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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术心鉴之十王夺嫡》第一章:清风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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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徐来,明月如洗。

这是荆湖道上一个叫云梦的小县城。自明末战火蹂躏以来,因连着几任县太爷都是混吃等死熬官走人的废物,一个个的只知道变着花样搜刮民财打点上官,却忘了与民休息作养生息的道理,是以该县一直未能恢复元气——整座县城一到晚间几乎人气儿全无,只剩下城东头宝升客栈门外的一长串纸灯笼在风中微微摇曳着一抹人间的亮色。

时当仲夏暑气犹盛,夜间蛙叫虫鸣好不热闹。城西一家旗号上绣着“神针南九”字样的药铺内,一个二十来岁书生模样的青年人正倚着桌子一手撑头,一手把着一本残旧的诗集,在旁边蚕豆似的油灯光亮之下半梦半醒地打瞌睡。

这青年名叫晏亭云,乃是这间存仁药铺主人南九如今身边唯一的亲传弟子。前几天河南巡抚的腰疾发作疼痛难当,省城的一干名医针砭药石诸般手段用尽,偏偏一个顶用的也没有;后来幸赖有心人打听到南九素有“神针”的薄名,遂向抚台大人的公子推任举荐。那公子素来孝顺,于束手无策之际得闻此讯,犹如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把稻草,自然不肯轻易放过,于是急匆匆派了轿子连夜兼程过来把南九半邀半绑地请到开封去了。谁曾想南九这一去,也不知成与未成,总之是音讯杳无。

自南九被请走之后,几日来登门瞧病的人少了一半。晏亭云一面担心老师的安危,一面也有些意兴阑珊,于是早早地上了门板,又打发了帮手的伙计,然后随手拿了本早已翻烂的《东海诗集》打发时间,哪知道只翻了几页,便给瞌睡虫缠上,拉扯着去跟周公隔梦对诗。

咚——咚——咚!

三声不太连续的敲门声将晏亭云从浅睡的梦境中拉了回来,他放下书,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口中打着哈欠嚷了一声:

“哪位敲门?若非急症,还是明天请早吧。”

也不知是不是他声音太小没能传出屋外,总之无人应声,倒是门又咚——咚——咚地响了三声。于是他慢步走到门前,卸下门闩,刚推开半扇门来,便瞧见一个身着深青色长衫的中年男子匍匐在地。那人抬头跟晏亭云仅对视了一眼,满腔的痛苦和忍耐便通过眼神的会接透射到了晏亭云的心里,已叫他不言自明。

那人伸手向前一探,不料中途忽然失力便往下耷,最终软软地搭在了晏亭云的手腕上。晏亭云想着不能见死不救,遂用手顺势一托,将那人扶进了屋内,转身时用肩膀将门掩上,左脚向斜刺里微微踢出,一勾一抬,已将那门闩挂在了门上。

晏亭云刚把那人扶到原先自己坐的椅子上,不曾想那人似乎全身无力,一坐上去,身体就往一边歪了过去,所幸靠着旁边的桌子,整个人不至于摔到地上。晏亭云将那人扶着坐稳了,方才转身去提拎了药箱过来,又将油灯望那人面前推了推,见那人面色难看,汗珠如豆,忙伸手搭脉相探,须臾之间,已知其症,遂从针袋中取出两根银针,在那人风池穴和百会穴上各扎了一针——这两个穴位本就有宁神开窍的功用,两针下去,那人果真神色渐缓,不再耷拉着脑袋。晏亭云见那人情态似乎略有好转,这才问道:

“瞧尊驾这脸面半红半黑的,身上是哪里不对付……”

不待问毕,已然瞧见那人右臂臂弯处鼓起一个甜瓜大小的脓包,伤口处漫着黑紫色的血,散发出一股腥臭的气息。右手上臂处血管脉络凹凸浮现,显是已用点穴手法封住周边大穴,谨慎起见还用一条黑带将上臂死死缠住,勒得血脉不畅。

“哦,看样子像是外毒攻心了。尊驾知道所中的乃是何毒吗?”说话间,晏亭云的右手已从药箱里取了一粒解毒化瘀的百辟丹喂到那人嘴里。

“龙钩。”

晏亭云眉头一皱,道:“在下曾听家师说过,龙钩毒乃是用苗疆独角龙王斩角淬液百炼而得,称得上是毒之精毒之霸,寻常人三步必倒五步必亡。近来听闻南方有五个怪人善使此毒,往往将之涂抹于刀剑之上,助剑生威。在下见尊驾伤口齐整,似是利刃所伤,想来尊驾是与那五个怪人动过手了?”说着伸手解开那人身上的布袍,将其上身袒露出来。

