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巴车驶进一个小镇。
万长河和唐二月从车里下来,左右看着,觉得蛮不错的一个小集镇,一点不像唐二月来时说的那样,“是个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
唐二月斜过眼来,耸耸肩,好像说,怎么可能是这里。
万长河跟着唐二月,走在碎砖头铺成的乡村小街上,几乎所有的人都朝他们看。万长河从来没被人围瞻过,心里明知道唐二月才是主角,还是按捺不下心底的羞臊,偷偷瞥了一眼,唐二月竟然一副雄赳赳的气势。于是,他想和唐二月拉开一段距离,意识还没有传递到位,却担心被唐二月感受到。他想,不可以的,结果绝不是距离,而是分道扬镳。于是,他想学着唐二月的样子,也“雄赳”一下。刚摆出点样子,忽然觉得心里到处坑坑洼洼,在验证效果的时候,发现有人看着他撇嘴,满眼的鄙夷,如污水一般泼了过来;顷刻间,他面红耳赤,竟然背负着游街示众的羞辱,迈着凌乱的脚步跟在唐二月后面。
这时,有几个孩子跟着乱叫:“小矮人。”
“哎,小矮人,到哪去?”
尽管唐二月无动于衷,万长河愤怒了,站定,冲着几个孩子,用穷凶极恶的眼睛瞪着。小孩胆怯地后退,几个中年妇女过来,满脸飞溅着轻蔑:“吓唬谁,打个招呼怎么啦?喊,接着喊!看他还能把你们吃了。”
万长河无语。
唐二月转过身来,先是冲万长河皱眉:“你多管闲事,让他们喊,我小时候就是喊了别人才长成这样。喊——接着喊。”最后一句“喊,接着喊”是学着刚才说话的那位女人腔调。围观的人收敛了许多,有人开始责骂自己的孩子,那位让万长河无语的女人红着脸向唐二月道歉:“别生气,小孩不懂事。”
唐二月似乎没听见,冲万长河摆下头,走了。万长河跟在唐二月身后,心里渐渐滋生出另一种感悟,犹如一支显影剂注射在心灵,把过去生活留下的许多黑色的底板,重新曝出凝重画面。
一直以来,万长河为自己上过战场,流血,负伤而没能提干耿耿于怀;为自己热爱着文学,却不能从事文学创作深感怀才不遇;为自己半生下岗,一夜之间尽失人生积淀而心灰意冷;更为自己中年丧妻,怀抱着冰冷的骨灰盒四处寻找租房而绝望。然而,这一刻,他忽然感悟出自己还有许多优势——高大挺立的身躯和阅读万卷的古今中外文学名著;感悟出,战场早已把铮铮铁骨的意志悄然嵌入他灵魂,让他有不尽的勇气直面所有的困境;感悟出,文字没有辜负他,像一片宽阔的水域滋养着他的心灵;感悟出,因为下岗,他获得了彻底的自由;感悟出,亡妻冰冷的骨灰盒给他营造了一处生死相守的灵魂家园。
当今世上,一个人活有所依,死有所归,难道还不满足吗?他质问。
感悟还在延续,生命的过程不可能随人心愿,有时候,想要的结果没有,给予的却是不想要的,然而,殊不知正是那些不想要的过程,往往会在人生最艰难的时刻,悄无声息地支撑着命运之舟,渡过激流险滩。残疾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不想要的,但同时也给人生注入无畏和坚强,亦如前面走着的唐二月,连正常的行走都会招来困惑,还有什么困难不能面对的呢?
万长河正这样想着,忽然见唐二月停下来,看着他发愣,眼神怪怪的,不由随口问:“二月,怎么啦?”
唐二月翕动一下鼻子:“没什么,觉得你走路有点像上屠宰场。”
万长河顿然明白,原来,雄赳赳的气势不是装出来的,而是内心的一种排山倒海的态势自然流露,他忍不住笑了:“屠宰场,是不是该用刑场。”
“咦——奶味又冒出来了。”
“怎么不走了?”
“在这里等路过车。”唐二月话音刚落,街口拐过一辆破旧的面包车,远远地传来车厢混合的吱吱呀呀的咬切声。
唐二月小声咕噜,这车,老掉牙了还跑。
车子嘎嘎叽叽地停下,这才听出发动机声音很大,咚咚的与拖拉机没什么区别。一位留着男人发型的长脸妇女,从没有玻璃的车窗伸出半个蜡黄的脸,看着地面喊一声,都是到哪去的?
唐二月没好气地回一句:“你又能到哪?”
售票的女人呵了一声,没说,看着万长河:“你呢?”
