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西凉电镀城名气还真大,琳琅满目的消声器,从电镀缸里爬出来,好的坏的,几百个品种,挂满了城里的各个角落,招来了全国各地的摩托车配件商贾;也汇聚了五湖四海、良莠不齐的各路“英雄豪杰”。.甘霖也鬼使神差,慕名来到这里,在仅二百余人的天赐电镀厂任办公室主任。
天赐电镀厂厂长何志成,由于文化水平较低,对现代企业管理,是两眼一摸黑,借助在老板工厂打拚期间,学到的一点点皮毛,也还是家长式的管理模式。随着工厂的发展,管理的不断深入,各种问题充分暴露,工厂管理有点顾此失彼,捉襟见肘,车间里三天两头闹罢工;不时还有打架斗殴事件发生;偷盗已成为风气;工厂领导常遭威胁、恐吓;看到企业能赚钱了,地方老百姓开始眼红,以当年征收土地不合理,或是还有某些问题没有解决为由,常到工厂闹事;一些不明真相的移民也趁机捣乱……使工厂无法正常生产。面对如此恶劣的环境,田磊曾一度想撤资。甘霖到厂的第二天,就看见在包装车间门口发生群殴,有一员工被连捅数刀,肠子从刀眼里冒了出来,拖到了地上,其惨状使围观的员工不忍相看。
流血事件一发生,厂长、副厂长自然要忙于案件,生产上的事情就无时过问了;好多员工的思想也发生了波动,那残忍的血腥当然也让他们后怕。工作上无疑也多少受点影响。好在当时市场的需求量较大,客户提着黄金白银坐在厂里等产品,质量马虎一点也无人问津,把包一打,往车上一扔,花花绿绿的钞票就到手了!再加上车间实行的是计件制,任务完不成,从主管到班长还负有连带责任,因此,生产上的事,只要计划员阿红将计划下达,工作基本就完成了,领导在和不在,只有质量上的差别,数量上一般是能保证的。
副厂长汪军主管着人事、行政和生产大权。生产上的事情,由阿红看着,他每天只要看看她的计划就可以了,就是人事和行政上的事情使他头痛——食堂搞改革,全厂罢工,停产三天,把老板的头都气大了!人事进行调整、对违纪职工进行处理,弄得他住在办公楼的宿舍里,晚上不敢出大门半步。群殴事件的发生,老板将怎么处理他暂且不说。凶手在逃,受害人还躺在医院里,其家属来闹事怎么办?那么多参与者怎么处理?一旦触及这只马蜂窝,他的人生安全怎么保证?他突然埋怨起老板的不公来——何志成算什么东西?一个初中还未毕业的农民,说不能说,写不能写,脾气还特别臭,动不动就骂人,长着一脸的横肉,好象谁都欠着他似的,凭什么当厂长?就因为多跟了老板几天吗?自己好歹也是一个大专生,在国营企业还待过那么几年,能说会道,不比你何志成强几十倍吗?可命运就偏偏这么作弄他,要他成为何志成的下属,面子全让他占去了,剩下这些下三烂的事情要他来管,讨不到半点好不说,走在路上还时常提心吊胆,担心不知从哪个方向会飞来一把刀子,刺进他的心窝。埋怨归埋怨,可眼下的事情怎么办呢?搞不好就会惹火烧身呀!突然,他眼前一亮,昨天来的办公室主任,不是现成的替死鬼吗?把这一揽子事全往他身上一推,自己不就可以全身而退了吗?干好了,功劳少不了他这个主管领导。干不好,或是惹了麻烦,也合该他倒霉,谁叫他运气不好,第一天上班就碰上了这码子事呢?主意已定,他立即叫来了甘霖,要他全力配合公安的调查,并全权处理此事的善后事宜。
甘霖目睹了此情此景,不尽后背凉浸浸的——他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一国营大企工作,没有几年的功夫就荣任拥有七千余人的厂长办公室主任,有权有势,那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十多年下来,还是囊中羞涩,家无隔夜粮。年迈的父母要赡养,小孩马上就要考大学,夫妻俩每月的那几十大毛,月了月还捉襟见肘,怎能应付得了这飞速发展的“形势”呢?堂堂五尺男儿,上不能尽孝,下不能尽责,何为人子?何为人父?甘霖不甘心就此耗费年华,他要做一个孝顺的儿子,称职的父亲。于是,他毅然决然地辞去了公职,背井离乡,南下广东。
面对惨不忍睹的现场,面对野蛮的无政府状态,面对管理的一片混乱,甘霖的心里一片茫然——这就是他从国企大厂辞职下海,将要在此打拚的工厂吗?这就是他抛妻弃子、背井离乡,浓缩年华之驿站吗?这就是他为尽孝尽责、赢取财富之地吗?在家虽然钱少点,可那里有一家团聚的天伦之乐;有四平八稳的工作;有一整套完整的工作体系和规章制度;有受不完的恭维,摆不尽的架子。可这里呢?工资虽翻了好几番,可面对的是愚昧、无知和野蛮;面对的是威胁、恐惧和血腥。难道真的为了那几块钱,而不顾生命,整天与一群亡命之徒为伍?难道真的要屈尊在这里,受气、遭骂、挨打?难道真的要为资本家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他开始恨起了自己的命运来了。甚至埋怨起了父母。恨归恨,怨归怨,路还得自己走下去!他忽然想起了鲁迅先生《无题》里的两句诗“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自己交的华盖运,岂能奈何天理?怎敢搬起石头砸天?鲁迅先生尚且有交此运,更何况他乎?他突然觉得心里好受了许多。可要他向命运低头,接受眼前的现实,又觉于心不忍!
