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延康年间的春天跟往年似乎有些不同,已经是三月初了,却还是不见树上的新芽儿出头,水边的柳枝儿添绿,百姓们也裹的严严实实,仿佛露出一点皮肉来就要受这鬼天气的凌虐一般。
茶肆酒行里的闲汉们倒是格外多,也是,这鬼天气去种地,肯定要被老天爷收了去的。闲汉多,自然闲话也多。
“今年这春天怎么这么邪乎?”
“我看啊,是上头那位作孽太多,要变天儿咯”
“嘘!!!别他娘的胡咧咧,你不想活,老子还没活够呢,今儿杀头的沈大人一家,不就是说错了话?!”
“嘁,我看是上头那位心虚。”
“啧!”有人路过,这两位闲汉也噤了声。而作为谈资的沈大人一家,正跪在菜市口的寒风里。
时辰已到。
刽子手的大刀一举一落,沈大人沈丘的头咕噜噜的滚到了沈府千金沈清月的眼前。
沈清月双目血红地看着父亲的头颅,忽而想起父亲教她写字的那个后晌来,父亲握着她的手在宣纸上一笔一划的写到“时危见臣节,乱世见忠良”。
呵,什么臣节,什么忠良,爹爹,你一腔热血报国,却落个如此下场,可曾有过半点后悔?
沈清月又看了一眼前来监斩的傅斯年,那双曾经满是怜惜的眼睛,怎么会变得如此陌生,比这菜市口的风还冷,往日种种情深义重都是为了做戏引她上钩吧?
沈清月啊沈清月,你这一生,可真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苍天无眼啊!”
沈清月喊的嘶声力竭,却也没能阻止明晃晃的屠刀。
她的头颅又咕噜噜的滚到了围观的百姓脚边,看热闹的人尖叫着躲开,逼的后方的人也不得不推搡起来,不知谁踩了野狗的尾巴。
狗儿狂叫着疯跑,这一跑正好惊了一辆路过的马车。拉车的马漫无章法的疯跑起来,车夫也拉它不住,带的后边的车厢轰隆一声撞到了城墙上。
众人看这马车,鎏金花鸟的厢板,重锦车帘,竟是个颇富贵的人家,众人心里着了慌,只想着躲远点莫染上官司。推推搡搡里谁也没听见,马车里小丫头惊恐的喊声。
“夫人!!!”
“这…这是我的身子。你!你…!”
沈清月只觉得头疼的疼到骨头缝里,迷迷糊糊也没有听清楚谁在说话,她现在只想好好睡一场,便是鬼差来了,她也不想搭理。可是这梦还没开始做,又一个尖利的女声在她耳边炸了起来。
“夫人醒了!夫人喘气了!”
沈清月心里一个趔趄,这叫什么话,本夫人我好歹也是从小熬打过筋骨的,喘个气有什么大惊小…嗯?
等等,夫人?什么夫人?嗯?不对,喘气?刚刚不是被砍头了?难道都是黄粱一梦?醒过来又能看到爹爹?
想到这,沈清月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睁开了眼。
第一眼看到的却是一个眼生的大脸盘子小丫头,满脸鼻涕妆貌狼狈,看着沈清月的眼神却是不加掩饰的狂喜。
“夫人!您睁眼了!”
小丫头喊得声音有点劈了叉,沈清月只觉得喉咙冒火,一时也说不出话来,看周围冷冷清清,身下榉木造的架子床晃晃悠悠,顶上的的婴戏图也灰突突的,满屋里只有墙边的一个雕花的樟木顶柜看起来是个好物件。沈清月只得用眼神询问下这小丫头,如今这般光景,可是地府的客栈?
小丫头显然没能领会沈清月眼神里的诸多疑问,只觉得夫人四周看了一眼,肯定是想问世子爷怎么没来。也是,夫人痴恋世子爷,这种时候看不到爷心里肯定难受。
小丫头想到这便劝道:“夫人放宽心,咱们世子爷在皇城东边的演武场呢,接了消息肯定往您这赶呢,夫人您莫要着慌,先喝了药,能开口说话了才能回世子爷的关心不是。”
沈清月听得更是糊涂,但是看这小丫头不像坏人,便依着小丫头的身子喝起药来。
正喝到一半,门外忽然有了动静。
一个略微有些清冷的声音说道:“怎么搬到这来了?”
