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淡，厚重的云层仿佛积蓄着雪意，风就像刀子一样，带着南方冬天常见的阴冷，把路上的几片香樟落叶吹得打旋，钻进领口里，冷飕飕的。

夏栀子吝啬地从袖子里伸出两根手指来把毛线帽子往下扯了扯，遮住冻得没了知觉的耳朵。然后继续抱着那袋刚刚从村东头的小超市里买来的东西，黑色塑料袋薄薄的一层，底部被小超市的大妈不小心划了一道，她担心漏出东西来，只能捧着袋子走。

暮色渐浓，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山里面都是弯来弯去的柏油路，虽然坡度不大，但是爬着还是热出了一身汗。宽阔的道路两侧是桑树地，还有更远处瑟瑟摇动的竹林，她翻过这个小山坡，望下去是一片村里的房屋，高高低低，像是乐高积木搭起来的，天际的云沉沉的，压得极低，一直压到最远的那一幢房子的屋顶上。

第一天来的时候老夏亲自护送她来，路上还喋喋不休地抱怨这里交通不便，偏僻安静，万一被卖了都不知道，顺便给她讲了好几个“嫁给大山的女人”的故事，渲染比喻的手法用得出神入化，听得她心有恻恻。其实哪里偏僻呢，这里是杭城有名的避暑胜地，远山连绵，嘉木成林，古潭清寂，山里有度假村也有农庄，青峰坞里就有不少的民宿和咖啡馆。

只是现在将近年关，山里又冷，咖啡馆和民宿都关了不少，没有了游人，难免更添冷清。

她拐了个弯，走到院门口时只觉得脚步虚软。

墙外有几株香泡树，柠檬黄色的香泡果实挂在仍旧绿意葱茏的枝头，浑圆硕大，似是一盏盏照人回家的灯笼。墙内关不住的秀色是几树骨瘦清峻，花繁浓艳的红梅，整个院子里都是红梅清新浮动的暗香，衬着一带粉墙，几可入画。

傅老爷子和傅老太太在后院的玻璃阳光房里看花圃送过来的盆景，傅老太太的耳朵很灵，听见前院的动静就高声问道，“小夏回来了啊。”

玻璃阳光房应傅老太太的要求，四面都仿着园林空窗的式样，做了“圆月”“桂叶”“双菱”这样的图案，大约取的是“圆圆满满”“富贵满堂”“成双成对”这样吉祥好听的意思。

傅老太太招呼夏栀子进来看她选的几盆水仙，“你来看看，好看吗？”

夏栀子踏着虚软的脚步走进去，什么都没心思看，只是浮出一个惨白的笑来，“好看。”傅老太太高兴地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说，“我也说好看，就这个老头子不识货，我要拍几张照片发朋友圈，来，小夏，你帮我挑一挑。”

傅老太太年轻时是唱越剧的名旦，如今看着也是风度不老，举手投足间斯文又风雅。

正在看报的傅老爷子咳了一声，看了正在搓手的夏栀子，问她，“冷吧。”

夏栀子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早知道听张阿姨的骑她的小电驴了，怎么这么远啊。”

傅老爷子摘下老花镜，语气有点得意，“不听老人言吧。”然后又看了她一眼，“这么冷还卷裤腿，会引发踝关节骨性关节炎的知道伐。”

夏栀子举起手来，用一口荒腔走板的方言有气无力地承认错误，“额错了，额真的错了。”

她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嫁过来……呸，她从一开始，就不应该答应梨子顶替她来做家教。

考试周刚刚结束，她好不容易熬过了挂科率53.66%的概率论考试，刚欢欢乐乐地回家准备享受老夏的厨艺和太后娘娘的关爱，谁知道当晚就收到了梨子这个损室友的哭泣求救。梨子在一个大学生家教机构找了一份薪酬丰厚假期兼职，但因为家里出了些事需要提前回家，赶来拜托住在本市的夏栀子去顶替一下，当她愁眉苦脸的样子出现在手机屏幕上的那一刻，夏栀子就应该知道这不是一份好差事。

梨子磨破嘴皮，好话都说尽了，什么报酬非常丰厚啦，什么这家吃住全包啦，什么这家的孙女才刚上小学一年级，教学很轻松啦，什么这个小女孩长得特别可爱啦，这家的孙子也特别帅啦……

最后来了一句，“我知道你最美了！你这么美一定会帮我的!”