接受也罢,不接受也罢,在没有决定离开此地之前,他还得坚守这打工旅途的第一站!职责使然,他欣然接受了汪副厂长的安排,配合公安,参与了案件的调查——
案件其实很简单,抛光部一员工的妻子,在包装部工作,因不服从安排,被罚了五元钱。这在当时六、七百元一月的工资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其丈夫小马很是心痛。加上妻子的添油加醋,火上浇油,力陈班长没有一碗水端平,是在故意欺负她。小马本来与老婆班长的丈夫小黄在牌桌上有过摩擦,听到妻子在单位被小黄老婆欺负,顿时火冒三丈,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立即招来了十多个老乡,气冲冲来到了天赐电镀包装部。
广西人在这个厂占了员工总数的三分之一多,他们很抱团,有点称王称霸,欺负弱小;不管对与错,都是无理也要占三分的角色。轻则一顿拳脚以视惩戒,重则一顿暴打,还要辅之钱财敲诈、威逼家小。受害人大多不敢报官,派出所也无可奈何。有的受害者,为了这份工作,只得委曲求全,备受欺负;忍无可忍者,只得悄悄辞工,另投他乡。工厂为此也搞过几次动作,可羊肉未吃到,反惹一身膻——工作越来越被动不说,参与处理这些事情的管理人员,大多受到了他们的威胁,胆小的也被迫离厂了。
四川人在这里排行第二,但讲凶和狠,他们比不过广西人。一般情况下,他们都能相安无事,但为了利益的驱动,他们也时常发生一些摩擦,群殴事件也就在所难免。但每次都以四川人的败北而告终。
事情有时候就是这么凑巧,小马和小黄偏偏各代表了广西和四川。小马带了十多个老乡去到包装部找小黄的老婆算账,偏巧遇上小黄同他老婆正在包装部门**谈。小马带来的人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围着他们就打!包装部四川的老乡,看到自己的班长及老乡挨打,立即操起工具前来参战。广西人事先有准备,有几个人还带着砍刀,这下两伙人刀棍飞舞,一场只有在电影警匪枪战片里能看到的黑社会大比拚的场面,在包装部门前活灵活现了!紧接着,血肉横飞,班长被砍倒在血泊之中,四川人中一个小伙子被连刺数刀,肠子也……
据说工厂开工以来,这样血腥的事件已不止一次两次了,有两次的凶手还没有归案呢!甘霖越听越深感担忧和后怕;越听越觉得自己下海的行动是何等的轻浮和草率。在家虽钱少了点,但一家人平平安安,在全厂七千多职工里面,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呀!现在好啦,葫芦挂在墙上好好的,非挂在脖子上。势成骑虎,上上不得,下下不来,这如何是好呢?