万长河怕唐二月再说话,忙说:“我们是一起的,去后孟村。”
女人看了唐二月一眼,对万长河说:“先声明,他得买票。”
这话让万长河很不舒服,来的时候一路都买了票,怎么可能不买你的票呢,刚想说她两句,见唐二月并没在意,双手抓住车门,身子歪向一边,迈上一只脚,嘿地一声登上去。
女人看着,脸上流露出明显的看耍猴才有的那种笑。
唐二月一转身,偏偏看在了眼里,眼皮一塔拉,脸沉了下了。
万长河意识到要坏事,忙得一步跨上去,用身体挡在两个人之间,随意地说:“呀,这车的确破的不能再破了。”
“谁请你上了?”女人马上反问。
唐二月哼了一声:“你不懂,这是文物。”
女人没听明白,很不耐烦地:“要坐就坐,不坐就下去。”
这是万长河所见到过的最破的一辆中巴车,全车只有一块挡风玻璃没烂,座椅多数被拆除,只剩下一排,座位上绑了几个化纤袋子,里面装着麦草,中间的一个袋子烂了半边,麦草散落大半个车厢。车厢里的人很少,只是发动机引擎盖上坐了两位磕头打盹的男人。万长河和唐二月在后排坐下,车子一动,上下颠得像头倔驴,没走多远,万长河只觉得肝肠都绕在了一起,难受的要命。
唐二月咕噜着:“这个跑车的,黑了心肝,能坐的椅子一个不留,不能坐的偏留下尻弄人。”
万长河知道“尻弄人”的意思,为了说话,故意问,啥意思。唐二月说,这里的土话,只有车里这些人才使用,对付人的意思。
万长河很认同这个说法,正想表示赞同,只见唐二月身子动了动,好像要下来,因为腿短,上下座位很不方便。万长河刚要伸手帮他,没想到车子突然刹车,把正在全心思下座位的唐二月重重地摔了下去。万长河哎呀一声上去把他扶起,这时车子也停下,黑瘦的,竟然也败了顶的司机回头看着,反而怪罪道:“你怎么不坐好了。”
唐二月鼻子流着血,连声说没事。
万长河这才对司机的话有所反应,用唐二月的口音说:“你车开成这样,还怪我们没坐好。”
司机怪叫一声:“这个路,你有鸟本事开好!遇到了一个淌水凹子,我不减速怎么办。”
唐二月说:“就是,这路只有你这车能跑,这车只有你这人能开。”
女人似笑非笑地:“呵呵,你个子不高,说话挺叫鸡的。”
“叫鸡”一说,万长河也很少听见,猜着是刻薄的意思,唐二月咧嘴笑着,洁白的牙齿上挂满血丝:“既然你夸我,索性都说了吧,也只有你这样的女人配在这车里卖票。”
女人气得直翻白眼,转动着凶巴巴的眼珠子想词,可偏偏一时想不起,一股恶气在脸上游走。
车子再次启动,可能是开车的人心里有气,蓄意再让唐二月栽斤头,没想到,一脚刹车却把引擎盖上打盹的两个男人摔了下来。
只听一声“哎呦”,从副驾座下面抬起一张瘦小,留着分头,眼睛不大,明显呲牙的脸,冲着司机骂道:“日你死奶奶,怎么开的!”
开车的笑了:“谁叫你睡觉的。”
骂人的约莫十开外,看上去不像有权势的人,怎么会出言不逊。
万长河正琢磨着,那人转过脸来,看了看唐二月,晃了晃脑袋,挤了挤眼睛,脸上炸出惊喜:“哎,哎——这不是清冬哥家的女婿二月吗?我的乖乖儿,你怎么来了?”说着,眼光在车厢转一下才又接着:“春凤怎么没来?”
唐二月绷着脸:“你怎么还活着。”
那人一下站起,头咣地一声撞在车顶篷上,双手揉着头皮,骂道:“小狗日的,见了我也不知道喊一声叔爷,还咒我——哎呦,哎呦。”说话同时,不停揉着头顶。
开车的人回过头看一眼:“哦,原来是春凤家的二月姑父,你也是,怎么不说一声。”
售票的女人声音更大:“早听说二月姑父是个叫鸡头,今儿见了,果真名不虚传。”
前面辈分长的男人说:“二月的票不用买了,我还欠他一个天大的人情呢。”
唐二月笑道:“你这人,呵唻唻的,连茅坑里苍蝇都欠情。”
开车的人一声大笑卡在喉头,憋得直点头,却迟迟笑不出。
另一位还在睡的男人被惊醒:“嗯,该谁出牌了?”
唐二月骂了句:“该你姐姐出了。”
那人一愣,接着惊叫一声:“小姐夫!你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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