夏栀子：卧槽，不知道我最受不了别人说我美了吗？

夏栀子的死穴，就是听不得别人夸她好看。

于是欣欣然地答应下了这件差事。

第二天就跑去教育机构注册面试。雇主提出的要求非常高，要求是在校大学生，声誉清白，无不良嗜好，大学时获得过奖学金或者三好学生称号，提供自初中到大学的成绩单和获奖情况。

最后一行小字，党员或入党积极分子优先。

夏栀子吐血，连夜回家翻出了成绩单、奖学金证书、优秀学生干部证书、还有会计从业资格证、英语四六级证书、计算机二级证书、普通话二甲证书都一并翻了出来。除此之外什么写作比赛、演讲比赛、器乐比赛、国贸大赛、营销大赛、高校话剧比赛、调研大赛、连小学的舞蹈比赛的奖状都一并汇集上交。她还怕不够，连自己的体检报告也打包给了家教机构。

把这厚厚一拎证书砸在了教育机构的资料递交处，狰狞的微笑把前台的小妹都吓了一跳。除此之外，她甚至还当着面试官的面用全英文流畅地表达了对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看法，当她以为自己有机会前往中南海去给国家领导人做家教的时候，她提着行李箱被发配到了——

青峰坞村。

这家的报酬是很丰厚不假，给一年级的小姑娘补习语数外，一天两到四个小时，比她平时在学校上课还要轻松。

小姑娘生得可爱也不假，性子活泼又懂礼貌，看得出来家教很好，教起来也的确不费力。

这家的张阿姨做饭很好吃也不假，张阿姨性子也温柔亲近，傅老爷子和傅老太太对她也很和善，为她安排的住宿不比小姑娘差，的确吃住也很舒心。

但是为何人生还是这样寂寞如雪。

夏栀子回房换了厚厚的羊毛袜，并且应傅老爷子的指示拉到了脚踝之上，然后洗了个脸下楼去。张阿姨已经做好了晚饭，她就进厨房帮忙端菜，又拿了勺子和筷子出来。蹦蹦跳跳的小姑娘几步下了楼梯扑过来，扒着她的腿问，“好香啊，是什么菜，有言言喜欢吃的可乐鸡翅吗？”

小姑娘叫傅一言，是傅老爷子的孙女，寒暑假会来这里陪伴二老。她此刻眼巴巴地看着夏栀子，问道，“花花姐姐，你拿着什么呀！是不是可乐鸡翅！”

小姑娘鼻子灵，闻到了可乐鸡翅的味道。

夏栀子把盘子举高了一些，“洗过手了没有？”

傅一言把两只小手摊开举高，白嫩嫩的掌心朝着她，认真地说，“洗过啦！”

夏栀子揉了一下她的脸，“白白的，看来洗干净了。”然后把那盘可乐鸡翅递给她，“拿过去吧，小心一点。”

傅一言高兴又小心翼翼地捧着可乐鸡翅走到饭桌边，然后爬到椅子上，把盘子放到了隔热垫上。

夏栀子把手里的东西放下，轻轻揉了揉小姑娘的头发说，“来，我们摆好碗筷去叫爷爷奶奶吃晚饭。”

傅老太太在客厅看到了这一幕。她笑了一下，转头又看了一眼傅老爷子，笑着说，“你看，这姑娘不是挺好的。”才来了两天，就能把言言带得服服帖帖的。她是挺喜欢这个小夏的，看了家教中介发过来的简历就知道这个女孩子成绩优秀，相处了几日下来不难发现她性格也开朗大气。虽然看着也是父母娇生惯养的独生女，但是举手投足之间也不显得过分娇气。

傅老爷子一开始见到夏栀子的照片不太满意，觉得这个小姑娘生得妖里妖气的。不如证件照上一脸苦大仇深的梨子看起来正派。

后来得知傅老爷子评价的夏栀子呕血数升不起，她一个遵纪守法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五好青年，居然被评价做“妖里妖气”。