“主任,案子调查得怎么样啊?”甘霖从派出所回来,正碰上天赐电镀下班,于岚拦着他问道。甘霖正在沉思,被突然的问话打断,不觉一惊!猛然抬头,使他眼前一亮——多么标致、亮丽的女孩!他也算洞庭湖的麻雀,见过不少风浪,可眼前这道风景,弄得他有点心慌意乱、不知所措。不过,他毕竟是老办公室出来的,沉着、稳重,历练出了处事不惊的好功夫。他朗朗一笑,说道:“哦,正在调查,不日应该就有结果了。”“这里面的水很深,你一定要注意自保哦!”于岚说完,撒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走了。甘霖望着她的背影,怔怔地发愣——她是谁呀?是天赐电镀厂的员工吗?他来才一天的功夫,在派出所就待了十来个小时,天赐电镀厂也就认识何志成、汪军两位正、副厂长和进厂时发给他厂牌的胡洁,其他人就他们认识他,他不认识他们而已!不过,这个女孩长得实在好看,尤其是那对会说话的眼睛,加上那两个小酒窝,还有那未出声而先含笑的娃娃脸,吹弹得破,戴上放大镜也难找出一个毛细孔的嫩肤,使他流连忘返。当于岚再次回头时,他才发现了自己的痴呆,立即收回了凝聚于于岚身上的视线,一步三回头地朝厂区走去。他晚上还要整理材料,明天一早送派出所。
“这里面的水很深,你一定要注意自保哦!”这句话的含义是什么?甘霖送走了于岚的背影,回味着她刚才留下的那句话。是在暗示他?还是在提醒他?这里面又暗示着什么?深藏着什么玄机呢?他和她人生地不熟,她为什么要贸然地口出此言?他不知其所以然,只弄得一头的雾水。罢了罢了,中午在派出所吃了一份盒饭,肚子早就叽哩呱啦了,食堂里不知还有不有饭吃哩!于是,他脚上加了点力,急急地朝食堂走去。
生产车间实行两班倒,每班十二个小时,班长和车间主管随车间走;其它部门的管理人员上白班,每天工作九个小时。食堂设有管理餐和员工餐,班长以上管理人员除了早餐自己解决外,中、晚餐按四菜一汤的标准,免费在小餐厅就餐。员工餐只有中午和半夜时候的夜宵。甘霖急急地赶到小食堂:就餐者都已离开餐桌,只有厂长何志成还坐在那里,好像有点依依不舍。桌上的红烧非洲鲫鱼只剩下了鱼头;芹菜炒肉里还剩下几片肥肉,静静地躺在一角乘凉;另一只碟子的边上还有点韭菜煎蛋的痕迹;有一小片青菜叶子在残留的一点汤里漂浮着;骨头上粘着的几片海带,足可以证明那曾是一锅海带炖排骨汤;饭勺横躺在饭锅里,它的下面也只剩下锅底和边角余料了。甘霖给何厂长打了一声招呼,看到桌上那一派狼藉,心里凉飕飕的。可那只是一闪念,紧接着他又自宽自解:饿就饿吧,谁叫你作出如此草率的决定呢?不吃一堑,哪能长一智呀?反正明天就要同它拜拜了,饿一饿还能长点记性!他索性在何志成的旁边坐了下来,开始报告他在派出所里所掌握的情况,同时向他提出辞呈。何志成将满脸的横肉向两边推挤着,强行挤出了几点笑容,说:“那些以后再说,你还是先吃饭吧!”说毕,对着厨房喊道:“阿莲,拿过来吧!”
甘霖进厂,何志成找他面谈,留在甘霖心中的印象是比较古板、有点霸道,少言辞,不太会说话,还可能不太好打交道。不象副厂长汪军,满面笑容,客气热情。当晚,他睡在床上左思右想,是否和厂长能相处得来?再加上今天的流血事件,他看到了在此工作的艰难,立刻萌发了打退堂鼓的想法,准备晚饭后给妻子打电话,辞去这里的工作,另谋打工行程的第二站。然而,那热气腾腾的饭菜,又使他产生了新的想法——何志成对于这么小的生活细节都很注意,那工作还有何话可说呢?他怔怔地望着那些饭菜,一股暖流涌向心头。他很感动,也很激动——打工赚钱,是这次背井离乡的目的,但没有一个好的环境,自己的才能得不到充分的发挥,这个目的又将怎样实现呢?如果在一起工作不开心,钱赚得再多又有何意义?厂长的表面虽然冷酷了点,但他有一付热心肠。干——就在阿莲送来热饭菜的那一刹那,他决定了留下来,跟着何志成一起干!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叫食堂将饭菜先热着。”何志成站了起来继续说道,“你先吃着,今天电镀那里也出了点事,我得去看看!”说完就向餐厅外走去。甘霖急忙站了起来:“谢谢厂长!”此时此刻,甘霖心里就只有这句话,也只能说这句话!他目送厂长离开后,才坐下来吃饭。