那人喘了口气,道:“黄昏时分,就在城外官道上撞上了,这胳膊不争气,给一个后生轻轻蹭了一刀。原以为就擦破点儿皮的事儿,谁知竟成了这般模样。所幸刀来剑往,他们也没得着便宜。”

晏亭云一边取出几根银针望那人上身穴道扎去,一边道:“据说身中龙钩毒之人,只要第一次撑住了能不药而愈,则以后便终身不受其害。尊驾这次若能留得命在,下回那几个怪人见着了您,便要绕道而走了。”

那人道:“若是熬不过眼前这一关,说什么都是个空,您就不必替我画大饼了。”

晏亭云道:“尊驾命大,身中奇毒居然还能撑到此间,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只是家师出诊未归,在下资质平庸慧根浅薄,连他老人家一成的本领都未能学到,殊无把握能够解得了尊驾身上这龙钩奇毒;若实在要治,也只能用笨办法试着先用银针暂时封死尊驾伤口周边血脉,将毒血放出,再施以汤药,刮骨去毒。这法子倘是有效,咱们再想办法涤除余毒,正本清源;若是无效,尊驾少不得要赔上一条性命,在下也得搭进去一副寿材,好送您上路。您看如何?”他口中询问那人的意思,手上却没有停过,话音落时,已在那人上身扎了十来根银针,助其护住心脉及各处要穴。

因见那人并不应声,晏亭云又道:“事儿都到了这份儿上了,您还在犹豫个什么劲儿?若是信得过我这未出师的蒙古大夫,在下倒也可勉为其难操刀一试;若是信不过在下,大门在前,您拐弯儿出去,另寻高明,在下也省了银子替你买棺材,请吧。”

那人连着喘了几口大气,方道:“兄弟如今到了这步田地,就算打着主意要另寻良医,奈何腰下面这两条腿儿此刻也是酸软乏力跑不了远路的。反正是阎王爷送锦帕,横也是死来竖也是死,只好累您把我这死马当作活马医。您尽管下手整治,放心施为,我这条烂命就完全交到您手里了。治好了,是托您的福气,救命之恩不敢或忘;治不好,算我今生该着的晦气,也算得了个痛快,无怨无悔。”

晏亭云心道:这人心胸豁达,果是条好汉子。遂道:“有您这句话,在下是手也不抖了,肝儿也不颤了,这就全力以赴,望能不负所托。对了,在下姓晏名亭云,还未请教尊驾台甫?”

那人一笑道:“山野莽夫不敢言尊,小姓吕,双口吕;幼承庭训,赐名元忠,表字全节。”

“原来是吕兄,失敬失敬。您找上门来,便是我俩的缘分,现下兄弟已经用二十八根银针封住您周身诸路要穴,接下来便要斗胆,就着您这个尊姓,在您胳膊上再开一道口子,放去毒血,刮骨去毒。当年武圣人关帝爷刮骨疗伤,不吭一声,除了其本身是条天下罕见的好汉子,还得说是仗着咱们华佗老祖师的医术高明,也仰赖白眉毛马良与其对弈分心。可惜咱们此间既无华佗也无马良,您对付着翻翻书本儿,我陪着您聊聊天儿,若还吃疼不过,便是大叫几声也是无妨的。只一件事您得依着我——便是天塌了下来,您这右手也不能抬一下,动半分,否则就算是华佗在世,也只能请您另寻高明了。您应不应得?”

吕元忠苦笑道:“我的心是应得的,只是这会儿人酥神散,这胳膊能不能意随心走听候使唤,还真是没准儿。若是有个差池,只怕累了您也害了我。既如此,您再多费两针,封了我天宗、肩贞**吧。”言罢将整只右胳膊放到桌上。

晏亭云咧着嘴摇了摇头,双手望吕元忠上身天宗、肩贞**上一拂,立时封了这两处穴道。

吕元忠赞道:“好本事,果然名师出高徒。”

晏亭云应道:“吕兄且慢谬赞,留着精神待兄弟帮您去完这恶毒再说,到时候您若还有命在,再夸不迟。”说着取出药刀,在油灯上燎了一遍,便往吕元忠右胳膊上递了过去,口中又道:“吕兄可知家师何以号称神针南九么?”