夏栀子眉眼生的是过分精致了一些，眼带桃花，眼尾微微上挑，含着水泽，盈盈如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这样惊艳的一双眉眼，只要微微一笑，便衬得整个人都光华流转。她曾经被施大师嘲笑过，这副长相是标准的琼瑶剧和偶像剧的女二长相，不笑时带着碾死小白花女主的高贵冷艳，微微一笑时又带着勾引霸道总裁的妩媚和陷害小白花女主的奸险。

施大师感慨，“幸好你笑起来喜欢露出十二颗牙，亮闪闪的，看起来特别傻。”勉强中和了一下这种标准女二的妖娇感。

夏栀子：“……”

她代表广大人民群众，觉得中国电视剧的女二需要换一换口味了。

第一日相见时，本来傅老爷子是想挑挑刺把这个小姑娘退回去再换一个来的，妖里妖气的女孩子把傅一言教坏了可怎么好。谁能想到小姑娘的父亲是老夏，把端着杯子正暗搓搓准备刁难小姑娘的傅老爷子惊得一愣。

提着行李箱的老夏也是一愣。

然后两个人的手就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谁能想到傅老爷子和老夏曾经共事过呢？现在傅老爷子退了，老夏也早早转业，几年的八一聚会都因各种原因错过，所以也是多年不见，谁能想到夏栀子这找实习，居然找到了老首长家里去。

这样一来，傅老爷子和老夏都十分放心了。

傅一言数好了筷子，小跑到客厅里去，“爷爷奶奶吃饭啦！”

夏栀子难得有些食之无味，她有痛经的毛病，在经期一贯是吃不好也睡不好的，光是坐着都觉得腰酸背痛腿抽筋。今天是例假第一天，难免食欲不振，她勉强吃了几筷子芹菜，咔擦咔擦的像只生无可恋的小兔子。对面的小姑娘倒是啃着可乐鸡翅很是开心，看她不怎么拨饭，还体贴地夹了一个鸡翅到她的碗里，“花花姐姐你也吃一个。”

鸡翅上还留着些许浓稠的汤汁和几颗葱花，咸甜的香气一丝丝地往鼻子里钻，夏栀子突然涌起一阵强烈的恶心感。

“花花姐姐你不吃吗？”

夏栀子进退维艰，不好意思当着大家的面把这个鸡翅夹出去。如果是在家里，她肯定早就一筷子拍到老夏的碗里，还可以附上振振有词的批判，“你不知道我例假前几天不能碰荤腥的吗？”

此刻才发觉家里的好处，她吸了吸鼻子，突然有些想老夏。

傅老太太看着她面色有些苍白，问，“小夏你是不是身体不太舒服？”

夏栀子浮出一个笑来，“嗯，可能是胃有些受寒了，不太吃得下。”

毕竟不好意思在傅老爷子面前说自己来例假了。

傅老太太关切地说，“应该是今天出门的时候着凉了，你不想吃就少吃点，等下让张阿姨给你煮点姜汤喝。”

夏栀子有些不好意思，说，“诶，那就麻烦张阿姨了。”

她又坐了一坐，收拾了自己碗筷，打算去院子里透透气。

不知是不是天气不好，天黑得特别早，四下暗沉沉的一片。她进了玻璃阳光房，摸来摸去也没摸到玻璃阳光房的灯，借着门口走廊的一点暗黄灯光，她拖了个藤椅坐下来。望出去，远处的人家三三两两地亮着灯，倒是显得更冷清了。她坐了许久，耳机里的音乐缓缓，满室都是水仙浓郁芬芳的香气，熏得人昏昏欲睡。半梦半醒之间，突然觉得有丝丝的冷意，像是玻璃房的门开关之间漏进来的一丝冷风。

是有谁进了玻璃房吗？

她揉了揉眼睛，问，“是言言么？”

摘下了耳机，玻璃房里却静静的，毫无人声。

想到今天小超市的阿姨说的最近村里有小偷心里有些毛毛的，她起身去关门。院子里黑漆漆的一片，她转身去开玻璃房的灯，谁知摸索着摸索着却摸到了一截……热乎乎的……

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