“甘主任,你的待遇不错呀!”炊事员张泽莲边收拾另一桌的餐具边打趣似地说。甘霖正在往嘴巴里扒饭,突然听到这莫明其妙的问话,很感意外,筷子立即停止了工作,瞪着双眼望着她:“你认识我吗?”“以前不认识,现在认识了!”“你是怎么认识的?”“刚才厂长说的呀!”“厂长告诉你的?”“是啊!”“他为什么要告诉你?”“他说新来的甘主任还没回来,要我们给你留晚饭。还说以后我们就是你来管了!”“食堂现在是谁管?”“汪副厂长。”“他管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我来管呢?”“他呀,差点把食堂管得散伙了,厂长经常骂他没用!”“食堂现在有几个人呀?”“三个人。”“他们都下班了吗?”“师傅炒完菜就走了,阿英等了你一会,不见你来就去收衣服了。”“你们是住在这里吗?”“我和阿英在职工宿舍开了个床,阿英在这里睡的时间多一点,我一个星期最多在这里睡一、两个晚上。”“为什么呢?”“因为这个食堂是我大哥承包的,早晨我还得从我大哥那里带菜来。”“哦!”甘霖沉思了一下,说:“桌上的东西你收拾吧,不要管我了!”“没关系的!”甘霖又看了看面前的张泽莲,好奇地打量了一下,问道:“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吗?”“张泽莲,以后你就叫我阿莲好啦!”“阿莲——很好听的名字!”阿莲害羞地望了甘霖一眼,仍默默地收拾着餐桌。甘霖边吃边问道:“现在就餐的有多少人呀?”“管理餐两桌,员工餐有八十多人,夜宵近一百三十多人吧!”“夜宵怎么多了五、六十人呢?”“中餐只有电镀和包装的在这里吃,夜宵还有磨光的。”“三个人忙得过来吗?”“就中午忙一点,晚餐和夜宵还好说。”“以后不管是我管食堂,还是其他人管食堂,只要我在这里干,饭是要来吃的,你们要多多关照哦!”“看你说哪里去了,我们还要你多多关照哩!”“那就心照吧!”甘霖喝了一碗排骨海带汤,放下碗,说:“我还要去整理材料,就不和你多聊了!”“那你好走!”
甘霖从食堂出来,打道磨光车间——随着“吱——”的声音,一支支灰黑色的、有的带有锈迹斑斑的毛坯,在六十多名员工的挥舞下,变得银白、光亮,再通过产品车,一车车拉到电镀车间,去除油、除蜡、除锈,洗擦后,再送到电镀线上镀镍、镀铬、烘干,然后送包装车间完成配件的装配和表面的装饰,打包装箱入库——这就是整条消声器在天赐电镀所要完成的工作。
甘霖站在磨光车间门口,一股恶心的气味扑鼻而来,他被熏得倒退数步,刚进肚的食物直往上翻。磨光主管蒋新楚立即拿来了一个口罩。甘霖戴上口罩后,感觉要好多了。他站在门口往里看去——墙壁上被铁屑、布条纤维、牛胶等混合染成的灰尘,涂上了厚厚的一层,墙上的插座、电线开关盒上等,都被这种灰尘所覆盖;日光灯管和白炽灯泡上也附了厚厚的一层,灯的上方,光线显得很幽暗;整个车间象罩了一层雾,在雾中有浓密的粉尘在飞舞。深秋的夜晚,虽透着一层薄薄的凉意,但在磨光员工的身上,却体现出的是炎炎的夏日。脑袋上,吊扇带着一种沙哑的声音,咣咣地叫个不停,可穿着背心、汗衫、短袖衬衣的员工们,仍解除不了工作带来的热,汗水在脸上留下了一条条或细小、或粗壮的“蚯蚓”。他们有的戴着口罩,有的什么也没戴,一个个就象刚从煤窑里出来的煤炭工人,除了两只眼睛的黑白还算分明外,走上前去你绝对分不清个张三李四,只能凭其轮廓去认定他是不是王五麻子。流鼻子的员工,在鼻孔下面还挂着两条黑色的“冰凌”。
甘霖随蒋主管进到磨光车间,看了几个机位,顿觉脑袋胀得发麻,肚子里似乎在翻江倒海。他无奈,只得借顾退了出来。回到办公室,磨光车间的场景还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为了生活,为了那几个花花绿绿的钞票,在那么恶劣的环境下,还要付出繁重的劳动——这是对体力的透支、对生命的透支呀!甘霖顿觉身上的责任重大,他不能让员工透支生命;他要给员工一个良好工作环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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