吕元忠听得一阵嗞嗞之声,不由得将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仅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来:“倒要请……请教。”

晏亭云目不转睛道:“神针南九这名号里的‘九’字,可不是家师的名讳,而是说他老人家九针下去,或死或生,必有结果。九针封住一脉,令人知觉尽失,乃是天下罕有的绝技,故而得名。兄弟用了二十八针,仍然不能减轻吕兄的痛苦,可见兄弟的针法与家师相较,一天一地,差之何止千里。他老人家若在此间,吕兄就不必受这么大的皮肉之苦了。”

吕元忠汗如雨下,道:“原来如此。受教了。只是我想不明白,尊师一代神医,何以窝在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小县城里呢?尊师既有如此通天彻地神妙绝伦的本事,若得寓居闹市植杏悬壶,当能扶伤救死造福一方,岂不是生民之大幸,百姓之鸿福吗?何以自甘贬谪,僻守荒郊,既苦了自己,也为难了世人啊。”

晏亭云道:“此事兄弟也曾问过家师,个中隐情恕兄弟不能越俎代庖便即相告。但家师曾言,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世,小隐隐于野。他是大隐隐不了,小隐隐不得,中隐偷生,亦属不易,何敢再做奢想。”

吕元忠用左手揩了揩额头上的汗珠,道:“我见晏兄弟年纪轻轻,便能谈吐有度,出口不凡,似乎也是孔门中出来的。何以不谋仕途,反而跟随尊师隐在这红尘之外,贻误大才呢?”

晏亭云道:“吕兄高抬小弟了。我这明明是济世无门,退而行医,又何来大才,以堪贻误?”

吕元忠兀自挤了挤眼,道:“何谓济世无门?三年一度南闱取士,我看江南雀跃之士不乏其人嘛,小兄弟莫不是心高气傲,不屑一窥这万人争试的盛举?”

晏亭云道:“倒不为心高气傲,只是自小受教华夷之辨,这点气节还是有的。受圣人之教为的是传承华夏之绝学精义,义不仕清乃是知行合一的应有之意。别人守不守得住,兄弟不费那个心,只顾好自己便了。有道是汉人不为满官,华夏之道不入蛮夷之庭,则胡人国运难迈百年之气数。”

吕元忠‘哦’了一声,道:“这话倒似曾耳闻过。”说罢手指捏得格格作响,忽然话锋一转,又道:“我见晏兄弟方才闩门的手法,似是个文武全才,想必还练过几年拳脚?”

晏亭云也不抬头,用一根小竹做的导管将毒血引落桌旁的铁盆内,应道:“果然逃不过您的法眼。不错,兄弟曾跟过一位师父学习拳脚,也扎过两年马步;因见兄弟实在不是练武的材料,师父只传了两套强身健体的粗浅功夫,便劝兄弟死了心罢。兄弟我这人呢,也没个长性,后来也就渐渐撂开手了,平日里偶尔练练,也不过是为了舒展乏躯活动筋骨,方才斗胆显露的那两手更是见不得人的粗笨功夫,倒叫您这样的大方家见笑了。”

吕元忠抖了抖脸上的肌肉,道:“这就是晏兄弟您客气了,您那两手所谓的粗笨功夫,行止有度,颇具章法;依我看来,若是施展开了,寻常武夫镖师怎么也拾掇得了一打半打。做官你是不爱,可若是凭这本事上山落草拦个路截个道儿什么的,挣起银子来只怕怎么也比这做大夫来得快多了。”

晏亭云用针将一些发黑凝结的血肉挑开,道:“这是您抬举,兄弟自身什么斤两,心中还是有数的。官儿都做不了,更莫说做贼了。”

吕元忠半眯着左眼,咧了咧嘴,右眼余光扫见桌上的那本《东海诗集》,道:“晏兄弟闲来也读吕诗么?”

晏亭云又烤了烤药刀,回道:“都翻烂了。熙朝之世,不读吕诗,不知汉民血未冷,泪未干,还我河山种种事,确非经过不知难。今世之士摄于满清淫威往往噤若寒蝉,彷如汉家道统与故国往事皆已烟消云散。天下之大,唯吕诗敢言:清风虽细难吹我,明月何尝不照人。”说着又往血肉里揩了一刀。

吕元忠吃疼不过,一时泪目,左手随意翻了一页书,道:“‘苟全始终谈何易,饿死今知事最微’呀。所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这世上之事,善始善了从一而终往往是最难的。这位晚村先生,早年也不免有‘失脚下鱼矶,心机处处违’的河边湿鞋之憾。三十岁后偃文修武,弃诗学剑,五十岁时成一代宗师,方领悟了‘清风虽细,不避亦成飞灰;明月照人,须惮颈上钢刀’的道理。至于汉家道统与故国烽烟,早已是‘雅集图中衣帽改,党人碑里姓名非’了。今世之人,又何必再争什么‘雅集图中正衣冠,党人碑里标姓名’呢?”