一人回道:“回爷,是秦夫人的意思,秦夫人说世子夫人撞了头之后老是胡言乱语,颇有些大不敬的忤逆话,就叫小的们把世子夫人请到这偏房来了,小的也不好多嘴。”
对话间,一名男子迈步走了进来,来人身量颇高,身形略微偏瘦了些。
沈清月仰脸看着他,挺鼻薄唇,剑眉星目,初春的阳光从他背后透出来,仿佛给他的脸颊也染上了一层有些凉意的春色,虽有些不近人的气质,却还是叫人舍不得移开眼。
沈清月正感叹好一个美男子的时候,突然胸腔里仿佛点燃了一团火一般,烧的她整个人都烫起来,脸上的肌肉也开始脱离了沈清月的掌控,咧大了嘴冲着男子笑了起来。
沈清月心里一声哀嚎,莫不是砍头砍出了癫痫之症,可是这病发的也太不是时候了,嘴里!嘴里还有药呢!
于是,一屋子的下人们,目睹了这么一个场景。世子夫人额角泛红,印堂发黑,表情扭曲地一咧嘴,顺着嘴流出的黑褐色药汁沾满了半个衣襟。
一片死寂。
世子爷倒是一如既往的冷静,只是略略挑了下眉毛,下人们却是憋的有些难熬,互相交换了下眼神之后,众人心里了然,在马车里撞了头的世子夫人,的确是撞傻了!
最后还是世子爷先出了声,“搬回去,秦夫人那里我去说。”说完便转身出去了,一屋子的随从也呼啦呼啦的出了门,留下几个丫鬟健仆,是要帮沈清月整理衣物好挪动的。
世子走了,心里的那团火也渐渐熄了,沈清月才回过神来,仿佛做了个梦一般。
她转头问立在旁边脸色忐忑的小丫头,“我是不是在鬼差面前丢人了?”小丫头心里正懊恼怎么没拦住夫人做傻事,也没听清沈清月的话,胡乱安慰道:“没有没有,没有夫人。”
“唉,算了,我的笑话闹的够多的了,傅斯年那个玩意儿般的东西我都放在心上过,别人肯定把我当作被男色迷昏了头,落得个凄惨下场的傻子,当众丢个丑也不算什么了。”
沈清月转头问还等着搬东西的丫鬟健仆们,“咱们何时动身?”众人答道,“但凭夫人吩咐。”,沈清月顿了一顿,夫人就夫人,入乡随俗,“这便走吧。”
早死早超生,十八年后说不定还赶得上报这一世的血仇。
屋子里的行李衣物也不多,所以很快就收拾妥当动身了。沈清月的头并未恢复,只能斜靠在步辇上,这一路走一路望,从狭小的偏院出来,往北走了一段路,一处掩映在花木丛中的院子便露出了飞檐,这处院子明显比偏院大的多,门上有匾,上书静德二字。院子分内外两重,外面的院子有流水穿墙而过,走过外院穿过中堂,才是五间北屋,雕梁画栋,委实气派,只是有一对大红灯笼格外的惹眼。
沈清月一行人进了西间,丫鬟健仆们便退出去了。进来了四个穿红着绿的丫头, “夫人万安,奴婢们……”丫头们不知怎的支支吾吾起来,“我想先歇一觉,过会再说罢。”沈清月头疼的厉害,也不想跟她们啰嗦,便在小丫头的服侍下歇了。
“这……这是我的身子啊,你,你怎么能霸占我的身子。”
沈清月一睡下,最初听到的那个声音又来了,沈清月不耐烦道:“什么你的身子我的身子,地府都来了还想着肉身做什么。”
那个女声期期艾艾道:“这……这不是地府啊,这是大将军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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