暗道：“莫非是三才堡设下陷阱，竟要将我们聚歼于此？”

莫君言和叶啸天自也看到会场外侧的情形，他两动念均快，忙朝彭氏三雄看去，彭天石与崔应元的比拼已到紧要关头，对外界情形均是不闻不问，而彭地石和彭人石则目露惊疑之色，看来不似作伪。

莫君言暗思：“彭地石虽然谨慎深沉，但彭人石却甚愚鲁，若是他彭家堡设计的，彭人石必露喜色，而非诧异之色。”他正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郁春华和叶啸天等人时，忽然一个声音自场外传来，虽然不重，但却十分清晰，把会场上嘈杂声响全都压了下来。

“诸位切勿妄动，吾等只为擒拿叛逆而来，倘若阻挠公务，请恕孙某不容情面，只好下令格杀勿论了。大伙儿都是北方武林的成名人物，若是为此折损，实在是孙某之罪啊，还请诸位切莫自误。”

莫君言觉得这声音十分熟悉，急撇头看去。只见那人面容略枯瘦，头戴结式幞头，身披着玄色大氅，腰带上系着一块翡翠。这等半文半武的装束，莫君言所遇之人里，只有孙云鹤一人而已。

群雄中识得孙云鹤的不在少数，又知他与崔应元官衔一般，都是锦衣卫指挥使，不同的是一人司职西镇、一人司职东镇；一人依附东厂、一人仰仗兵部，所以并不和睦。他们见孙云鹤领着三、四名武官缓缓走了进来，他们身后还跟着五百名彰德卫营下军士。

群豪见了他们这副阵仗，心下都是不安。虽说孙云鹤言明所行公务而已，那自然与崔应元目标一致，便是要夺回被三才堡截获的百年茯苓了，但谁有能保得定，待这事了结后，大获全胜的锦衣卫，又会不会来找自己的茬呢？

三才堡堡丁纷纷围住孙云鹤等人，三才堡中虽然只有百余来人，但这些人均是武艺精熟之辈，未必便弱于孙云鹤带来的这批官兵。孙云鹤见三才堡相阻，也不以为意，便就站在会场门口高声说道：“彭大堡主，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么？”

彭地石道：“是锦衣卫要与我们三才堡为难，三才堡迫不得已，只有自保而已。诸位江湖同道都见着了，方才崔应元与我兄长已然明言，胜者便取了那茯苓，如今胜负未分，孙指挥又领了这么一票人马闯入会场，这不是要凭借武力让我三才堡服输么？三才堡虽然不肖，但也不能任人宰割！”他话说完，堡丁们都是“吼”的一声应诺。

那批三才堡请来的豪客也有三四百人，心下均想：“咱们和三才堡走得本就近，此刻若然袖手旁观，一来有负道义，二来难保锦衣卫日后追究，反被各个击破了，需与三才堡共进退才是。”于是都暗暗握住兵刃，如果孙云鹤指挥军队硬闯，他们便同三才堡丁先杀了在内的二十来名锦衣卫，以防他们里应外合。

三才堡的管事早已分出三十人围绕在崔铎等锦衣卫边上，崔铎坐在位子上，挑了些品相好的水果吃着，便似没看到周围的人一般。他吃了几颗葡萄后，又看了看崔应元和彭天石。

崔、彭二人仍旧保持着姿势没有丝毫变化。他俩虽然未曾移动半分，但对周遭的情况都是一清二楚。彭天石暗暗忧虑，内息便不顺畅，崔应元却丝毫不为所动，掌力愈来愈强，压得彭天石左掌微微颤抖。

孙云鹤笑道：“彭二堡主的话，未免夸大其词了。孙某此来，却是为了茯苓不错。但却没说，要凭借武力硬夺呀？崔指挥既然同三才堡订了这么个赌约，呵呵，孙某岂有不奉行的道理？这样吧，待他们决出胜负，我等再进去不迟。”他顿了顿，又对彭地石道：“彭二堡主啊，趁着这空挡，我便为大伙儿介绍介绍，我身边这一位是中军都督府的许鹏大人，嘿嘿，许大人是和孙某也是故交了，咱们一起共事了好几年了吧，哈哈。这两位乃是卫辉前千户李光宁、冯百万，这边这位是百户邓开……”他着重介绍了这许鹏，很显然，他便是这一次兵部委派过来，统领彰德卫的都督。随后孙云鹤又一口连说了十几位将官的名字。

要知明朝的军制是卫所制，即在全国各地军事要地设立卫所驻军。一卫有军队五千六百人，其下依序有千户所、百户所、总旗及小旗等，千户统领千人，百户则百人，以此类推。各卫所隶属于五军都督府，五军都督府分为中军、左军、右军、前军和后军，均隶属于兵部。兵部有出兵之令而无统兵之权，五军都督府有统军之权而无出兵之令。有军事行动时，兵部奏请委派某一都督府某一都督率兵出战，而分调其他各都司、卫、所的兵丁归其指挥。

众人听他娓娓道来，都不知何意。唯独莫君言读过兵书，深知虚实变化，心道：“这里有五位百户，那自是五百人不假，可为何还会有两位千户呢？莫非这五百人只是掩人耳目，余下的兵马，都埋伏在了这四周？还有，这三才堡地势险恶，固然易守难攻，可是、可是万一被他们四面包围，却岂不也是进退维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