吕元忠口中的晚村先生,乃是前明遗老中的一个奇人,唤作吕留良,其一生心心念念的便是光复汉人江山的宏愿。他前半生投笔从戎,以力拒清;后半生著书立说,大谈华夷分际,搅动人心。这么个人,偏偏在江南士林又极有人望,最是让北朝头疼不过。康熙开博学鸿词科招徕前明遗老,他也以死相拒,再三不奉其诏,可谓是铁骨铮铮。而这“苟全始终谈何易,饿死今知事最微。雅集图中衣帽改,党人碑里姓名非”四句诗,便是吕留良《东海诗集》内述心的名句了。晏亭云听吕元忠如此解说,心中疑窦大起,也不答话,只‘嗯’了一声以作回应。

吕元忠瞄了晏亭云一眼,笑道:“晏兄弟,这也是夜阑人静,旁无六耳,咱们两个还能在这里清风明月大肆议论一番,若是叫第三个人听到这些话,传到朝廷的耳目那里,姓吕的自然是不怕的,无非要么当场不治,要么抬腿走人,王法总是难奈我何,但兄弟你这坐庙的城隍可是跑不了的,少不了要抄家砍头牵连九族,尊师这间药铺,怕也是开不下去的咯!”

正说话间,忽听得门外响起敲门声,有人大声呼喝道:“大夫在吗?您应应声儿,找您救命呢!”

晏亭云与吕元忠闻声都是一惊,按说两位都是有功夫的人,虽然一个中毒后有伤在身功力大失以致耳晕目眩,一个专心致志开刀施诊蔽塞了五听,但放纵大意叫人欺近到如此地步方才发觉,也实在是失策至极。若是方才两人那席对话就此传了出去,可就真真的大事不妙了。

晏亭云与吕元忠对视了一眼,定了定心神,应道:“大夫不在,上河南巡抚衙门出诊去了,人是巡抚衙门的差官大前天接走的,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了。我们都是跑堂守铺子的伙计,瞧不了病也开不了方子,去了也是枉然;您呐还是先回去,明儿个一早大夫的高足从邻县过来代班坐诊,到时候您只管来,小的做主给您拔号,这会儿可得拂了您的面子了,对不住,请回吧。”

他如此决绝,一来因为事出突然,摸不清楚来人底细。若是平日,自然二话不说救人为先,但此时此刻又经历了方才那一段,几出事挤在一起,便不得不小心为上了。二来他这番话倒也并非全是搪塞之词,尽管是存了拿河南巡抚压人一头蒙事儿的心思,但这会儿也确实有走不开的理由——吕元忠的伤正料理到要紧处,这时候他要敢抬腿走人,只怕不出半个时辰吕元忠就得叫黑白无常勾了魂儿去,是以也只能出言婉拒。

那人一听急了,拍着门板道:“这哪儿成呐,这是救命的事儿,可不是我小老儿在这儿胡搅蛮缠,出事儿的也不是小老儿,而是我家主人。他老人家中了毒,此刻已是道都走不动了,如何还能过来?我都打听过了,都说这坐诊的大夫是左近有名的赛华佗、活神仙,不是事急还真求不到您门前来。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强将手下无弱兵’嘛,我寻思这坐诊的要是活神仙,跑堂的至少也是个土地公啊!听说云梦县城就这一家药铺,这时候找其他人来也使不上劲儿呐。万望念在小老儿大夜里寻个大夫也不容易的份儿上,您们好歹过去对付着瞧瞧吧。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们要是救得了我家主人,他老人家抖抖手,手指缝里漏出的银子便是起它七十级的浮屠也不是难事儿。您们行行好,就跟我走一趟吧。我家主人现就在城东的宝升客栈落脚,道儿不远路也好走得很,外边又是清风送爽又是明月高挂的,走起来爽快得紧,不一会儿就到了。哥儿几个抬抬手,开开门吧。”

门外那人若是不提这清风明月二字还好,这一提,屋里两人就越发不自在了,自然更不能去开这门儿的。晏亭云走到药柜前打开其中一个抽屉,取出一块红帕包裹着的物事,走到门板前,说道:“实在对不住,您就别在这儿瞎耽误工夫了,都说了咱们只是伙计,不是大夫,开不了方子帮不上忙,明儿个一早我叫大夫的高足亲自上宝升客栈给贵主人瞧病去,今儿个晚上是真的不行了。我这儿有一根年头在百年以上的高丽参,您拿回去切了片给你家主人提提气,参钱咱们明儿个再算;还有一颗南神医亲自配制的百辟丹,解毒化瘀颇有奇效,您都拿上,回去先对付着。小的转身便去帮您请大夫来成不?保证天不亮,大夫就能到宝升客栈。接住了,请回吧。”说完便打开一块门板上的偏窗,将那红帕拧成的包裹朝那人扔了出去,见那人双手稳稳接住了包裹,遂关上了偏窗,继续回去给吕元忠的右臂拔毒。

那人拿着东西,嘟囔道:“这叫什么事儿呢!我是来请大夫的,你给我这人参做什么,我家老爷不缺这些南北货呐;这药丸儿瞧着乌不溜秋普通的很,治得了病救得了命吗……”

晏亭云嫌他啰嗦,道:“是治得了还是治不得了,您都得拿回去给你家主人试试看才知道,留在此间与我纠缠,既误了贵主人的病情,也绊住了我的马腿,我还怎么帮您叫大夫去?快回去吧,大夜里在这里叫门聒噪,啰里吧嗦,哥儿几个纵然好脾气不计较,左邻右舍可忍不了的,到时候放狗咬人,勿谓言之不预也!”话音刚落,左近便传来几声看家狗应景儿凑趣的犬吠。

那人心下忌惮,只得转身走了,只是临走时又抱拳絮叨了一句:“这药若是有效,还则罢了;若是无效,小老儿可要领人过来砸门的,告辞!”

吕元忠道:“这也是个缠人的麻烦。”

晏亭云眉头紧锁,道:“只是不知他什么来路,听到了多少。好在我将才瞧了他一眼,倒像是真情流露,不似伪装,只怕他回去乱说;且万一药效不佳,到时候卷土重来,或许就没现在这样好打发了,说不得,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先把吕兄这条胳膊料理好再说。”

吕元忠嗤的一笑,道:“我原道晏兄弟是个腾云金刚,别人瞧不清摸不透,油盐不浸水火不侵,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不曾想原来老弟你是脸皮上波澜不惊,肚子里却鼓号齐鸣呐,还真把那老小子当回事儿了?此间若真有朝廷的鹰犬,也不必听那老儿传那些有一搭没一搭的小话儿,只须领着人闯门进来,指着你墙上这幅中堂字画,把你上了枷望号子里一扔,谅你也喊不出一个冤字来。”说罢左手往墙上挂的那一副对联一指,道:“

‘地振高冈,一脉溪山千古秀;

门朝大海,三合河水万年流。’

这副联子,可不是寻常人家儿挂得出来的。”

晏亭云笑道:“您说笑话得瞅准时候,此刻兄弟这手若是一滑,只怕再好的笑话您也是笑不出来的了。”

吕元忠用左手两个手指蘸了点血,在桌面上画了三个圈,道:“地振高冈有分教,高高山头何名号?”

晏亭云略一沉吟,遂道:“聚义水泊号梁山,寨头高挂日月幡。”

吕元忠道:“溪山一脉秀千古,金字银字谁做主?”

晏亭云道:“不须金来不须银,万字大哥断分明!”

吕元忠道:“做贼做官何所是?指天指地表心志!”

晏亭云道:“宁为贼来不为官,为汉盗取满江山!”

吕元忠道:“天下英雄起四方,兄居何处烧何香?”

晏亭云道:“赤胆忠心红炉火,烧塌北庭复山河!”

吕元忠笑道:“原来是赤火堂的小兄弟,倒真是天涯无处不知音呐。”

晏亭云心中虽早已有数,仍是一笑道:“敢请教哥哥是在哪个堂口高就?”

吕元忠摆摆手道:“愚兄身归石门东海异人谷,从来只奉家严号令行事;如今家严故去,异人谷已交由家兄暂代谷主,主事内外。这几十年来虽说异人谷与天地会往来密切,互为援手,但终究自成一脉,好歹是跟贵会万总舵主说得上话的。若实在要论,就算是总舵主麾下一系听调不听宣的人马吧。”

晏亭云手不停歇,道:“志同皆兄弟,何必骨肉亲。当年红花亭聚义,小弟因着随侍家师身边端茶递水的福缘,幸而能于数百英雄豪杰之中,一睹吕兄三剑伏妖的风采。只是那时少不更事人微言轻,无缘与闻吕兄名姓。这些年小弟随家师僻居陋里,虽时常从往来的众弟兄口中得闻异人谷诸侠义胆忠肝的威名,却不曾想竟与吕兄有此莫大干系。打头前一开始小弟就很疑吕兄与晚村先生极有渊源,如今总算能坐实了。”

吕元忠正色道:“你料得不错,正是家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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